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2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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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器,朕的一生事业怎能交付给他?可废了他,朕又怎么去见地下的太皇太后和皇后?朕造了什么孽,遭这样的报应?”马齐自从随了康熙,从来没见过康熙如此伤心,听他说得惶,也不禁垂下泪来,胤和胤祉对望一眼,火花一闪,都又避了开来,各自低头假作啜泣。众人正自陪哭,太监李德全听见外头邢年说话,忙出来看时,是张廷玉回来缴旨,便挑起帘子。张廷玉趋步而入,有些慌乱地看了看屋内情形,问道:“万岁爷,您身子欠安么?脸色很不好呀!”
“没有什么。”康熙接过太监递过绞干了的热毛巾擦了擦脸,问道:“他都说了些什么?”张廷玉这才放下心来,将在清舒心馆传旨的情形说了,又道:“太子和奴才一道儿来的,安置在戒得居西阁里,其余阿哥爷都在正殿跪候。只正殿里没有生火,天太冷。依着奴才主意,圣驾还是回烟波致爽斋,这屋里炭气也太大了好好儿歇一晚,慢慢把事情弄明白才好。”
康熙沉着脸,听得极为专注。思索移时,冷笑一声说道:“朕何尝不知道烟波致爽斋好?只今夜若不逃亡一夜,朕一生吃的苦岂不少了一样?你说那边冷,朕看你张廷玉还是太忠厚,邢年过去传旨,所有阿哥不得在屋里避雪,全都到外头跪着!”张廷玉没想到自己反勾得康熙更加光火,扑通一声跪倒,说道:“使不得!万岁,阿哥们都是金枝玉叶”
“放心!”康熙刁狠地一笑,咬牙说道:“他们结实着呢!心里的火太旺了,用雪水浇浇,也许就能醒醒神儿,少盘算点登龙术!”张廷玉道:“奴才不是这个意思,求万岁珍重龙体,爱惜龙种,即是社稷之福!”康熙的精神似乎又亢奋起来,哼了一声,一笑说道:“你大约是想,这些人里头日后总要有一个皇帝,怕他们记这笔账?朕告诉你,他要坐不了这龙椅,大约拿你没办法;若坐了龙椅,心里欢喜还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整治你这先朝老臣?去,传旨——叫胤也去,暖阁里没他的地方儿!”胤祉默默看着邢年出去,小心地跨前一步,说道:“阿玛,都是一样手足骨肉,兄弟们都在外头跪,儿臣在这儿侍候,心里不安。儿臣也去外头,留下大哥在这里,万岁有使着儿臣的去处,传旨叫儿臣进来。可好?”
“你留下,和马齐张廷玉陪陪朕,就给朕背点什么吧也不必一定是唐诗”康熙略为松弛了一点,转脸又对胤道:“你身上担着干系,差使要办得勤慎些,朕的安全,全靠着你和三阿哥,不可大意。”
胤心里方暗自懊悔,这么得体的话怎么让老三说去了?听康熙吩咐,忙赔笑道:“儿臣虽笨,怎敢在这事上头粗疏?我这就出去,巡查一下驻跸关防,再到弟弟们那儿瞧瞧,万岁安枕高卧,万无一失!老三,捡着词气闲适的诗词吟给万岁听,声音小些儿,要能叫万岁好生睡一觉最好。”说罢轻手轻脚去了。康熙见张廷玉还跪着,摆手示意他起来,便自和衣卧下。马齐和胤祉亲自忙着点了息香,又撤掉宫灯,只留了两台蜡烛,小声吩咐邢年:“听说何柱儿推拿得好?叫他进来给万岁按摩。”
