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1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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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高士奇?”索额图因调解李秀芝的事,靳辅和李光地翻了脸,心里正不自在,见老蔡带了人进来,才想起这档子事,便站住了脚步,上下打量着高士奇问道。
“是,学生高士奇!”高士奇见他如此慢客,心中一阵不快,咽了一口唾沫答道。索额图也觉刚才问话太过生硬,吁了一口气笑道:“你名气不小啊,连查慎行都推荐说你有才学——来了就随便坐,不要拘束——汪铭道老先生正出题目考较大家呢!”说着便进了正堂,自坐在迎门大炕上,倚着大引枕瞧热闹儿。
大厅中间共摆了四张桌子,只首席一桌最热闹,坐了五六个人拥着一个山羊胡子老者说笑。高士奇便知这是索府的幕僚清客。旁边三桌也有二十多人,这里头品类颇杂,有的是斗方名士,有的是落第举人、名医、名卜,有的能诗,有的善画,不一而足,大约都是临时邀来会文的,显得有点拘束矜持。高士奇相了相,想那山羊胡子干瘦老头儿定是汪铭道——有名的燕北四儒之一——便大大方方一揖,报了自家姓名,径自至上席扯了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便问:“听说老先生正考较众人文字,敢问题目?”
汪铭道是索额图府的头号幕僚,康熙十三年入了索府,索额图以师礼相待,专为索额图草拟条陈奏折,见高士奇如此放肆,不快地皱了皱眉头,说道:“嗯。共是三个八股破题,‘三十而立’已有人做了,还有两个——‘井上有李’和‘童阙将命’,大家都在构思呢。”高士奇瞟一眼索额图,自斟自饮一杯酒,笑道:“这两个破题有何难哉?”
“难是不难。”对面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人,推了推玳瑁眼镜,冷冷说道,“要做出新意来却是不易。”
汪铭道干笑一声,对身边那个中年人和一个青年人说道:“铁嘉、锡嘉,此人既出大言,焉知没有实学?你们兄弟且听听高先生的妙文。”高士奇这才知道,这二人是通州名士陈铁嘉、陈锡嘉。他懒懒地撮了两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嚼得咯嘣嘣响,一时没吭声。众人见他如此狂放,不禁愕然。
陈锡嘉耐不住,问道:“士奇先生,既云‘有何难哉’,为甚一言不发呢?”高土奇伸着脖子又吃一杯酒,笑道:“井上有李这么破——似桃而非桃,它身上少了一层毛;似杏而非杏,它身上多了一条缝”
言犹未毕,早已哄堂大笑。索额图一口茶喷出来,前襟都沾湿了,正想说话,却听高士奇晃着脑袋继续说道:“东风吹也摇,西风吹也动,坠于井栏之下,掇而视之,则李焉”破题刚完,满厅的人已是笑倒了。
“轻薄!”汪铭道却没有笑,捋着胡子说道,“这种东西,居然也来登大雅之堂。”
“敢问老先生何谓轻薄?”高士奇面不改色,笑问道,“作文贵乎真实不欺、诙谐有致。不知晚生破题错在哪里?”汪铭道寻思半晌,竟挑不出毛病来,只得沉着脸说道:“天子素以文章取英豪。以轻薄小巧取胜之人,岂能入上乘之林?”高士奇一笑,见他能耐不过如此,索性放胆大声道:“童阙将命我也有了——于宾客往来之地,忽见一无所知之人焉!”
“童阙将命”出于论语。孔子原意指的是招待宾客,命童仆服侍。高士奇独出新解,竟借题发挥暗骂汪铭道“一无所知”。众人听了虽想笑,因碍着汪铭道是东家首席顾问,都不敢笑出来。陈铁嘉是汪的学生,见高土奇如此无礼,不禁大怒,微微冷笑一声,左右顾盼,因见盆中海棠盛开,便道:“这样作文太煞风景,我有一联请对。”高士奇将箸一放,笑道:“领教。”
“春海棠!”
高士奇不禁一怔,觉得难以对得贴切。但他毕竟是此中老手,沉思良久,一拍手笑道:“有了——夏山药!”
“带叶春海棠!”陈锡嘉见哥哥难不住姓高的,便出来助战。
“这有何难?”高士奇应口答道,“连须夏山药!”
“一枝带叶春海棠。”陈铁嘉道。
“半根连须夏山药!”
“江南红粉佳人鬓边一枝带叶春海棠!”陈锡嘉插了上来,口气咄咄逼人。
高士奇不怀好意地看了看轮番来攻的陈氏兄弟,格格一笑道:“会文嘛,何必剑拔弩张?高某对你们二位不住了——关西黑麻大汉腰下半根连须夏山药!”
一语既出,众人早已鼓掌大笑。几个丫头在门口,听着不雅,羞红了脸低头偷笑。高士奇起身对笑得前仰后合的索额图道:“中堂,有个笑话儿,您可要听?”
索额图虽觉高士奇过于狂放,但汪、陈诸人来府已久,从未遇过对手,倒觉得有趣,笑得倒噎着气道:“只不许再骂人!”
