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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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了,”康熙说道,“此时他的头已经落地了。”
格隆浑身一震,双手据地盯着康熙,半晌才道:“皇上,这会引起兵端!他是在追宝日龙梅!”康熙大笑道:“慢说他追错了人,就真的是宝日龙梅,她既来京城就应受国法保护!你说起兵端,好呀,来吧!——告诉你,朕七十万大军已经捣毁了吴三桂的老巢,正愁无用武之地呢!”格隆没有料到康熙会说出这些话,顿时气得脸色苍白。
“人情、天理、国法,应该这样。”康熙忽然变了口气,显得温和可亲。“如果有人在准葛尔犯了禁令,你们的葛尔丹难道就不管?所以你大可不必觉得丢脸。朕这是为你好,也是为葛尔丹好。——大家都要顾全名声嘛!你说是不是?”
“是”格隆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有点颤抖。
康熙微微一笑,起身一弯腰,扶起了格隆,拍拍他的肩头笑道:“你生这么大气,何必呢?你是阿拉布坦的人吧?多尔济仗着和葛尔丹是结盟兄弟,分走了你一大块草原,有这事没有?朕不是挑拨吧!他犯了王法,谁救得了他?你又何必难过?”格隆听着这又体己、又堂皇的话,心里竟自一热。愣了半晌才讷讷说道:“他是副使,我回去”“你回去不要紧。”康熙说道,“朕当然不叫你为难。回去带封诏书,朕这就册封葛尔丹为汗,不追究他弑父杀兄夺位的罪过。你和他侄儿阿拉布坦好生劝着他,谨守西疆,不要和朝廷作对,自然有好处的——察哈尔的尼布尔王子你知道吧,忽必烈的正统后裔!他造反,十二天就完了。十二天,明白么?”
格隆万里之行,要的就是这封诏书,想不到方才大发雷霆的康熙,一转眼就成了菩萨,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准备大费唇舌所要的东西,而且顺手替他夺回一大片草原牧地!格隆此刻心里真是什么滋味全有,涨红着脸,低头道:“谢博格达汗大恩!一定遵奉圣谕!”
“拿一千匹宁绸赏格隆,葛尔丹的赏物再议!”康熙笑道,“你来这几个月,冷落了你,不要往心里去——叫葛尔丹看看,朕是什么样的人!来,带格隆去领赏!”
看着格隆出去,康熙收了笑容,说道:“格隆不难对付,葛尔丹才难办呢!此人志大力强,不可轻视。只可惜我们这边事情未完,腾不出手来处置啊!”因见上书房文印主事何桂柱抱着一叠文书进来,便道:“有什么急报文书?你去照照镜子,瞧瞧你那埋汰模样!好歹也是六品官儿了,照旧还是个店老板气质!”众人这才细瞧,只见何桂柱褂子也没穿,袍子皱巴巴的,衣领一边掖着,一边翻着,上头一层油泥,大约冻得伤了风,眼睛鼻子揉得通红,一身的窝囊相。只明珠知道是他的夫人病了,忙得无心整治,忍不住咧嘴一笑。
“回主子的话——阿嚏!”何桂柱答着话,忍不住竟打了个喷嚏,“奴才走半道儿上,因见雨打湿了文书封包,只好脱了褂子包上——里头是部议过的奏章,还有一份是河南巡抚六百里加急递进来的。御史余国柱参劾花园口河道彭学仁的折子包在里头。”一语提醒了康熙。他拆了封包,一边说:“传彭学仁进来——知道脱褂子包奏章,很识大体嘛!朕是说你的气质,和十七年前头一次见你时毫无二致。君子小人本无鸿沟,你不读书不养气,一辈子休想脱胎换骨!原想抬举你放出去做个道台,你这德性样,成么?”何桂柱抹了一把汗,赔笑道:“万岁爷教训的极是!奴才这贱性儿,蛇蛇蝎蝎的不成体统。奴才是得多念点文章!”
康熙没再理他,自去看河南巡抚方皓之呈奏的折子。一边看,一边皱眉头用指甲掐划着。半日才抬起头来,深深呼了一口气。明珠躬身说道:“河南出了什么事?”
“他是保彭学仁的,”康熙讷讷说道,“还说,清江地方数千百姓打着万民伞,冒雨运了四万石粮,从旱路送来北京,已到了开封”
“粮食?”众人觉得意外,都把眼盯着康熙。
康熙粗重地喘了一口气,说道:“是为于成龙请命的。看来朕是错怪了于成龙了”
“万岁!”明珠叫了一声,正要说话,康熙摆摆手止住了,说道:“你不可再说于成龙的坏话。贤母良臣集于一门,本应奖励,朕却”说罢一言不发,竟背着手踱出了殿外。
彭学仁已进来一会儿了,因未奉旨不敢擅入,跪在湿漉漉的丹墀下,见康熙出来,忙叩头说道:“罪臣彭学仁叩见万岁!”
“�!”康熙愣了一下,冷笑道,“你就叫彭学仁?在外头你跪了半日,挨冻了,滋味可好受?”彭学仁叩头有声,喑哑着嗓子答道:“比之百万生灵为洪水吞噬,奴才不敢言冷。”康熙哼了一声:“原来你竟是位好官,还记得天下生灵!朕问你,郑州知府、同知他们如今在何处?”
