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2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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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顾八代老先生是四爷的启蒙师傅,顾八代先生和家严是同年,小子何人,竟敢僭越?四爷,若要我安生处于此地,‘师’之一字实难承当。”胤禛默然良久,说道:“既如此,我以朋友待你。先生国士无双,我虽不是孟尝君,应有礼仪是不敢废的。国家目下情势,江河日下,徒具鼎盛之名,隐忧也甚可怖,我挑的这担子太重了,有些力不从心,不能不借助先生智慧。”
邬思道呷着茶水,脸上慢慢泛起红晕,瞳仁在灯烛下闪着晶莹的光,倏然间又黯淡下来,说道:“我本有济世之志,造化不济,落拓到这地步,这是命也、运也、时也、数也。原已灰心丧气,并不愿做三爷说的什么清客篾片相公。这次来京为的就是和凤姑完婚,携她回南,在生意场做个陶朱公,不料又遭此变故!来府数月,信息灵通,今已知四爷的为难,决非户部吏部这些差事,用一句圣人的话,吾恐季氏之忧,在萧墙之内!”胤禛浑身一颤,手中的茶水差点泼洒出来,盯视邬思道许久,问道:“难道先生听说什么了?”
“这不用打听。”邬思道的语气结了冰一样冷峻,“京师如果是善地,四爷和十三爷又何必撂开户部差事,避祸安徽?果真是为了治河么?又为何宁肯在安徽自筹银两,不肯向户部伸手?”
“你是说?”
“太子位置不稳。”邬思道道,“君臣相疑,父子相疑,兄弟相疑,不是国家之福。”胤禛惊讶地望着邬思道,有些发愣。邬思道这些话,断断续续和胤祥也谈论过,但从来没有如此透彻,这样有条理,一下子就把根由摆得清清白白。移时,胤禛才道:“现在京师确有流言,说皇上要废太子,我回来见了皇上,也见了太子,和我在安徽听的想的不一样,恐怕是有些小人从中作祟,离间皇帝太子也未可知。”邬思道一笑,说道:“太子之危,危若朝露!其根由很远了。康熙三十六年皇上西征青海,太子留守北京处置后方军国重务。皇上偶感风寒,就万里迢迢把他叫到军前,那个时候已是对太子很不放心了!前上书房大臣索额图,康熙四十二年纠集耿索图一干太子党,要趁皇上南巡扶太子登极,置皇上于太上皇地位。东窗事发后,索额图被圈禁高墙,虽说保下了太子,这种父子惨变,难道皇上毫无芥蒂?四爷,太子这靠山如果硬挺,他又为什么今日置一处庄园,明日起一座宅院?万里江山有朝一日都是他的,还要营造私巢?”
胤禛咀嚼着邬思道的话,叹道:“他就是这么个人,几次和我说过,人生苦短,得及时行乐。摊上了这样的太子,也是没法子的事。”
“哦,四爷这么看?”邬思道突然纵声大笑,“您看错了!辛弃疾所谓‘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专指的士大夫。太子这也算一策,用的韬晦之计,和光同尘,向皇上表明自家没有野心罢了!”这一提醒,对胤真有醍醐灌顶功效,浑身一个寒战,牙齿迸着笑道:“父子相疑到这种地步儿,也真叫寒心!他这法子,也算用心良苦,却只难为了我们办差的人,又要清吏治,还得顾全他的体面”说着,只是摇头。邬思道道:“若遇上寻常皇帝,太子这策略用得。偏当今皇帝是五百年一出之圣君,上策反变了下策。皇上春秋已高,勤躯已倦,把政事都付给太子,满以为他拿得起放得下,但四爷想想看,丈量全国地土,不了了之;更新赋税制度,不了了之;整修河道漕运,弄得一塌糊涂;清理户部亏空,他是头号欠户;科场舞弊,他无力整肃——皇阿哥们就是瞧准了他的失政,才敢在他太岁头上动土——他‘和光同尘’,人们抓住把柄告刁状,皇上更不爱重,他越发害怕,更加‘和光同尘’。如此循环,得了不得了?本来就不信任,这不是雪上加霜?听说今岁皇上驾幸热河,一改往常规矩,要他跟在身边,毓庆宫侍卫三月一换,这都是什么征候?”
胤禛听得心头突突乱跳,忽地又想起隆科多出任顺天府尹的事。又想到自己和胤祥素日在众人眼里是太子的左右臂,禁不住拭了一把额头冷汗。许久,方叹道:“今夜胜读十年书。不过,事情毕竟没有发作,总要设法挽回。我和太子情则手足,义则君臣,这个当口万不能落井下石,这条道要走到黑!”
“这条道要走。”邬思道点点头道,“但不一定走到黑,是要走着瞧。尽了人事,还要看天命。如果太子能洗心革面,改弦更张,或者能回天心,就这样下去,三年之内如无废太子之事,四爷抉了我眸子去!”胤禛激动得站起身来,在地下快步踱着,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叹道:“没想到我辛苦办差,落到漩涡当中。如今户部清理国库,他就欠着一屁股债——四十五万!说是年底交,还不定怎么样呢!万岁爷掐着日子,一定要十月前完差,现如今磨盘就夹着我的手!”