“人家不逼我,当然不骂。”高士奇说道,“我们那儿有位苟老先生,教读为生,人最正直,待学生极严。一个功课做得不如他老人家意,铁尺子没头没脸就是个打——童子们气得没法,便在老先生便壶里装了几条泥鳅”
高士奇一边夹菜,挑着眉毛侃侃而言,众人早听怔了。
“半夜里,学生们谁也没睡,躲在隔壁房中听先生动静,听见他摸索着寻便壶,只捂着被子悄悄儿笑”
“只听‘砰’的一声,老先生将便壶扔出窗外,把个瓦便壶摔得稀碎!”
说到此处,众人已是笑了。高士奇正颜厉色地又道:“第二日,苟先生又换了一只锡夜壶,却不防学生们又在下头钻了指头粗的洞,晚上淅淅沥沥撒得满床的尿苟先生气急了,索性又换了只铁便壶,这才算安生下来。”
众人先听他说的有趣,以为后头必定更好,谁知高士奇冰冷无味地说了,只顾自斟自酌地吃着,不再言语。索额图不禁问道:“难道完了?”
“完了。”高士奇淡淡说道,“只听说隔了一日,学生们问先生,‘瓦夜壶与锡夜壶,孰佳?’先生说‘锡佳(嘉)。’学生又问‘然则锡夜壶与铁夜壶孰佳?’先生答曰‘铁佳(嘉)!’”
“你!”汪铭道醒悟过来,听高士奇说这样的“笑话”,将陈氏兄弟尽情糟踏,更将自己比作“狗”气得浑身乱颤,哆嗦着手指着高士奇训斥道,“读书人要循礼不悖你这样咳,下流放荡你是谁家的门生?”
高士奇嬉皮笑脸地做个怪相,答道:“学生只读孔孟书;孔孟,吾师也,并没有别的师承,程周王陆之辈,皆吾师兄也!”
“高先生!”索额图素来敬重汪铭道,很多朝廷机枢要事都和汪、陈等人商量,见高士奇一脸恃才傲物相,反而生了憎嫌,干咳一声,敛了笑容,说道,“请自重吧!来人搀他出去,他醉了!”
第108章 咏水仙士奇慕芳兰 严宫掖墨菊控明珠()
高士奇也趁势装得醉醺醺地踉跄而出。经冷风一吹,方后悔今日此举大不相宜。索额图是当今权相,即便不指望他提携,也犯不上逞能惹他扫兴。他满腹懊悔,酒劲倒真地涌了上来,醉眼迷离跌跌撞撞地走着,刚拐出玉皇庙街口,就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定眼一看,竟将一个瞎叫花子撞在墙上,头上鼓起了一个大包。高士奇心知不妙,一退身子便要溜,偏被那瞎子一把扯住了,骂道:“你混蛋!撞了我王老瞎一声不吭就想走?”
高士奇见他不依不饶,情知是要钱打发,无奈自己穷得丁当儿响,腰里一个铜子儿没装,瞧着周围闲汉渐渐聚拢来瞧热闹儿,心里一急,双手叉腰“呸”地照王老瞎啐过去,骂道:“你才混蛋呢!我高瞎子被你撞了,你倒不依我,我瞎了眼,难道你也瞎了?”
围过来的人们见他如此伶俐,不禁起哄大笑。王老瞎一松手,怔怔地道:“你也是个瞎子?啐!真他娘的晦气”高士奇哪敢再扯闲篇儿,乘人们哄笑,一溜烟儿去了。
回到宣武门客店,已是未末时分。店掌柜见他满脸酒气进来,笑嘻嘻迎上来道:“高爷,您回来了?哪里寻不到您!咱们店今儿盘店,所有客官都赏了房钱”
真是人倒霉放屁也砸脚后跟儿,高士奇冷笑一声道:“嗬!敢情你是怕我跑了,我还以为你惦记着爷呢!来,到我房里,清账!”店主人被他噎得一愣,忙跟在后头一迭连声赔笑道:“您想哪儿去了!高爷是恺悌君子,就一年不清账小的也信得过!只是这北京城您也知道,用爷们的话说叫薪珠米贵实在没法子啦”高士奇听他说得颠三倒四,也不理会,大踏步进了自己房间,向床上一倒,瞪着眼道:“爷这会子头昏,你坐着——呃——等着吧。又不等着上吊跳河,急什么?你瞧那方砚那盆花那包衣裳不都是钱?你要等不耐烦,呃!就拿去”
他满口胡诌,不伦不类,说是会账,却只管拿话消遣老板,倒把老板气了个干瞪眼,正寻思如何对付这个光棍举人,高士奇却腾地跳起身来,拾起桌上一张帖子,眼睛一亮问道:“是查先生的,什么时辰来过了?”
