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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部分

探虚陵-第186部分

小说: 探虚陵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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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墨寒依旧是不温不火地道:“韶儿,这十日以来,你神志不清,已然打碎了我近三十只碗。不过没关系,幸而我之前备了许多,厨下还有。”

    眼睛刺痛不已,被布条束缚住,他那张讨人厌的脸,我终于可以不用再瞧。

    我一声不吭,只是静坐,甚至,有一种自己变成尸体的错感。

    脑海里徘徊着的,始终是那日洛神躺在地上冰冷的身子,姽稚抱着她漠然转身离开的背影,昆仑的青龙琉璃玉佩,以及卓段暄被长枪贯穿胸口,临死前声嘶力竭的癫狂叫喊。

    洛神她死了,死绝了。

    遗体被姽稚带走。

    昆仑和七叔都死了。

    卓段暄成为我这漫长一生中,第二个死在我手上的人。

    一切结束。

    尹墨寒好似几百年没说过话,女人般絮絮叨叨道:“韶儿,你今日看起来很清醒,如此,我便放心了。你的双眼无大碍,不会瞎掉,我给你敷了药调理,过些时日便可拆那缚眼白绫。至于你中的融血毒散,这些日子以来,我早晚按时给你服了解药,加上你自身排毒,毒液如今已然消散得差不多,过不了几天,便可复原。”

    我沉默地听着。

    “韶儿,我今早出去钓了一条鱼,你中午是想喝鱼汤,还是想用来清蒸,亦或红烧呢?”

    见我就久不开口,尹墨寒终于乞怜道:“韶儿,你同我说句话,哪怕一句也好。现下你嗓子恢复了,莫要一总憋着自己,这般憋着,若是哑了可如何是好。”

    “她不喜欢吃鱼。”

    “什么?”

    “洛神她不喜欢吃鱼。放回去。”

    “韶儿,她死了。”

    一声脆响,我一巴掌打在尹墨寒脸上,尹墨寒却也没躲,只是坐在我旁边,生生受着。

    尹墨寒继续毫无波澜地开口:“韶儿,她死了。我晓得你心底是明白的,你只是在骗自己而已。”

    我给了他第二个耳光,他仍旧没躲。

    我冷道:“我可以明白,你不可以说。”

    “好,我不说。我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你滚罢。”

    “好的,韶儿。”

    感觉到身旁被衾衬面往上弹,略微松开,尹墨寒站起身,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子里重又陷入死寂,而窗外那微不可闻的鸟鸣声,对我而言,已是无比的聒噪。

    接下来,在榻上枯坐的时间着实太长,长到令我开始恍惚。

    终于,我掀开被衾,也不披衣,就着一身亵衣,扶着床榻边沿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头发不曾梳洗,面上不曾匀妆,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我如今一个被缚眼的瞎子,是看不见的,我也不用在意。

    而那曾经在意的人,晨起时分自后拥着我,替我梳头的人,早已不在了。

    我伸出手,在一片绝对黑暗中,去探身前是否有那挡路的路障。磕磕绊绊中,摸到僵硬的桌面,手指略微往里移了移,又触到了一块柔软的布头。

    拿手去细细感知那软布下包着的物事,冰冷的剑柄,剑柄处或凹陷,或凸出的纹路,以及藏在软布里那冷冽的锋芒,一一在我指尖流淌。

    我不止一次,瞧见那白衣女子怀里抱着这柄巨阙,极其温柔地擦拭它的剑身。

    她看它的神情,清冷却又柔和,手指捏着软布缓缓擦拭,像极了抚摸情人的姿势。

    我挨着她的肩头,颇有些吃味地道:“洛神,你可真疼它。”

    她笑盈盈地望我:“自然。”

    “那你以后就天天摸它罢,让巨阙陪着你睡,不用来寻我了。”

    “那怎么成。”

    “哼,不就一柄剑么,至于这般天天地擦拭?”

    “剑要好生呵护,它才会越发的通人与锋利,我才好拿它来保护清漪你。”

    “甜言蜜语。”

    “你就喜欢我甜言蜜语。”

    “胡说八道。”

    “你也喜欢我胡说八道。”

    她曾经对我的那些甜言蜜语与胡说八道,终究在白雪中,尽数消融了。

    半点痕迹也追不到。

    我抱着巨阙,推门而出。

    一股冷风迎面扑来,我也不觉得寒冷。如今,是冷还是热,对我已经不重要。

    我眼睛看不见,外头的景致是黑是白,对我也不重要。

    什么都不重要。

    赤着脚,踏在外头雪地里,足弓立时便陷进一片松软之中。积雪里偶尔藏了些干枯的树枝,锋利如匕首,硌在我脚底下,我一路摸索着缓行,走得累了,才终于靠着一棵树,席地坐在雪地里。