邬思道怔了一下,问道:“四爷能不能劝劝太子,不要说得这么直,只拿万岁爷的话压一压,请太子顾全大局早日清债。”“你不知我这二哥,”胤禛嘘着冷气道,“看上去温存柔弱,其实黏胶腻牙,正经话说得重,他受不了,旁敲侧击,他装模糊儿,有时候气死人不偿命。”邬思道迟疑了一下,将茶杯轻轻放下,突兀说道:“四十五万不是个小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先代垫上!”
“啊?”胤禛失惊道,“我从哪给他弄这么大一笔钱?我一年一万八千两俸禄,庄子也在阿哥里边最少和老八他们商量,岂不是与虎谋皮?”
邬思道架起拐杖,至门口望着外头的蒙蒙细雨,良久才道:“这笔银子我出得起!”胤禛一下子惊呆了,略带口吃地说道:“早已知道你是江南世家,竟如此豪富么?”
“不是。”邬思道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我家小康而已,剥皮抽筋也拿不出两万。倒是这次进京,得了一注意外之财”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托在手上,说道:“四爷,请看!”
胤禛凑了一步,却见邬思道掌上托着一个榛子大小的物事,碧幽幽亮晶晶,在灯下闪着五彩莹光,正是一枚宝石,因道:“这是一枚祖母绿,顶多值五万银子”
“十枚就是五十万。”邬思道笑道,“何况还不一定只有十枚。据我推断,当有十八枚,连同其余珠宝,其价当在三百万以上,区区四十五万何足挂齿,将来如有别的用场,四爷也是宽宽绰绰的”胤禛听了心下暗自骇然,问道:“哪里得如此巨款?我这人可是非梧桐不栖,非廉泉不饮!”邬思道踅回椅中坐了,说道:“天下无主之财多得不计其数,我既许身于主,自当代主分忧。”
胤禛没有答话,只用询问的目光盯着邬思道。邬思道悠然说道:“这套富贵在大觉寺,已经沉沦百年,四爷不取,早晚有一日便宜了那群秃驴们。这件事现在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还有我们也知!”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声,胤禛和邬思道都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只见一位老僧穿着土黄布衲、皓眉白须飘然步入,后头跟的头陀却是性音。这两个和尚一文一武,老者文觉,专门陪侍胤禛接待天下游方高僧,与北京诸禅林主持交往,是胤禛的寄名替身和尚。性音则住在府北粘竿处,训练家丁护卫及子弟武术。见他们进来,胤禛笑道:“邬先生刚骂过秃驴,就来了两个和尚!隔着这么远,性音都听见了?”文觉和尚一揖而坐,性音笑道:“我有传音之法,那边书斋离这儿不足一箭之地,我听得清楚。”
“我的癖性喜欢搜奇寻异。”邬思道略一致意,安详地说道,“在大觉寺数日,读遍了寺内碑碣。因这座寺院原是前明太监李永贞所造,我就留了心。记得啸风杂记里记载,李永贞,明朝领建魏生祠,塑魏忠贤像‘冕旒,执笏,俨如帝王像以沉香木为之,眼耳口鼻手足宛转一如生人。腹中肺腑皆以金珠宝玉为之,衣服奇丽’”
他侃侃背诵畅若流水,众人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却听邬思道口气一转,说道:“后来转到神库,见两个没有埋掉的木雕神像,颇似记载中说的情形,只年代久远,泥涂烟染,已经不成模样。从神座后看,正是天启五年所造,我就断定,此必是魏忠贤像无疑,挖出它们的眼睛,恰是四枚祖母绿,埋在大觉寺三枚,一枚随身带着,就是四爷方才见到的了。”三个人不由都把眼睛盯向邬思道案前,那颗宝石熠熠闪烁,实实在在放在那里!性音兀自讷讷而言:“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这不啻是一座金库,四爷为天下计,取不伤廉。”邬思道的眼闪着光,声音却仍很平静:“魏忠贤号称九千岁,据理而推,当有九座雕像,埋没这许多年被我发觉,正是天授于四爷!神库下一定还埋着七座。这件事办起来一点也不难,由十三爷出面住庙静修,带上性音、狗儿和坎儿,神不知鬼不觉就取回来了!”文觉不禁赞道:“先生真是奇人!不过那七座也许已经没了。我也有点不可思议,造像的人当日怎么不取了去?庙里那么多和尚,一百多年也没认得!”“荆山之玉、灵蛇之珠,并非人人能识啊!”邬思道叹道,“木像通身都用糯米粉浆糊了,大约就是当时造像或守祠的人干的,不过魏党失势,朝廷搜捕极严,知情人或没来及取用就遭了毒手”
这些话很像是梦话,却都分析得丝丝入扣滴水不漏,一时间书房里沉寂得荒庙一般。许久,性音攘臂瞋目,兴高采烈地说道:“四爷,就照邬先生的主意。三天之内,我们把宝物全起出来!”