一切安置停当,何柱儿已经过来。在幽幽闪动的烛影里,轻轻给康熙从脚到胸缓缓揉摩,在无尽暗夜中,风雪呼啸声里,殿里格外的安谧恬静。胤祉一首接一首舒缓地背诵着:
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心中酒应熟长忆西湖湖水上,尽日凭栏楼上望。三三两两钓鱼舟,岛屿正清秋。笛声依约芦花里,白鸟成行忽惊起。别来闲想整纶竿,思入云水寒烟抑风薄冉冉斜,小窗不用着帘遮,载将山影转湾沙。略约断时分岸色,蜻蜓立处过汀花,此情此水共天涯
曼声吟哦中,康熙的呼吸渐渐平缓均匀。何柱儿因太子去冷香亭,原本是失职待囚太监,得了这个差使,真是意想不到之福。他是保定人,祖传全挂子侍候人本事,这会子小心翼翼地打叠着精神,按揉搓摩,处处恰到好处,不消一顿饭光景,康熙已经混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殿外传来了说话声,声音愈来愈大。张廷玉立时睁大了眼睛,细听时却是太子胤的声气:“你是什么东西,敢挡我的驾?你活够了么?”接着便听侍卫张五哥道:“太子爷,您省些事吧。万岁爷刚刚才入睡,我责任在身,怎么敢放您进去?”张廷玉一个惊怔,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马齐,刚刚站起身来,便听“啪”的一记清脆的耳光,胤大声道:“王八蛋!你不过一个死囚,才攀上来,就敢跟着那起子小人作践我么?”接着又是一阵寂然,听着像是张五哥在低声恳求:“为人得讲孝道,太子爷您得体恤万岁”
“叫他进来!”
康熙突然一翻身跳了起来,一把将何柱儿推到旁边,哆嗦着双腿趿了鞋几步走至殿门口,“唿”地掀起帘子,一团冷风挟着雪花立时袭了进来,吹得马齐和张廷玉都打了个冷颤。康熙却似全然不觉,厉声问道:“张五哥,是什么人在这里搅闹,还叫朕活不活了?”
张五哥是西市刑场上被康熙亲自救出来的冤杀罪囚,因有一身不错的功夫补入善捕营为差。这次车驾北巡热河,善捕营管领赵逢春因他曾蒙圣恩,特选从驾,路中途被康熙亲选入侍卫中,虽是末等虾,却很受圣宠,一直随侍左右,勤谨当差。见康熙被惊动起来,五哥一阵慌乱,连忙跪了,说道:“是奴才不好太子爷在这转的有时辰了,奴才劝不走他”
“啊哈?”康熙红着眼道,“是你呀!你还折磨得朕不够?半夜三更,有什么事呀?是不是调兵符不管用,来取朕的玉玺?”
“儿臣”
“你进来!”康熙说罢,返身回来,向榻上一坐,哆嗦着手蹬上靴子,恶狠狠叫道:“进来!”
胤轻轻挑帘进来,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马齐和张廷玉,他的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
“皇阿玛!”胤伏地叩头道,“儿子自知有罪,今晚来见,专请处死儿臣,以正视听。”
康熙突然仰天大笑,声音又犀利又尖锐,说道:“你居然有罪?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看你有多孝顺?朕今晚吓得连烟波致爽斋也不敢回!你若不孝顺,敢情活活把朕送到左家庄化人场烧掉?你真也是小看了朕,指望着承德这点子兵就想造乱?告诉你,狼的兵就驻在黑山,三万铁骑雪夜前来勤王。你自个预备的熊掌,还是你自个吃!——龙生九种,种种有别,朕是知道的;万万不料还会生出夜猫子来,略大一点就啄他娘的眼充饥!”
