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1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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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人便赶着涌往西边菜市口占地方儿。康熙冷漠地看了一眼行刑队伍,正要挤出人流去琉璃厂,却被武丹扯住了说道:“主子稍候,等一会人少了再走。”旁边的佟国维却惊呼一声:“呀!犯人怎么这么年轻?”
“真的!”康熙看时,也小禁大吃一惊:这犯人哪像六十岁的“棺材瓤子”?顶多不过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头和手都夹在囚车外,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拖在后头,脸上倒没有俱色,闭着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康熙犹恐有误,又看看亡命牌,千真万确,赫然写着:“斩立决顺天府图奸害命人犯邱运生!”康熙没有言语,冷森森的目光扫向马齐和佟国维。
马齐和佟国维已吓得呆若木鸡,面如土色。因监斩的隆科多就是佟国维的远房侄子,自知干系重大,佟国维半晌才讷讷道:“天,这是怎么回事?万——主子你略等一下,我去问问!”
“唔?”康熙脸色冷峻,像一座石峰,咬牙轻声说道,“忙什么?我们到菜市口去看看。”
莱市口早已是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邢场铁桶似的密不透风。挨刑场的几家店铺都是楼,在这时辰要价极高,二两银子才能进门,不是豪富人家谁出这冤枉钱看热闹?四个人连挤带拥,弄出一身汗,才把康熙撮弄到店铺门口。武丹掏了十两一块大银,才得进去,都吁了一口气。康熙阴沉着脸登上楼,在一间雅座里临街窗前坐下,一声不吭。马齐和伶、武两人站在对面。一会儿看看刑场,一会儿看看铁青着面孔的康熙,也都不敢说话,心里扑通扑通乱跳。
一时犯人押到,皂隶们“咔”地开了囚车,把犯人架出来,拖到桩子旁牢牢缚定。监斩官隆科多从芦棚里踱出来,升座,朗声宜读了案犯邱运生的犯由状。康熙耐着性子听时,情节无误,只把年龄由六十岁改为二十九岁。毫无疑问,这案子有人做了大手脚!佟国维和马齐心里像热锅上的蚂蚁,见康熙不发话,嗫嚅了几次没敢出声。正没做理会处,便见隆科多命人给犯人赏辞世酒。猛听观众们呐喊起来:“喂!你这脓包,怎么一声不吭?”
“唱一个给我们听!”
“嗐,”有人说道,“没味儿,是个哑巴!”
那犯人喝了酒,激得满脸通红,在桩子上仰着脖子大叫一声道:“你爹才是哑巴呢!老子懒得说话!”
“好!”人们立时轰地一阵哗笑,喝彩道:“再来一句儿!”
“再来一句就再来一句!”犯人又叫道,“二十年一轮回,一百年也是死。早死早托生,晚死没孝子!”
人们又是一阵鼓噪,一片声儿哄然叫妙。
此时天近午时,早秋的太旧缓慢无力地爬到正南,柔和的阳光洒向杀气腾腾的刑场。隆科多掏出怀中的表看看,立起身来向御笔勾决的犯由行状,虚行一礼,取过亡命牌,毫不迟疑地用朱砂红笔一涂,大喝一声:“午时已到,刽子手!”
“在!”
“行刑!”
“扎!”
第170章 宰白鸭五哥遭奇冤 审囚犯皇帝知吏情()
两个黑大汉走向犯人身边,一个提着辫梢,一个举着鬼头刀,单等隆科多挥袖发令。
“慢着!”
马齐真的急了,票拟是自己写的,人头一落,死无对证,浑身是口也说不清,因见康熙仍兀坐不动,急忙从窗中探出身来,大叫一声:“刀下留人!”
下头人群立时炸了营。护场士兵以为有人劫法场,“呼”地一声,有的卫护监斩官,有的护住犯人。
几十名戈什哈“噌”地拔出刀拥进楼来。武丹一个箭步跃到楼梯口,上来一个扔下去一个,因见佟国维和马齐发愣,急得怒喝一声:“日娘的,你给主子惹事了!快想办法!”还是佟国维来得灵醒,爬到窗口扯着嗓门叫道:“隆科多!我是你三叔佟国维,佟中堂!马中堂也在!畜生听见了么?命你的人滚回去,你给我滚进来!”
康熙原是怀疑马齐受赃卖命,所以抱定冷眼旁观。待马齐喊出来,才放了心。此刻见两个人都发了急,佟国维又是“滚出去”,又是“滚进来”叫得语无伦次,倒忍俊不禁。早见隆科多提着袍角,一溜小跑儿登上楼来,“叭叭”打了马蹄袖,跪倒在楼板上,喘吁吁道:“卑职叩见佟中堂、马中堂——三叔,您老人家”
“你叩见我们做什么?”佟国维断喝一声,“万岁爷在这里!”
被弄得莫名其妙的隆科多此刻才看见在武丹侧旁稳坐不语的康熙。顺天府不同外省知府,系皇帝亲自遴选的要员。天子脚下的府尹,最难当,也最易升官。隆科多见康熙皇帝也在这里看行刑,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连连叩头道:“奴才隆科多叩见圣驾,不知主子何事召臣?”
