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宫烟云-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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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夫人却从容不迫,运筹帷幄道:“当年武帝伐齐耗费了大半国力,如今天元皇帝荒唐暴敛,不休养生息反而继续连年征战讨伐,我看这周朝的气数也快消亡殆尽了。虽然此时我们手中并无实权且步履维艰,但你我两家在朝中皆有昔日旧交。现下我们应广揽人脉、伺机以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则大业有望。”
杨坚连连点头,正欲多言,门外忽然来一下人高声通报:“国公,内史上大夫郑译来府上拜见,现正在厅堂等候。”
杨坚不知他来作甚,略有迟疑。独孤夫人闻言立即帮夫君抹去泪痕,摆正衣襟,笑道:“夫君快去吧,别让郑大人等久了。此时有人上门拜访,也许就是夫君命中的贵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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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坚赶到大厅后,远远的就看到郑译背对着自己,正在欣赏墙边小架上的白玉高瓶,他边走边喊:“沛国公深夜来访,杨某有失远迎,见谅见谅。”走近后拱手鞠躬:“沛公,别来无恙啊!”
郑译闻声转过身恭敬地陪笑道:“随国公现在身为国丈、位极人臣,郑某岂敢受此大礼,该我给你请安才是。”
杨坚苦笑道:“见笑了,我虽官爵累加,也都是些虚衔,没有实权罢了。不像郑大人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一日好过一日,一年胜似一年呀!”
郑译听罢轻拍了下杨坚的臂膀,“明公一定要这么挖苦愚兄吗?难道不念及我们儿时的总角之交?”
杨坚慷慨大笑道:“岂会忘记?你我师出同门,昔日求学时贤兄曾为吾抚琴,我亦为汝武剑。你我儿时亲密无间啊!”边说边拉郑译与他同案而坐,但渐渐隐去笑容,脸上涌出一丝歉意,语气低沉道:“正义兄,你是天元皇帝的近臣,定知他对我的厌恨。我如今步履维艰、朝不保夕,岂敢再拖累贤兄。”
郑译平和地说:“明公言重了,既然你仍念及旧情,我此番前来就是想要句实话。”他严肃地凝视着杨坚,试探地问道:“明公可有鸿鹄之志?”
杨坚听到此话,整个人僵在那里,面如土灰。他颤颤地伸手去拿案上的小杯,呷了口茶才略有松弛。深思良久后,他坚毅地抬起头迎上郑译的目光,郑重其事地说:“知鸿鹄者鲲鹏也,吾愿与汝共襄大业!”
郑译听罢舒心开怀地大笑道:“明公过奖了,我非鲲鹏也,只愿助鸿鹄一臂之力。你我二人有同学之谊,我自幼便知你非池中之物,我愿托明主。”
杨坚激动不已:“正义,听到你此言真是如大旱现云霓啊!甚好,甚好!”
郑译却冷静道:“明公不要过于心急,现在还不是言欢的时候。今日我来正是因为眼下有一件大事要告知于你。陛下对你忌惮甚久,想必明公清楚。上午两位皇后献舞时由我亲自弹琵琶伴奏,后来皇后们去换装,这期间陛下悄悄同我说,会在三五日后再宣你觐见,并准备提前于暗处置十几甲士。陛下的话只透露了这些,我琢磨着他还是想试探你,并没有下定决心要将你置之死地。但是到时候你若神色有异或一言有失,那就恐怕真是性命堪虞了。”
杨坚并没有太过惊恐,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只是脸色一沉,无奈道:“这次有兄长预先告知我,才防患于未然,但无法保证日后每次都能侥幸逃过大劫。长此以往,总不是办法——”他略有沉吟,然后肃肃起身向郑译弯腰行一大礼,说道:“正义的大恩大德,我一定铭记于心,到那日定会谨言慎行,不辜负你的一片好意。现下,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烦劳你在圣驾前帮我美言几句,派我驻守地方、远离都城。希望这样可以让陛下减少对我的顾虑,而我则另有良图。”
“我可受不起如此大礼。”郑译忙去扶杨坚,点头道:“明公放心,我定会助你龙入大海。”
杨坚正想传人上酒,好好与郑译痛饮几杯,府上的管家却亲自前来通报:“有人自称是国公昔日至交,于府前叩门,请求拜见。”
杨坚疑惑道:“来人可否报上姓名?”
管家回:“那人只说如国公问起他的名号,就回问国公可还记得当年射雉之事?”