“他们都死了”
“你怎么活出来了?”康熙说道,“哦,朕明白了,你是河工上的,所以洪水给你留了情面!”
“回万岁的话”彭学仁咽了一下口水,泣道,“当时大水漫堤,知府黄进才、同知马鑫投河自尽。三人约定由奴才进京领死。后来全堤崩陷,奴才因略识水性,冲下去六十余里才爬上来”
这些在余国柱参本上却没有,康熙的心不禁一沉,稍停一下又问:“当时有几处决口?”彭学仁抬头想了想,回道:“先是六处,五处都堵上了,奴才们在最大一处,眼看就要合龙,因沙包用完,功亏一篑。全完了,全完了啊,我的主子!”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却不敢放声痛哭,只压着嗓子呜咽。康熙听着不禁有点发痛:连沙包都不敷使用,怪河道有什么用?但彭学仁职在治水,余国柱参劾也有道理。康熙想着,皱着眉头看看天,道:“你下去吧,朕已令安徽巡抚靳辅出任治河总督,你到他幕下办差去吧!”
康熙说罢,转身回殿,抚着刚留起来的短须对熊赐履道:“山东巡抚叫于成龙,清江县令也叫于成龙。他们是不是一家?”熊赐履不知道,管着吏部的索额图说道:“是同族兄弟。”“有意思。”康熙笑笑,说道:“明发诏旨:小于成龙着晋升宁波知府,葛礼的本子要严加驳斥!”
“不明白,是么?”康熙见众人愕然相顾,问道,“昨晚朕看了葛礼的本子,也是气得无可奈何。今天又看了方皓之的保本,还是方某说得对!据此案,清江为水所困,十几万饥民困饿城中,于成龙是全城的父母官,能坐看积粮如山而饿死子民吗?此谓之仁而清;暂调朝廷存粮,赈济将暴之民,此谓之忠而明;遵母之命,抗权势乱令,此谓之孝而直;——如此贤母、好官,当然应加褒扬,葛礼而严参,实属昏聩庸腐!”康熙侃侃言罢,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说道:“久雨必晴,好歹天快晴了吧!此时晴了,今岁秋粮还是有望的”
第102章 杨起隆庙前忆旧事 高士奇韩府医沉疴()
康熙盼天晴,有人却在诅咒天晴。他就是康熙十二年腊月在京师聚众谋反,事败逃亡出来的假朱三太子杨起隆。他在邯郸城北丛冢镇的天王庙已隐藏了五年。二百多条性命换得他孤身出京,原指望能再整旗鼓与朝廷周旋,不料至今夙愿难偿,心中的苦、气、恨,像火一样烧得他秃了顶,便索性用重金购买度牒出了家。
东边与丛冢遥遥相对的便是有名的黄粱梦镇,每当日出,在庙阶上便能瞧见黄粱梦庙宇危楼重檐间的霭霭雾气。无论丛冢还是黄粱梦,两个名字对他来说都极不吉利,但杨起隆并不在乎。一来在直隶、山东所经营的各处香堂已殄灭殆尽,他又不愿进微山湖投靠水匪刘铁成;二来他觉得这地名儿能时常提醒自己,有点像带刺儿的花,只要一伸手去抚摸便扎得出血,勾起他对悲酸往事的回忆。他上个月才“云游”了天山,从准葛尔万里跋涉归来,浑身的疲惫已渐渐消失。在这中原人烟稠密之地,人们都称他“金和尚”,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和尚曾做过拥有二百万徒众、叱咤一时的“钟三郎”香堂总领,至今仍是朝廷严旨缉拿的“伪朱三太子”。
此刻,已经入更,金和尚坐在庙前石阶上,呆呆地望着雨后新霁的夜空,暗恨:为什么不昼夜不停地再连降三年暴雨,重来个洪水世界,九州陆沉,天地翻转?即使连自己淹死也甘之如饴!他有的是银钱,就埋在庙西二百步远近,现在圈进当地有名的能婆子韩刘氏后园的老桑树下面。那是当年湖南解往北京的六十万两军饷,原封儿劫下,埋了足有丈八深。他也有武器,阶下便是一间石库,除了上千件刀矛剑戟,还有一枝制作精良的火枪,是这次在准葛尔由罗刹国特使扎哈罗夫所赠。原来为他守库的两个沙弥,为了让他们永不泄密,两年前已经让他们渐渐“病死”了。
金和尚有点茫然地盯着“紫微”星座: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以吴三桂为首的“三藩”有百万之众,曾横行十一省,五年之内便土崩瓦解,眼看着变成灰烬,玄烨(康熙名)这个小儿用什么法术这么快就收拢了人心?他抚着冰冷的石阶,又想起石库中的火枪,五个月前在西北与葛尔丹密谈的情形又活脱脱地出现在眼前