康熙阴冷的目光紧盯着隆科多。他觉得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几曾见过,许久,才说道:“你是由武职改任文官的吧?做到首府,不容易,这个前程,不出差错,熬个督抚也不难,是吧?”
“是”隆科多有点不知该怎么说好,瞟了康熙一眼。第三次御驾亲征准葛尔时,他是御帐亲兵,曾救过康熙。但年深月久,贵人忘事,康熙既不说起,他如何敢提?因摸不清问话的意思,只好权且应着。忽地听见外头一阵骚动,马蹄得得,马鞭子甩得山响。百姓们乱哄哄又吵又嚷,却听不清出了什么事。靠窗站着的武丹忙笑道:“主子放心,是步军统领衙门的赵逢春。这边法场有事,他自然得来——正撵那些看热闹的呢!”说着,九门提督赵逢春已经上了楼。
赵逢春是武丹的老部下。因见他佩剑,来见康熙,武丹拉下了脸说道:“逢春,主子在这里,你不奉召上来做什么?剑解下来,你退出去!”带他上来的顺天府亲兵张着手笑道:“我说皇上在这,军门不信嘛!怎么样?”
“逢春留下,不必退出。”康熙吩咐道,对跪在前面的隆科多说,“朕的意思,朝廷并不曾亏待了你隆科多。为什么你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偷梁换柱,枉杀无辜?讲,你受了人家多少银子?真邱运生现在窝藏何处?”
隆科多被这话问得一怔。他和这位身居相位的“三叔”是心有芥蒂的。当日父亲去世,他在嵩阳书院就读,族中人觊觎他家一块风水地,逼得寡母几乎悬梁自尽。佟国维虽然没有插手,作为族长,他却隔岸观火听任几个本家吵闹。直到自己做了县令,三叔才认这个侄儿。面儿虽没什么,可这点子旧事他又如何能忘?他盯了佟国维一眼,忍着气说道:“万岁不要听信谗言——这话奴才领受不起!奴才也有点不明白,难道这犯人——不是邱运生?”佟国维自然一听就明白,心中不禁大怒,涨红了脸别转过去,一声也不言语。康熙也没料到隆科多这么胆大,不禁一笑,对武丹道:“你听听,他倒‘不明白’,还要问谁进了谗言,去叫人传这犯人上来!”
犯人很快就提上来了。两个戈什哈将捆得米棕似的“邱运生”架过来,向腿弯处猛踹一脚,犯人已长跪在地。楼上楼下几十号人,立时寂静无声。茶肆掌柜的原躲在雅座后偷听,此时一探头,被武丹一巴掌打了个趔趄。康熙喝道:“武丹不得无礼!他是东家,我们是客官嘛——来来,老板,过来坐这边!”店老板抚着发烫的脸颊,小心翼翼斜签着屁股坐了。听这半晌,他已经知道这个瘦老头儿就是“康熙老佛爷”。想不到有这缘分对面并坐,不禁暗道:“祖上有德,这一巴掌是前世修来的!”康熙这才问犯人:“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话,”犯人并不害怕、直挺挺跪着答道:“邱运生!”
“什么地方人?”
“密云县人。”
“家里都有什么人?”
“三个儿子、三个媳妇。”
“没有孙子么?”
犯人迟疑了一下,说道:“有的。”邱运生的大孙子已经二十岁,他很怕康熙问这事。康熙没有纠缠这事,一哂问道:“被你逼死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是谁把她叫到你家的?”“邱运生”不安地倾了一下身躯,大声道:“这都问过几百遍了,我死还不行吗?事到如今还啰嗦个什么屌?”马齐听他无礼,在旁喝道:“放肆!仔细掌嘴!”
“你口音不对!”康熙止住了马齐,又道,“你是山东人,在密云冒名顶替邱运生,为什么要替别人去死?邱运生给了你什么好处?”
那犯人吃惊地张大了口,一时竟答对不来。半晌才讷讷说道:“我就是邱运生,反正我是邱运生”“你不是邱运生!”康熙一口截断了,“邱运生所奸民妇黄英娥,是邱运生孙媳妇叫进府做针钱的。你有孙子媳妇么?你今年多大?”
“邱运生已年届花甲,你装得成么?”康熙格格一笑,说道,“年轻人,好生实话实讲!你心甘情愿替人就刑,必有根由,说出来,我才好救你呀!”但那犯人却低垂了头。一声也不吱。康熙正焦躁,店老板在右旁抚膝叹息一声,胆怯地看了看康熙,说道:“万岁爷,这事一清二白,是宰白鸭!罪过呀阿弥陀佛。”
“宰白鸭?”康熙打了个愣怔,问道,“什么叫宰白鸭?”