久闻康熙伶牙俐齿口如刀剑,愈是危疑愈见颜色,张廷玉入上书房近二十年,今日一见真是半点不假!马齐听着,身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如今情势,构陷已深。”胤连连叩头道,“儿臣辩无可辩,告诉无门,只求皇上圣鉴烛照,千罪万罪,罪在一身,父皇慈悲,网开一面,不事株连。儿子就死,也瞑目了”说罢伏地啜泣。
康熙一听便知,所谓“株连”,是指胤胤祥一干人,“嘻”地冷笑一声:“至今你还说是‘构陷’,朕竟不知怎样发落你才好了!你做的那些事,亵渎神明辱没祖宗,难告天下臣民!朕即不料理你,天也要料理你!你泥菩萨过河,还要顾及庙里判官小鬼?你好生放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想拉垫背的,朕只怕还不许呢!也有叫你来谏朕‘不要株连’的?”他愈说愈激烈,狂躁不安地急步踱来踱去,脸色光润潮红。马齐见情形不对,忙上前请他安坐,却被康熙一把推开:“快点打发这逆种走,朕看着恶心——他有什么屁话,叫张廷玉代奏!”
胤早已巡视回来,守在门口没敢进来,巴不得康熙这一声,忙几步进来,一脸假笑来搀胤。胤将生死置之度外,反倒不怕了,见胤一脸小人得意相,假惺惺还要给自己行礼,猛挺身“啪”地扇了胤一记耳光,又向康熙磕了个头,起身便走。
“慢!”
康熙突然叫住了胤,“你金尊玉贵之体,不必回去和阿哥们一处跪雪地,就在戒得居前殿候旨,省得你再发太子脾气打人。等回北京,朕告祭了天地,自然要明发诏谕废黜你——你不要寻短见,朕不要你的命,只这太子你当不成了!”胤气得浑身发抖,头也不回说道:“我这太子,我这一身一发都是阿玛给的,父皇要废,要怎样就怎样,何必告祭天地?”说罢拔脚一径去了。
“你们几个都跪下,听朕说。”康熙目光变得十分阴森可怖,“有几个事得立刻办。胤传旨给阿哥们,不奉旨,擅出戒得居者格杀勿论。胤虽没有明旨,朕已决意废黜,不要再把他当太子看,连他的话也停止代奏!”胤出去,康熙又转脸对张廷玉道:“你拟旨,三日之后我们回北京,沿途警戒由狼办理,命佟国维预备接驾。马齐着人用快马探一下,狼的兵到了哪里,他一到,你就带这里的所有护卫先回北京。狼是个老侍卫了,来了也不必见朕,先护住八大山庄再说!”说罢,也不就座,站在几旁立等。
张廷玉素以行文敏捷办事迅速着称。康熙一边说,他已在打腹稿。此刻援笔濡墨文不加点,数百言谕旨顷刻即成。康熙略一过目,钤了随身印玺,立刻交马齐带至烟波致爽斋文书房誊发。
一切事毕,天交四鼓。乍闻远处一声鸡鸣,康熙刚笑着说了句“闻鸡起舞”忽然脸色煞白,身上一抖,说道:“朕好头疼”身子一晃便沉重地倒在榻上,惊得众太监“唿”地围了上去。
“皇上,皇上!”张廷玉惊得面如死灰,一边大声呼喊,一迭连声命人:“快,快传太医!”
帐外守着的张五哥三步两步跨了进来,怔着盯视昏睡不语的康熙,良久,突然大叫一声,扑到康熙身上号啕大哭:“万岁爷您醒一醒儿!我是张五哥,就是您杀场上救下来的张五哥您怎么了?您睁开眼瞧瞧我嗬嗬老天爷您这是怎的了”张廷玉见他只顾咧着嘴哭得发昏,急得说道:“你慌什么?你的差事是守住外头!”连连催五哥出去,他自己也似热锅蚂蚁在殿里兜着圈子,一不小心,平平的水磨青砖地,居然把这个沉稳持重的宰相绊了个仰面朝天!