    拆开软布,我将巨阙贴近胸口,搂抱在怀里。

    她死的时候,身子就似眼下巨阙这般的冷。

    我很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多抱她一会。

    哪怕一会会,那都是好的。

    抱了许久,我便直起腰身,开始拿软布擦拭巨阙的剑身。

    擦到一半,身后传来靴子踏在雪地里,带起的沙沙轻响。耳畔又是一声重物搁在地上的声音,尹墨寒取了件大麾披在我身上,轻声道:“韶儿,雪地里冷,我给你搬了椅子与泥炉,你起来罢。”

    我不理会他。

    他挨着我坐下,又往外挪了挪,尽量不贴着我,道:“那我也陪你坐着。”

    我漠然道:“我不是我娘。”

    身旁一阵沉默。

    “阿瑾,尹叔尹叔陪你坐着。”

    我站起了身。

    尹墨寒扶着我,令我靠在椅上,将火炉往我腿前挪近一些。过了一阵,他又从屋里搬了张桌子出来,罩在泥炉上方。

    “阿瑾,你若喜欢外头,我们中午便在外头用饭。”

    我抱着巨阙,一动也不动。

    缚眼之后,我日日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看不清他的脸,他以往那张温润却又略带疯狂戾气的脸,竟是开始模糊了。

    “尹叔不会走,命便搁在这,阿瑾,你若是哪天想拿去,你便拿去,尹叔早已准备好了。在我死之前,你让我照顾你,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依你。”

    我不作理会,只是道:“这里是哪里。雨霖婞和十四呢?”

    “这里是青萱郊外,之前那段日子,我便暂住在此处,此处十分隐蔽,离镇子有些距离。我从湖里上来后,瞧见你快死了,便只得将你背到这里解毒照料,至于你的同伴,那时我便顾不上了。后面我去湖边看过,什么也没有。也许,她们回镇上去了,到时候我再帮你去打听。”

    沉吟片刻,我道:“我的眼睛,什么时候可以好?”

    “你的眼睛受了毒液侵扰,大抵还需五日才可拆卸白绫。”

    “我想快点。”

    “不可。”尹墨寒道:“阿瑾,你体内战鬼的戾气已经很难控制,关于你的眼睛,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255惘然情() 
我冷冷一笑:“心理准备?你觉得我如今;还需要做些什么心理准备呢?我可以接受任何事情任何。”

    心死了。

    我什么也不怕。

    尹墨寒道:“阿瑾,我不希望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韶儿她若是晓得,也会不开心的。”

    “住口。”我恨声道:“你有什么资格拿我娘亲来教训我?这世上;你最没有资格。”

    “是,我最没有资格。韶儿她最恨的人,便是我了。”

    晓得他坐在我身旁;我纵然瞧不见他,也还是将脸转向了他那边。

    良久,我沉沉地道:“尹墨寒,我问你。你到底有多爱我的娘亲?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她;你若当真从骨子里去爱极了她;便不会去伤害她所爱的人。因为你晓得;你若是伤害了她的挚爱,她纵然身在九泉之下,亦是会伤心的。你若当真爱她,又怎会舍得令她伤心难过?”

    尹墨寒沉默不语。

    “你这伪君子。你无法判断自己的感情深浅,你对我爹爹造下的罪孽,只是源于你自己的那份不甘心罢了。你不甘心我爹爹得到她,不甘心我爹爹胜过你。及至后来,我爹爹又无法保住她的性命,如此,你那种不甘心与不平衡便越发的深,最终爆发。你完全就是一个自私狭隘的男人,你只爱你自己,你那时时刻刻将我娘亲挂在嘴边来标榜你爱她的言论,当真令我恶心。”

    泥炉的暖意明明散逸开来,我却依旧感觉身体冰冷似铁,凉凉地讽道:“就连你如今对我的这百般讨好,也不过是你后悔了罢了。你后悔了,为了减轻你的罪恶感,你才将我当做我娘亲流韶来对待。从始至终,你的出发点,都只是你自己而已!”

    “阿瑾,你骂得对。”

    尹墨寒声音带了几分笑,轻声道:“阿瑾,我之前同你说过,战鬼是不能有如何炽热的情爱的。因为一个战鬼,他在爱极了他的心上人时,他的爱火无法自控,亦会将他的心上人毁灭。没错,我还没有那么爱韶儿,我只是一个伪君子,一个自私鬼。”

    脸上飘过来几片冰冷的雪晶片,空中开始飘起雪来。

    我抬手抹去面上融化的雪花,涩涩道:“我怨恨上天这不公的造化。就算洛神她不死,也许终有一天,我也会害死她的。”

    尹墨寒静了许久,好似在思忖,最后略有犹豫地道:“阿瑾,你若当真如此痛苦,可以选择摒弃流淌在你身体深处的战鬼之血。如此,你便再也不需要受这不公造化的折磨了。”

    我轻哧一声:“如何摒弃?”

