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1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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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环首旁顾,突然纵声大笑:“明珠,一个破落户子弟,比鳌拜还难除么?”高士奇好容易找出话缝儿,忙道:“鳌拜乃是明火执仗逆天,明珠则是借主上神圣威武擅作威福。除明珠,在主上易如反掌,以奴才等微薄之力,就如蚍蜉撼树!”
这话虽不无奉迎之意,康熙想想,觉得确也是实情,于成龙没想到这件事办得如此顺当,反觉自己当初顾虑重重可笑,他最担心高士奇袒护明珠,眼见连高士奇也当面撇清,倒放了心,便不再发难告高士奇,遂款款奏道:“高士奇所奏亦在情理之中。奴才也曾瞻前顾后多年,才敢作此一举。”
“话还要说回来。于成龙,朕眼下还不能准你的奏。”康熙突兀一句,说得众人又是一愣,此刻他想仔细了,愈觉事体重大,起身踱了两步,阴沉沉说道:“宰相换得勤,不是国家之福。南宋祥兴年间一年数相,明崇祯十七年换了五十四相,结果如何?朕以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兴旺之象。明珠固然不成材,比起来还是功大过小,朕还要再看看,他若再作恶,不用你们说朕就拿掉了他!”说罢,扫一眼目瞪口呆的众人,吩咐道:“今日之事你们谁敢说出去,那就是加害于成龙,朕必取他的首级!于成龙所奏事回去拟了密折,黄匣子直交高士奇存档,除朕之外,无论何人不得调阅——跪安吧!”
“扎!”所有的人都被这番话镇住了,不约而同地一齐跪了,徐徐退出禅堂。
第148章 敬孔子皇帝行大礼 闻噩耗苏姑谈遗恨()
康熙祭过孝陵,在南京玩得十分如意。什么秦淮夜渡、桃叶临流,莫愁湖、玄武湖、鸡鸣寺、半山堂、燕子矶、白鹭洲、石头城、清凉山,一日数处尽情遨游,自登极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快乐。只苦了魏东亭一家,倾其尽有地孝敬康熙,无昼无夜地忙成一团乱麻。不料第八日头上,接到熊赐履转来飞扬古的六百里加急奏折,葛尔丹在喀尔喀集结兵力约三十万,有向东蒙古蠢动之势,随折子寄来的,还有科尔沁王的折片,奏陈葛尔丹相约,于来春在乌兰布通会兵南下。户部、兵部调兵调粮的奏请送来老厚一叠,都钤了皇太子的四寸宝玺,批着“事体重大,奏请皇上裁夺”的话。
接到这几份急件,康熙心里一阵紧张,一腔游玩心思化作乌有。但同时又有些兴奋:诱敌东来的计划果然实现了!果真能在内蒙一举聚歼葛尔丹主力,往后的事就好办得多!想到此,立即传旨命住在行宫的上书房大臣来魏府议事。
“万岁爷,此次南巡之举,天下真是翕然向化了!”明珠一进门便兴高采烈地说,他胡子修得齐整,显得容光焕发,“西藏的达赖喇嘛,青海的卓木回部、台吉,七八年不修臣道的外藩都用快马递来了贺表!”