第六章 荣辱与共暗度陈仓(下)()
杨坚难掩面上的惊喜,但也不敢怠慢身旁的郑译。郑译察觉出他的为难,马上识趣道:“今日天色已晚,只因事情严重才贸然拜访。在下也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杨坚先对管家点了点头,示意他快将来人请进。然后牵起郑译的手,恭送他到前厅门口,不舍道:“正义,今日家中有客,多有怠慢,恕不远送。改日你我二人再把酒言欢。”
郑译穿过回廊,迎面看到一位身穿胡服的虬髯大汉疾步朝这边走来,他与那汉子擦肩而过,顿感一股凛凛正气,不由驻足回头张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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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坚候在门口等了片刻,远远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即哈哈大笑。下一刻二人四目相对,杨坚跑上前相迎,豪放地张开双臂,激动地与壮汉拥抱在一起。
庞晃兴奋地说:“大哥,几年未见,没把我庞晃给忘了,真是万幸啊!”
杨坚肆无忌惮地狠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埋怨道:“我哪能把你小子给忘了,当年庭中射雉时的诺言,为兄一直铭记于心啊!可惜你行踪不定,多年不来看我,是你把我忘得干净。”他倒也不是真的责怪,不等庞晃解释便拉起他往屋内走去,“我已吩咐下人设宴来款待贤弟,还请来夫人作陪,今夜我们自家人一定要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庞晃入座后,却是收了笑容,凝重地说:“大哥,畅饮之前我们先谈些正事。天元皇帝如今立有四后,全然不把你这位国丈放在眼里。今日我前来投奔,要的就是大哥你一句话,如今时机到否?”
杨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面带难色,愁道:“元显啊,还不止如此!天元皇帝最近又为幼主立了正阳宫皇后,那小皇后是司马消难的女儿。此人曾是齐国驸马,后遭人诬陷谋逆,逼不得已投降大周。虽然说起来当年是先父迎他入朝的,他还与先父结拜为兄弟,但是到我这里却再无深交。陛下选司马消难的女儿为正阳宫皇后,正是意识到其在本朝并无势力,可以引为己用。除丽华外那三位皇后都没有显赫身家,只有这司马氏一族恐怕日后会与我们抗衡。”
庞晃怒上心来当即拍案而起,慨叹道:“当日大哥为毫州总管时,我曾劝你于燕、代处起兵,你却推脱时机未到。如今困于都城,恐更难行事。大哥你就给我句实话,如今可有解围妙计?”
独孤夫人这时步入厅堂,她听到庞晃的质问,没等杨坚回话,自己远远的笑嗔道:“这半夜三更的,火气大了还哪有胃口喝酒吃肉?客人远道前来,可别怪是我怠慢了。赶紧先坐下消消气,方才夫君特意吩咐取了家里最好的酃酒来招待客人呢。”
庞晃听到美酒之名火气消了大半,见到夫人也不拘礼,反而应声就坐,侃侃而谈:“素闻酃湖之酒,‘漂蚁萍布,芬香酷烈。播殊美于圣载,信人神之所悦。’今日庞某有幸一尝这皇家贡酒,快哉,快哉!”
杨坚大笑回道:“贤弟喜欢,就在府上多留几日,等把我藏的好酒都饮尽再走。”等独孤夫人上座后,他才想起这二人是第一次相会,于是忙替夫人引见道:“夫人,这位乃我时常向你提及的元显,就是他当日说为夫相貌非常,名在图箓。”
独孤夫人起身优雅地行了一礼:“将军大名如雷贯耳。夫君承蒙将军贵言,荣幸之至。”
庞晃客气地回礼道:“能结交大哥这样的英雄是庞某的福气。如今得见夫人,我观夫人相貌亦是英气非凡,必为当世女中豪杰。有夫人相助,大哥真是如虎添翼啊!”