第238章 蓄险心胤禔进密言 抱恶意移祸社稷臣()
大约过了一刻时辰,康熙渐渐醒转来,他脸上已没了潮红,显得憔悴怠倦,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只用目光睨了众人一眼,深长叹息一声,说道:“朕是老了老了”说罢接过李德全递过的茶呷了一口,摇头道:“朕心悸,想安静一会儿,留下廷玉在这侍候,别的人都退出去”
“万岁”张廷玉满脸泪痕,想起方才情形,兀自余惊未消,长跪在康熙榻前,哽咽道:“您千万要保重,这不是出差错的时候儿方才几乎唬死了奴才!您要万一谁能控住如今的局面呢?”“朕的病自己心中有数,一时半刻还死不了。”康熙苦笑着说道,“你把茶几上那个金皮匣子打开,里头有朕自制的苏合香酒,倒一盅给朕朕懂得些医道,这酒,还是梦溪笔谈里传的方子呢!听说你父亲张英也有心悸头眩的毛病儿,早说赐你的,就忘了,明儿抄个方子给你”张廷玉忍悲含泪“嗯”了一声,便侍候康熙服药躺下。
果然片刻时间康熙颜色便回转过来。他双目炯炯仰卧着望着殿顶的藻井,似乎在回顾他自己壮丽的以往,又似乎在沉思着理顺乱麻一样的局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自失地一笑:“衡臣,记得是你进上书房第二年元旦,朝贺过后,朕曾经留筵你和佟国维?”
“是”
“你不要这么毕恭毕敬的,起来坐着。”康熙说道,“当时朕曾笑话李世民,英雄一世,功业彪炳史册,却没处置好太子的事,骨肉惨变贻笑后世。朕自以为能把持得定,不论别人怎样挤兑,总不能叫太子这没娘孩子吃亏。索额图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朕虽然斥他愚妄胡言,其实心中倒常警觉着,别要叫这狗才说中了唉!到底还是百代之下,必有笑朕自大无知的啊”
张廷玉忙欠身答道:“万岁,不要多想这些。太子的事臣是最早知道的,万岁真做到了仁至义尽,即有今天的事,万岁无愧于天下后世。太子失德,咎由自取,人人心中明白的。但万岁既然说到此,奴才也要替太子说一句。他有他的难处奴才心里不信,调兵进园,太子会有这个胆量,他也没有这个心机要从容查办,要缓缓处置,和气才能致祥”张廷玉心里想的,其实还不止这些,他一向以为,太子并非全然无能之辈。但清朝制度不同前明,皇子一落地就分封采邑,这些阿哥人人一套班底,个个手中掌握权力,干预朝政,插手人事,处处掣肘为难太子,太子的差使怎能办得顺手?但这一条事关满洲祖制,别说他一个汉臣,就是康熙也未必敢冒八旗贵胄全体反对,断然改革。就是这几句话,他也觉得是过于交心了,正忐忑间,康熙点头道:“你说的朕明白,朕也知道这里有弊端。但前明制度也不见得好,除了太子,其余儿子都养得蠢如豕鹿,只会玩女人吃饭!李自成破洛阳,福王库里堆金积玉,不晓得掏腰包儿激励守城将士那样也是不成”
君臣二人正谈心,邢年蹑脚儿进来,轻声禀道:“太医院的贺孟来给万岁看脉来了。”康熙道:“不要张扬得满世界都知道了,朕没有病。”张廷玉便忙起身,跟着邢年到外头廊下,吩咐道:“邢年带太医在东配殿候着,没事最好,有事随时听宣。”说完看看天,雪是小了些,地下已积了三寸多深,想想阿哥们都在外头跪着,可怎么受?正思量怎么进去给这群千岁爷讨情,却见胤为首,随后跟着胤祉、胤祚、胤佑、胤禩、胤禟、胤、胤、胤礼等一群阿哥急步踏雪,沿着回廊一盏盏宫灯下迤逦而来,不禁怔住了:今晚这是怎么了?没完没了了么?
这群阿哥们是冲着大阿哥,要来寻事的。
胤至戒得居天井里传了旨,发落了胤,因见众人都垂头不语,料是心中震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