“嗯,好,好!”康熙笑容可掬,顺手接过明珠捧上的贺表节略单子,瞥了一眼,说道:“你毕竟办事干练,这笔字也看得过去了!”明珠忙笑道:“近朱者赤么!奴才天天临摹主子笔法,自然也有些进益。”康熙笑道:“书法讲究神韵气势,意存中正,字才出神。这不是说嘴的事,你事事都能跟朕学么?朕能明天文,知地理,算得出黄道赤道之差,懂音乐,通夷语,精演数学,你都能么?怕你还得很学几年才行呢!”说罢不禁大笑。
这样的严重警告,康熙在谈笑中道来,高士奇听得脊骨发凉,明珠却毫无知觉,赔笑躬身道:“那是当然!奴才压根儿也不敢想事事学主子,奴才哪来那么大的能耐?”此时气氛十分活跃欢洽,康熙因道:“这些个假奉迎古已有之,朕才不上当呢!朕心里高兴的是,这么多遗老都写了称颂祭孝陵的诗词,这就难得。这些人不是出自真心,断不肯轻易做这类文章。只是怎么没见顾炎武的呢?”明珠忙道:“顾炎武和黄宗羲两个人都没有请来,因此没有贺表、诗词。”
“林子大了,什么鸟全有。”索额图这些日子显得很精神,新修的八字髭须墨黑,扬着脸说道,“姓顾的姓黄的这么不识抬举!奴才这就发文浙江巡抚,叫他二人补做上来!”明珠却笑道:“索三爷说的虽是,主子方才说要的是真心宾服,如今倒不必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为是。”
康熙点点头,将手中单子轻轻放下,说道:“明珠说的很是,化人要靠德行,不能靠权力,不过朕不逼迫他们,还有一层意思。顾炎武、黄宗羲等人即是当今首阳义士,始终如一忠于前明,这风范气节难能可贵,朕其实悯其心敬其节!山野之中有这么几个人,朕看不但没坏处,反而可以维持世风,为士人立表率,何必逼得人家走投无路?”这番话语重心长,显然已经深思熟虑,众人听来好似噙了橄榄,愈咀嚼愈觉得回味无穷。高士奇心中却似空白一片,他不是不懂康熙的意思,是觉得康熙的心思越来越深沉难测:若说心里厌弃明珠,颜色上半点也看不出,既不查办,又要秘密存档,这是什么意思?素知康熙憎恶钱谦益、洪承畴一干降清明臣,却又待洪若芷如此体恤!这个三十来岁的天子心里到底想的什么?正思量间,却听康熙似笑不笑地说道:“明珠,你不可因朕这话薄待了若芷,祸福、生死、荣辱存于朕之一念,朕自有朕的道理,你明白么?”
“明白!”明珠忙答道,“奴才自当好生待她。”
“说军事吧。”康熙抖了抖案上的折子,算是言归正传,“这些谅你们几个都看过了,朕打算即刻回京料理,你们觉得怎么样?”
索额图说道:“主子似乎不必急在这一时,葛尔丹至少明春冰化草肥时才敢来,哪里一时就打来了?主子匆匆回京,反显得事体紧急,又要引下头小人们惊恐不安了。”明珠因道:“索额图说的不错,但这么大的事搁在心里,恐主子没兴致观赏江南景致了,奴才这几日看来,其实南京并无大意思。房是一样的房,不过瓦檐不用泥封;墙是一样的墙,不过粉白的居多。北方军国大事垒如山积,似不宜在此听歌看舞了”话说得诙谐,脸色却一本正经,众人听了,想笑又不敢笑。康熙笑道:“江南可看的东西毕竟不少,不过朕此时没兴致也是真的。”他敛起了笑容,声音变得有些发颤,“当日朕是怎样受他挤对来着?朕以天朝大君之尊,连一个外藩弱女子都护不住。朕等了他十几年,他果然来了,他真的敢来!上天降朕以大任,安定西疆,灭此丑獠,朕岂敢违命!”他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着凛冽的目光,咬着牙,像从齿缝中迸出这几句话来。
高士奇看他样子,真怕他拔脚便走,那就立即要招南京士民不安,因缓了口气,笑道:“奴才以为索额图说的有理。从从容容谈笑北归最好,仍按原议,在南京再逗留三日,该见的人都见见,照样去山东谒孔庙,拜先师。外松内紧,调度北方军队,粮饷。不知不觉的,大事也办了,百姓也不会因此扰动不安,岂不两全其美?”