“哦,您说那位穷举人?”店主见他忽醉忽醒,莫名其妙地回道,“巳时来的,等不着您就走了,说是后晌还要来拜——”高士奇哼了一声,将帖子向桌上一甩道:“穷举人?真是狗眼不识金镶玉——那是上一科探花查慎行,如今是翰林院祭酒!把查家三等奴才的家当分你一半,你一辈子也受用不尽!”店主人一来根本不信,二来也实在受气不过,干笑道:“小的也不想那个虚富贵,守多大碗儿吃多少饭,只要客人正经付账,日子也将就过得去!”二人正拌嘴,却听院里有人喊:“澹人兄回来了么?”高士奇抬头一看,“哎哟”一声,走出门来拱手相迎,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查兄久违了——三年不见,你竟出落得如此风流飘逸了快请进!今儿索相邀我,我还以为是那二百两银子的功效,不想是老兄先为高某说了——可恨这奴才,竟说你是个穷酸举人!”店主人看时,查慎行与上午来时打扮迥然不同,穿一件白狐风毛镶边儿的天青缎坎肩,套着玄色府绸长袍,腰间酱色带子上系一块汉玉,打着米黄色缨络,寒暄着一步一摇地跟进来,那店主早傻了眼。
查慎行呵呵笑着,挥着檀香扇道:“看来一味装寒素也是不成——见着索中堂了,还得意么?”
“见着了!”高士奇笑着让座儿,一边又对店主道,“你愣什么?还不叫人给查先生沏茶!”店主如蒙大赦,一迭连声答应着去了。早有一个伙计恭恭敬敬捧了茶来。高士奇因见房中没了外人,方叹道,“去是去了,只没得彩头,愧对吾兄引荐。”便将在索府会文的情形一长一短说了。
查慎行摇着扇子静静听了,笑道:“索相也是小家子气,值得这样盛气凌人?这么着——明相方才还问我有没有文人要荐——晚上我到他府里再拜会一趟。”高士奇与查慎行昔年同游江浙,虽然要好,总因一贫一富,高士奇不愿仰求。不料进京一贵一贱,查慎行仍如此推诚相助,高士奇心中不禁动情,却不肯说出“谢”字,因笑道:“明珠看来倒是求贤若渴——听说他和索额图不睦——你倒两面都能兜得转!”查慎行道:“他们都不是什么求贤爱才。皇上如今天天查考他们,逼着他们做学问,只是不得已儿罢了——我嘛,有时他们向我求问一些考据,去应付皇上,也说不上真有什么面子。”
高士奇心中一动,天子如此重才,真可谓“河图洛书出,天下礼乐兴”,盛世将到了。正要说话,却见老板进来,小心翼翼地打千儿道:“高爷,你前儿定的花儿,花店着人送来了。”
话刚说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端着一盆两色水仙进来,葱绿的叶子衬着水红雪白二色花朵儿,水灵灵颤巍巍十分精神,映着这姑娘修眉凤目、浅红比甲、月白褶裙,恰似画儿上剪下来的麻姑送寿图。高士奇不禁呆了,大栅栏廊下花市上,他日日见这姑娘卖花,竟未留心她是绝色佳人!查慎行睨了一眼高士奇,不禁笑道:“澹人,你究竟是看人面呢,还是看桃花呀?”
“哦?哦!”高士奇回过神来,忙道,“放在桌子上——慎行兄,我们且赏花儿吧!”
这姑娘闪着眼一笑,将花儿放了,双手扶膝福了两福。查慎行调侃道:“若论这花,还是你捧着高先生赏更见颜色,可惜盆子太重——你叫什么名字?”姑娘这时才听出二人在夸她容貌,顿时飞红了脸,低声回道:“二位爷取笑了,奴叫芳兰。”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高士奇吟着,又道,“武帝秋风辞里的,好名字!”查慎行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两句俗语儿一日之内全叫江村摊上了。”又问芳兰,“你是丰台的吧?这花儿养到如此成色,搬进大内也是上好的了,高先生怎么有恁好缘分?”高士奇听他一味打趣取乐儿,倒觉不好意思的,讪讪起身细赏水仙,一边说道:“查兄,孔尚任的桃花扇改完了么?听说你正寻人排演。尚任见了这盆水仙,不定做出什么佳句呢——可也是,这么好的花儿,进贡也满成,怎么竟拿到市面上了,敢怕执事太监的年礼没打发好么?”
一句话说得芳兰红了眼圈。原来这京师花行,以丰台为最,都是前明宫苑待诏祖传家艺。花把式们各以祖艺秘培异花,春有菊,夏有梅,能颠倒四时,但若不买通了太监,再好也是枉然。芳兰因爹爹哥哥都在生病,卖了钱换成药,这花便送不进宫去,见高士奇和查慎行豁达爽朗通情达理,因勉强笑道:“您说的何尝不是,花和人是一样的,没钱难见万岁爷!”
“不要难过。”高士奇陡地想起自己,不禁大起知己之感,一边心不在焉地“赏花”,一边说道,“今日断不叫你落空。查兄,借我十两银子赏她嗯,查先生乃人间探花,今日他出诗,我写字儿称赞你家的花,回去挂在店房,管教他们挤破你的门买花儿!”芳兰不禁诧异道:“一幅字儿就那么神?”明眸流波一眼瞥去,差点儿没勾掉了高士奇的魂。查慎行却笑道:“你枉自叫了‘芳兰’!撇开我查某,高澹人写一笔字你拿去琉璃厂卖卖看!”说罢,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