胤禛望着邬思道,他已经说不出什么。但觉五内俱沸,酸热之气翻腾。良久,才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变得有点喑哑:“先生,我无话可说,如此待我,我何以为报?”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邬思道沉静地答道,“贝勒以国士待我,我岂能以守财奴报您?”
第227章 清库银贝勒晋王位 观贵相王子延妖人()
随着胤祥进驻户部,清理亏空银两重新开始,京师官场的空气再度紧张起来。胤祥因人手不够,亲自点名从口外驻军调了四十名伍哨长,都是自己练兵时使出来的,略通文墨账目的未入流军校,分口组织了四个分账房。又从秋闱贡生中选出田文镜、李绂一干人,让施世纶纠集户部原班吏目组成核查总账房,自带了狗儿坎儿坐在签押房掌总儿。除了每日寅、辰、巳三个时辰巡视各账房,还要不时会议汇总,召见欠债官员,催促发文,草拟奏议折片。从早到晚,偌大户部,但闻算盘子儿打得下猛雨似的,催得一干欠债官员魂飞魄丧。
眼见八月十五临近,账目也收了十之七八,听说广东总督武丹也已赶来。此人是个欠账大户,但他和魏东亭、曹寅、穆子煦同属一类,都是熙朝元勋,从康熙初年从驾当侍卫,迭次擎天保驾,几番出兵放马,生里死里和皇帝一块儿滚过来。论身分虽不过一品大员,论情分却无论谁也比不了。康熙待人优厚,阿哥不及外戚,外戚不及大臣,愈是亲人愈是不留情面,惟这几个人眷宠优渥不拘形迹,剑履朝圣紫禁城骑马,不同于一般官员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上次清逋中途停止,明面儿上说是下头十几个州府官员上吊抗债,压根儿说心里话,就是因为武丹曹寅等人欠的债数目大,而且都是为康熙皇帝历次南巡举债接驾使了。清他们,钱是皇帝花了;不清他们,一班顶债的武官又都抱定了主意,惟他们马首是瞻。如今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魏东亭穆子煦称病,皇帝已经照准不必来京,武丹曹寅来了,若是还不上,这件事还是要泡汤。情知如此,胤祥不免心里犯嘀咕,叫过施世纶交代了两句,只说回府去,便打道畅春园来寻胤。刚到园口双闸边,却见年羹尧从里边摆着步子出来,一身簇新的九蟒五爪袍上套着锦鸡补子,头上顶戴也换了起花珊瑚,看去十分鲜亮。胤祥不禁笑道:“嗬!升官了?几时回京来的?”
“回十三爷话,”年羹尧打千儿行礼,笑道,“我回来三天了,刚见着万岁爷。万岁爷说桐城的差使办得好,给太子爷和四爷露了脸。因四川提督出缺,就补了上来。这一回出京,再见十三爷可就没那么便当了。”胤祥回顾狗儿坎儿笑道:“瞧见了没有?这就是你们榜样!好生跟着四爷,凭你们这份伶俐,将来也能弄个红顶子戴戴!戴铎前日陛辞,去福建漳州,放了道台,我还教训高福儿,不要只在端茶送水的差使上做功夫。要出头当人上人,得能为主子分忧,主子是龙,你就是云,主子是虎,你要刮得起风!”狗儿坎儿听得似懂非懂,一个虎铃着眼看着气宇轩昂的年羹尧,坎儿眯着眼笑道:“出头有什么好?出头了不成王——”他忽然想到这是说年羹尧,生生把个“八”字扣在肚里。
年羹尧见他如此不恭,目光微睨了一下坎儿,笑道:“十三爷,您来的不巧,太子爷和王师傅正在澹宁居和武丹老军门陪着万岁说话。四爷辰时就回府去了。若见太子呢,您得等一会儿,要见四爷,恰好我也要去辞行;咱们一块儿去吧?”胤祥想到太子每次见面有气无力不死不活的样子,摇了摇头道:“走,一块儿去安定门四贝勒府。”年羹尧凑近了胤祥,四下看看,压低了嗓门说道:“十三爷还不知道吧?方才我听何柱儿透信,大千岁进封直亲王,三爷封了诚郡王,四爷是雍郡王,五爷是恒郡王,七爷是淳郡王,八爷是廉郡王。连十三爷也高升了,如今是贝勒爷了!”
“是么?”胤祥一脚跨着轿杠,目光霍地一闪,说道,“可惜六哥早早去了,没赶上。九爷和十爷呢?”“奴才也问何柱儿来着,他说不知道。”年羹尧道,“大约没有封吧——这事内廷已经在拟旨,还要几天才颁布呢!真得恭喜十三爷了,十一爷十二爷也都没有升号呢!”胤祥转着眼想了想,说了句:“我可没有那么痴,身外之物,何喜之有?”说罢便升轿起杠。
胤在万福堂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