康熙听至此,已是恍然大悟:南巡一举,本来是为粉饰太平而来,示天下以隆臻治化,安定江南士民之心,急匆匆地走了,老百姓能不猜疑?他原来恨不得一步跨回北京即刻着手调兵遣将御驾亲征,此时倒定住了神,很爽快地笑道:“好,就依你们!久闻孔尚任大名,他写的桃花扇朕也看过脚本,这次阙里拜孔庙,倒要见识一下这个人。”高士奇歪着头想了想,说道:“皇上祭孔,与谒孝陵一样,都是大事。熊赐履不在,不知仪注如何安排,求皇上示下,奴才即刻草诏命山东巡抚预备着。”康熙沉吟着说道:“孔子有素王之称,是百代帝王之师。朕自然执学生之礼——不,执臣礼。依孝陵的例,行三跪九叩大礼!”
高士奇一阵惊讶,说道:“据奴才所知,历代帝王朝孔,从没有行臣礼的。至多是二跪六叩,皇上是否”
“这有什么!”康熙一仰身子,冷然说道,“这是为江山社稷嘛!孟子云社稷为重君为轻,昔日——”他突然打住不往下说。他原想说:昔日元世祖率兵闯入孔庙,是由于孔子讲过“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无”的话,就扯弦张弓地射了老夫子一箭,惹得天下文人切齿扼腕。朕为什么要学他呢?此时说出来却觉得甚是不雅,康熙咽住了,只道:“这样我们索性慢一点,沿长江陆路向东,至瓜州渡上船罢。”说罢起身去了。这里众人又议定沿途警备关防行路驻节诸项事宜,由高士奇草诏发寄山东、安徽等省巡抚。
自从风闻葛尔丹准备东下,秀贵妃就急得失魂落魄似的,日日想,夜夜盼康熙早早回来。她是蒙古女子,自幼马上营生,自从随了康熙,在深宫中有多少闷杀人的规矩!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都有嬷嬷、宫人管教,竟如囚禁一般,她都忍了下来。与陈潢往事的回忆渐渐变得遥远,但血海般的深仇却在这无尽的寂寞中默默地增长,烈火般灼烧她的心。她变得越来越孤傲,什么惠妃纳兰氏得了江南的苏绣,荣妃马佳氏的生日、贵妃钮祜禄氏献手录金刚经得了太皇太后的赏赐等等,众人都赶去贺喜应酬,她却一慨懒得走动。只有德妃乌雅氏也是蒙古人,虽性子早磨得没了,倒深知她的心思,相互常常来往。
直到六月初七,听说康熙车驾进城,阿秀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盘算着见了康熙,怎样才能说服他带自己一起出征,这一路走又该循哪条路,该骑马还是该坐车,一时想着拿住了葛尔丹,一忽儿又想到重会父兄、叔叔,又想万一不带自己去怎么办?把个阿秀折腾得一会儿血脉贲张,一会儿掉进冰窖里似的。偏是康熙回来,接连几天都不照面,阿秀叫人寻来精奇嬷嬷问时,才晓得康熙这几天都在见大臣,又因祭孔亲题“万世师表”四字颁布天下学宫。至于军事上的事,却一点风声也没有。
“那韩刘氏呢?”阿秀问道,“难道她也忙得不能来见我么?”精奇嬷嬷却甚机灵,忙笑道:“敢情贵主儿是盼着主子来?您是忘了,您已有几个月的身孕,主子怎么会翻您的牌子呢?听说韩嬷嬷这回跟着主子南巡立了大功,给假在家,说不定还要封诰命,只怕还得几日才得回来呢。您放心,主子爷是怎样疼您,不会不来的。”阿秀一腔心事叫这老婆子一口没遮拦地说出来,腾的红了脸,啐了一口,正要说话,廊下金笼子里的鹦鹉忽然叫道:
“主子爷来了,主子爷来了!贵主儿接驾!”
阿秀抬眼看时,果见康熙穿着米色葛纱袍,外头套了件石青葛纱褂,也不戴帽子,摇着大摺扇进来。阿秀心里一酸,眼泪早淌出来,只是皇家规矩错不得,忙拭泪出来低头跪了,小声道:“奴婢阿秀给主子请安!”