“小人这楼底下杀人多了,宰白鸭的事不稀奇。”老板苦笑道,“有一等大户人家犯了法,自己不受刑,出重金买个替身,从部到县一齐用钱买通。那些个刑名师爷有的很神通,若是人犯没捉到,悄悄儿叫白鸭顶个名字换进去,或自动投案。若是本主已拿到狱里,就破费得多了,一层层都喂饱了银子,乘着送饭或探监时,暗中换了,这就叫宰白鸭!有的监斩官临时发现,心里明白也不敢声张——嚷出去,就要得罪一大片人。”说罢长长叹息一声,念佛道:“这位兄弟,不定家中出了什么事,出来替人家顶罪就刑!真造孽啊,有的因遭了年馑,出一个‘白鸭’,可换个一家活命;有的是父母妻儿有病,卖命救人儿生父母养,来世上不容易,落难到这地步儿,也真是不得已哟”
那犯人起初还硬挺,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听了老板这番话,触动情肠,渐渐地浑身抖动,终于忍不住“呜”地号陶大哭。因双手反剪,只用头猛撞楼板,“爹爹我的老爹爹呀儿子不孝,对不起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我的苦命的老爹爹”他喉头仿佛梗着什么,嘶哑凄厉的哭叫声刺得人们心头一酸一颤的。康熙原被老板那番话气得浑身发抖,眼见这个刑场上硬铮铮的汉子这样绝望地大哭,惊得跳起身来,扶着椅背,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良久,才结结巴巴说道:“你你不要这样。你只管说实话,天大的事有朕做主。你晓得么?我是皇帝,是当今天子!”说罢命人松绑。
这一声立时震得囚犯止住了哭声,泪眼模糊地望望康熙,抚着身上勒得深深的痕印,叩头泣道:“万岁爷做主啊!我爹张九如现在被扣在密云邱家。邱家要晓得小人不死,爹爹就得叫人家勒死求万岁”
“知道了。”康熙拈须点头,转脸冷冷对隆科多说道,“这是顺天府的事。把邱家收尸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全扣起来!死了张九如,朕拿你抵命!”隆科多“扎”地答应了一声,起身吩咐亲兵:“分成三拨。一拨快马去密云封了邱家,捉拿正凶;一拨扣押这里人员;一拨在京师路口堵截邱家的人——听着,这差使要办砸了,万岁要我的命,我先拿你们垫背!”说着匆匆下楼去了。康熙这才笑对犯人道:“这下放心了吧?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替人赴刑?讲讲看!”
原来这犯人就是张五哥。他原是山东新城人,父亲一辈弟兄十人都是武林高手,开着一家镖局。康熙二十年后天下渐趋太平,镖局生意萧条,遂弃武就农。自有两顷田土,也算小康人家。后来分家,张九如因不善务农,家道中落,又遭了回禄,一把火将家产烧得精光。张五哥无奈,约了几个本家兄弟出外捣腾私盐。皇阿哥们离了桐城,施世纶奉旨离任,魏老九这个盐商立时得势。迫得五哥弟兄几个走投无路,又闻得山东大早,寸草不生。因惦记着家,兄弟几个星夜兼程赶回新城时,张家偌大家族,已是饿死得仅剩两人。
“怎么会饿死这么多!”康熙骇然道,“这不是真话!这事朕晓得,当时是——阿灵阿去放赈的嘛!”
“万岁爷,您最圣明:放粮的事门道多着呢!十成皇恩百姓能得两成,就算烧高香了!”张五哥道,“我们那村里只剩下孤老婆子四婶和我爹,见我们回来,抱头大哭一场,埋怨着我们‘年轻、不懂事,不该回来送死’——那惨得真像做噩梦啊!”
“那时正逢三月,外头的雪还没化净。我们爷们跌跌撞撞回到家,在油灯底下正哭得凄惶,金大胖子一脚踹开门,传话说县太爷有令,凡流亡在外回来的,一概不许再出去。上年欠的赋一年之内一概还清!”
康熙沉思道:“这事朝廷有旨意。你们那里逃荒的那么多,地总得有人种,所以不宜再放人出去,不过赋是免了的呀!即使不免,按‘永不加赋’也使不了几个钱哪!”
“万岁!有‘永不加赋’,自然就有‘永不减赋’”张五哥叩头道,“父亲兄弟十个,十份人头税,还有二百亩地的粮税,就累死我们爷俩也缴不起呀!金大胖子开生药铺,瘟疫越大他越发财!说是代我们完了地亩税,折银一百一十七两。又说我们在外头挣了大钱,要立即还清”康熙听了不禁沉吟,金大胖子虽然不仁,却依的是国法,也真叫人无可奈何,便问:“后来呢?”五哥低垂了头,半日才道:“我爹向他要凭据,他拿不出来,变了脸,就叫人抢我们的行李包裹,一棍子打得爹晕死过去,脖子鲜血直冒。我恼极了,冲上去一掌打得他断了气。”
康熙听了默然不语,良久才粗重地喘了一口气。
“当晚我们父子逃出来,”五哥也喘了一口气,“逃到淄川,在城门口见了捕拿我们的布告。可怜他老人家,又病、又气、又怕,说山东这地面呆不下去了,远走高飞吧依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