“葛尔丹汗,”水桶一样的扎哈罗夫上校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脚下马刺在木板地上叽叮叽叮地响着,白皙的面孔上一撮哥萨克小髭须神气地一翘一翘,灰眼珠放着幽幽的光,“正如您所知道的,在您面前,是贵国大明尊贵的太子殿下。我和戈赖尼勋爵曾在察哈尔荣幸地认识了他——我再次提醒您。机会,唔,机会对于任何人都是公正和残酷无情的。中国的南方现在仍在混乱之中。朱殿下代表大明,您代表大元,挥兵南进,你们的耻辱都将烟消云散,这是惟一的机会——惟一的,懂吗?”他的汉语、蒙语都说得极漂亮,根本不用翻译。
葛尔丹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皮帽子下是一张有棱有角的长方脸。他静静地听着,半晌方字斟句酌地说道:“感谢上校再次提醒。您这样聪明睿智,我相信彼得陛下定有更荣耀的勋章赏赐给阁下。但我不能理解的是,贵军在木城一役受挫之后,为什么竟接受了奉天提督周培公的要挟,把本来答应供应给我的七百枝火枪又截了回去?实言相告,我相信贵国朝廷并不相信您。我也无意南下与大清逐鹿中原,只想恢复我蒙古故土。车臣三部之乱虽然平定,但我的实力也大受损失:西藏的桑吉仁错喇嘛犹豫不决,不肯合作,向中原进兵便只能是奢望。”扎哈罗夫平静地等他说完,瞪着眼想了想,忽然“噗嗤”一笑,说道:“大汗,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既然你不想征服中原,为什么派了那么多人假扮难民在陕西、山西、直隶等地搜集军事情报?恢复故土怕倒是实话,北京原来的名字不叫‘元大都’吗?至于火枪的事,在外交上我们不能不敷衍一下,而且您知道,那是七月中旬的事,我国当政的现在已是伟大的彼得了”说到此,葛尔丹福晋亲自用银盘端着三杯奶茶过来,一边安置敬客,一边对葛尔丹笑道:“鹰也有吃饱的时候?我听上校说得对,这位太子——”她迷人地朝金和尚笑笑,“有他给您作向导,草原的雄鹰是不会在黄河上空迷路的。”
“多谢福晋。”金和尚欠身回礼,端起奶茶,虽觉腥膻,还是一气喝干了,清清嗓子说道,“和大汗谈的不少了,大汗不肯冒险,这是没法子的事。我不过是为了报君父之仇来此。我自己早就不想当皇上了。昨日大汗说给我钱,说句孟浪的话,鄙人并不缺银子。既然如此,明日我就启程回去了。”
葛尔丹笑道:“三太子,我虽是你们说的夷狄之人,其实我是极爱汉学的。汉人有话说‘欲速则不达’,我揣摩着和‘过犹不及’是一回事——何必性急呢?在我这里住下,慢慢商量。”
“慢慢商量?”扎哈罗夫双手一摊,耸肩笑道,“你们东方字典里没有‘伟大’这个词。但我要说,中国现在这个年轻的皇帝倒真是个伟大人物。他轻而易举地就擒拿了鳌拜公爵;目前又将平息吴三桂王爷的叛乱,战火未息,便又准备向台湾进军。我敢肯定,他已经在打你的主意!如此拖延下去,将来是他进攻您,而不是您去打他!”他说得又快又重,嗓音中带着刺耳的嘶嘶声,大厅上几个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金和尚合掌说道:“足下未免对中国的事过于操心了吧?大汗,目下您既然不肯东下,听说又修表和康熙称臣求和,我在这里实在已无用处,明日我必得启程回去了。”
葛尔丹和金和尚相处数日,很欣赏他的汉学,进兵中原是他的宗旨,帐下也真需要有这样一个向导。听金和尚这样说,葛尔丹阴鸷地笑笑,说道:“三太子,我真的是拿你当莫逆之交看的。你讲的‘远交近攻’道理虽很深奥,但很实用,我很愿意留下你。我们蒙古有的是金子、名马和美人——我的女儿钟小珍素来喜欢汉人,起的名字就是汉名,三太子要不嫌弃,你们何不结为伉俪?”说完,便审视金和尚的脸色。
正说着,葛尔丹的女儿小珍从后厅旋风般冲出来,大声说道:“我不愿!我虽然倾慕大汉,因为我们自古就是一家。我不喜欢你们这些白脸人来挑拨!我和小穆萨尔早已订过亲,凭什么叫我嫁这个和尚?”说着,眼中已是饱含泪水,冷冷瞥一眼福晋,冲着里边喊道:“老胡,带上你的马头琴,跟我到牧场去!”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穿着蒙古长袍出来,略有点迟缓地向葛尔丹和福晋行了个礼,说道:“王爷,郡主叫我去呢!”“你不要只是跟着小珍学汉字,”福晋一旁坐着,因见小珍没理会自己,心里不高兴,剔着眉毛申斥老胡道,“也得管着她懂点规矩!她母亲死了,我现是福晋,连个见面礼都没有!”葛尔丹知她们母女一向不和,心里烦乱,摆着手道:“去吧,去吧!”
“王爷、福晋的美意,我心领了。”金和尚欠身说道,“我已是两世为人,早已无心娶妻。灭国之恨、君父之仇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