    尹墨寒道:“蛮荒时期,战鬼族便有化血珠流传下来,随着沧海桑田,战鬼日益凋零,化血珠数目也越来越少,到了战国时期,化血珠仅余下五颗,尽数交由当时的琅琊将军保管。阿瑾,我必须要提醒你,化血珠分外危险,化血一事,十有九败,多年以来,族人轻易不敢尝试,是以那五颗化血珠一直不曾削减。韶儿当年为了苍擘,也曾起过化血的念头,她一心想脱离战鬼诅咒,念着能够平安喜乐地同苍擘在一起,便强行服用化血珠碾磨而成的粉末。结果,她无法战胜化血珠带来的反噬力,加上心中情念催化,后面才会变得那般暴戾,不能自控。”

    我愕然。

    尹墨寒的声音发起颤来:“韶儿一生,惟愿能与夫君女儿三人一起,安宁共度流年。只是可惜,她赢不了命运。”

    娘。

    我同你一样,也赢不了命运。

    “现在,可还有化血珠存世?”我淡淡道。

    “还有四颗,尚在战鬼族琅琊将军手中。”

    “那位所谓的琅琊将军,在哪里可寻得到?”

    “阿瑾,我便是琅琊将军。”

    我微愣,手落在腿上枕着的巨阙上,不小心,被那锋利的剑刃轻轻划了一道。

    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我惘然笑道:“尹墨寒,我不再需要和我娘亲一般,无奈选择化血了。没有必要。”

    “阿瑾。”

    我站起身,雪花纷纷而落:“她死了,我心中,永远不会再有任何情爱。”

    “是,我明白了。”尹墨寒道:“我只是将这化血珠的存在告知于你而已。每个战鬼,都有知晓化血珠的权利,选择权在他们手中,琅琊将军只有保管之权。阿瑾,往后我都不会瞒你任何事,你要什么,我都会帮你,直到我死去那天到来。”

    我道:“刚巧,我有件事要你帮我。”

    “何事。”

    “你与姽稚曾经相熟,只有你熟知烟云海的一切。而我,现在需要烟云海的一切线索。”

    “阿瑾,你要去烟云海?”

    我冷道:“我要迎回她。她是我的妻子,要葬,也只能葬在我身边。你准备下罢,等我眼睛拆卸白绫那天,我需要你将一切都准备好。”

    “好,我应你。”

    外头雪越来越大,午饭只得搬回屋里用。

    我眼睛看不见,饭菜都是尹墨寒备好,夹到我碗中。前些日子我昏昏沉沉,都是尹墨寒坐在榻旁喂给我吃,这回是我第一次坐在桌旁,两人用饭,气氛凝重,我恍惚觉得自己不过是在嚼蜡而已。

    “阿瑾,我做的饭菜,合你口味么?”尹墨寒小心问我。

    “很好。”

    “那就好。我怕你不喜欢。”

    “尹墨寒。”过得一阵,我道。

    “什么?”

    “你帮我再盛一碗饭来。”

    “你碗里的米饭尚有许多,不曾吃完,还要再添么?”

    “另取一只碗,一副筷子。”

    尹墨寒立时明白过来,衣衫擦动,静静地去了。不多时,他才回转,将新添的碗搁在我旁边,同时有落筷的声音:“阿瑾,我都备好了。”

    “你帮我夹些菜上去。”

    “好。”

    我白日静坐,夜里很晚才能睡得着。而每次我睡着后,都不曾梦见她。

    也许她当真去得如此了无牵挂,就如同她临死之前所言,她此生再无遗憾,便可以选择不再同我梦里相见。

    为此,我睡得越来越晚,有时可以一整晚都靠在床头,听外头积雪压断枝桠的声音。睡着了,我反而瞧不见她,我若是醒着,大抵还可以多念一念她。

    我明白,往后的时间将会无穷无尽,不老亦不死,而她不在我身边。我很怕有朝一日,她的面容,声音,身影会抵不住漫长岁月的消磨,而最终变得模糊起来。

    我很怕,是以,只得在黑暗中日日描摹她的模样。

    只可惜,她平素那张素雅却又略带清妩的面容,隐在镜花水月之中,似隔了一层雾,我总也瞧不透彻,看不分明。

    五日之后,我缚眼的白绫终于被尹墨寒除去,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浓重的药腥味。

    尹墨寒将屋子里的门窗都关上,轻声道:“阿瑾,外头雪光很大,你眼睛许久未见外界的光,切勿操之过急,免得暴盲,还是暂且先适应屋子里昏暗些的光为好。”

    我闭着眼,在尹墨寒的搀扶下,坐在桌前,尹墨寒给我拿了一面铜镜过来,道:“你慢点,慢慢地睁开眼。”

    眼睛微微启开一条缝,又阖上,启开,又再合上,如此反复许久,有柔和的光涌进来,面前的景致终于从昏沉沉一片,变到模糊,再一点点地变得清晰起来。

    我伸手,将铜镜正了正,瞧见了铜镜中红似滴血的一双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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