“起来起来!”康熙热得一头是汗,一把挽起阿秀,“你这身子往后免了这个礼儿,这屋里也太热,扇扇子也不相宜,该多拿点冰来,用花盆盛了放在屋角,凉浸浸的不好!”一边说,一边笑,回头见精奇嬷嬷还跪在一边,便道:“没听见朕说么?去办吧!”那嬷嬷方垂手退下。
康熙这才坐下细细打量阿秀,因见她凤髻盘云,珠光钗影,香腮微红,低着头只是搓弄衣襟,不禁说道:“出落得越发标致了,你这身打扮,这身幽香,真叫人销魂!——想朕了没有?”说着挨近身来,抚着阿秀微微隆起的小腹,望着外头火辣辣的阳光,就阿秀腮上亲了一下,亲昵地说道:“你要再生一个皇子,就是第十三个了!朕已替他想好了名字,叫胤祥,吉祥如意的祥,你中意不,嗯?”
阿秀偎依在康熙温热的怀里,许久才点点头嗯了一声,心中不知是酸是甜,早已垂下泪来。康熙忙安慰道:“你别这样。朕知道你在宫里过不惯,慢慢日子久了就好了,如今正在热河修行宫,到时候每逢夏天朕就带你去,又凉快,离着蒙古又近,你想骑马,想打猎什么的,都成!”谁知不安慰还好,这些话说来阿秀听得心里越发不好过,竟抽抽噎噎地哭了。
“你是怎么了?”康熙慢慢扳起阿秀泪光闪闪的脸,“身子不受用么?”
“不是”阿秀轻轻挣开了,说道,“主子西征,肯带我去么?”
原来为这个!康熙松开了阿秀,长长吁了一口气,叹道:“若是去,怎么会不带你?只是如今去不成啊!”看着阿秀诧异的目光,康熙徐徐说道,“这件事你也不用伤心,朕心里自有主张。你也知道葛尔丹十分强悍,不能仓猝行事。老佛爷昨儿看了苏麻喇姑,晚膳也没好生用,太医说是停了食不得克化,朕得去瞧瞧。苏麻喇姑这次犯病来势不轻,你们相好一场,也该去探望探望。唉,回北京这几日过得真不顺当,宫里宫外七事八事,朕心里也烦哪”说罢,又叮嘱了许多话方起身去了。
苏麻喇姑生病的事阿秀昨天已听说了,因她怀有身孕,太皇太后命人传话过来,说病得不相干,怕病人房里不干净,冲撞了胎气,因命怀孕的阿秀和定妃万琉哈氏都不必过去。如今听康熙口气,竟是病得不轻。阿秀送走康熙,即刻命人备轿去看望苏麻喇姑。刚过储秀宫垂花门,见高士奇迎面走来,便住轿问道:“你是给大师瞧病去了?到底病得怎样?”
“是贵主儿啊!”高士奇打了个千儿请了安,皱眉沉吟道,“我原是奉旨进来给老佛爷看脉的,倒不想苏大师一病至此,看来”话到此处打住,他本想说看来有人将伍次友去世的消息泄露出去;想想并无凭据,便咽住了,只说:“我当初说过大师乃是灯干油尽之症,看来时候到了!这不是人力能为的,也只好是这样儿了。”阿秀点点头。又问:“瞧过老佛爷了?”“还没呢,”高士奇答道,“我奉旨去斋戒宫,那里人说老佛爷回了慈宁宫,就又赶回来。”
阿秀看看左右无人,嗫嚅了一下方道:“这次随驾南巡,走的水路还是旱路,河工听说修得不错?”高士奇一听便知这是问陈潢,他不敢沿着这个话题多说,因笑道:“河工修得很好,都是靳辅用人得当,一个保本上来,不少人要升官呢!——贵主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