独孤夫人脸上满是自信,语中却透着恭谦:“岂敢称之豪杰,只是在夫君身边略尽绵力而已。”这话说完她略有犹疑,少顷复言道:“将军方才问如今情势可有解围之法,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再见外。现下形势迫在眉睫,我忽想起一人可用。此人曾是先父属下,精明强干,又通晓军事多计略。难得的是先父获罪,属下皆疏远,唯有他竭智尽忠,对我们独孤氏不离不弃。他名为高颎,现在官拜开府。”
这时有侍婢端上酒菜,庞晃看到杯中那琥珀色的琼浆,一股芬香馥郁直入鼻腔,再不顾其他,盯着美酒捋须微笑。杨坚暗自记下了高颎这个名字,向夫人点头示意。然后大笑着执杯向庞晃敬酒:“好酒当前应抛却世俗繁琐之事,贤弟快与我开怀畅饮一番,喝个痛快。”
独孤夫人依言也拿起酒杯,看着主位上豪饮的杨坚,知他有太多心事隐忍在怀。她这一杯敬的是他,当即满樽浊酒倾入口中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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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杨坚做了一个梦。那是汉室的未央宫,烈火肆无忌惮地吞噬着这座斑驳的大汉华宫,漫天暗红泣血,八万里长焰傲狂。骤有一声嘶鸣啸空,百年老凤浴火涅槃,弹指间芳华重生,厮杀熔焰,吞吐日月,壮九州山河,瑞霞流光,刹那生辉。雄凤遒劲展翼,逆天翱上,御风影舞,西入妄虚昆仑,北旋仙山蓬莱,巡苍茫大地,洗浊清沌。耗浮生千载光阴,几番轮回,终返未央之巅,一夜枯荣,化成白骨。
他惊起一身冷汗,倏地坐起,重重喘着粗气。这个梦仿佛预兆着盛极而衰,但他不知意指大周王朝,还是自己的命运。凝视寝榻内侧熟眠的独孤夫人,她稳沉的睡态,眉眼间尽是宁静安和。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被角,生怕扰了熟睡的夫人。然后轻轻下床,踮步而出,独自一人往书房走去。
微弱的“嗞啦”声刺入她的耳畔,知道他已离开,独孤夫人悠长地呼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空洞地盯着榻上那方柔薄的祥纹幔帐,她暗暗道:夫君,我一定要助你取得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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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破晓,随国公府接到宫内的急诏宣杨坚入宫觐见。虽然之前有了郑译的诫告,但此次入宫他心里着实忐忑不安。独孤夫人送他到国公府正门前,杨坚依依不舍地紧抓着她的手,迟迟不肯上车。夫人却安闲轻松,嗔笑一声:“夫君,你都已届不惑之年,怎么还像我们谅儿一样?他一个五岁的孩子成日里缠着我,难道夫君你也返老还童了不成?”
杨坚听她提及爱子,嘴角勾起一丝笑颜。回忆昔日家中一幕幕的温情,他凝重地拍了拍夫人的手背,又伸手去理她鬓间被秋风吹乱的碎发,低语道:“我进宫后,家里的一切都劳烦你了……夫人,一切珍重——为夫,为夫我——去去就回。”
此番进宫虽说凶吉难料,但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柔声道:“夫君早去早回,晚上有你最喜欢吃的鲈鱼脍。那鲈鱼秋后始肥,现在深秋正是食之的最好时候。今儿一大早我亲自去厨房看了,两尾鲈鱼是连夜送到府上的,鲜活得很。”
杨坚仍是不舍,只在她面前他才脆弱得不堪一击。面对这个男人的铁汉柔情,夫人无奈只得绕开他,直径走到马车前,利落地挑开门帘,催促他:“夫君还是早些上车吧,再不走就要误了时辰了。”
杨坚正要多言,迎面对上她的深眸,见她对自己轻轻摇头示意,便心领神会不再说话,于无声中坚毅地迈步上前。他踏上车驾后,她正欲阖上车前挡帘,他骤然转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怅然道:“有劳夫人了——”
独孤夫人抽回手,轻轻地把他推进车内。车帘骤然滑落,她亲手替他关上车门,二人仿佛相隔于山远天高的两个世界。
独孤夫人摆手示意车夫启程,不等马车走远,她决然转身。车轮轱动的声音好像一把锐器狠狠刺穿了她最柔软的深处,那一瞬,夫人的眼角凝结出一滴泪。她仿若没有察觉自己的失态,任凭那颗寡净的泪珠,麻木地划过她僵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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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坚入宫后便察觉到阴肃之息于暗处流转,他在天台门口停下了脚步,缓缓闭目,耳畔传来微弱的风声,还有……他的心中听到了窸窸窣窣的暗响,那是利刃的嘶鸣。杀气!杀气环绕着整座天台。杨坚睁开眼睛抚了抚胸脯,厚重的手掌感受到锦袍内那套细铠的坚硬。他转头又朝天上的旭日望了一眼,为何以前没有察觉,阳光,竟是如此美好?
踏进天台大门,殿中充斥着更加强烈的戾气。杨坚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大厅后室、两侧厢廊中满布着的那些精锐甲士。
宇文赟看到杨坚整个人不见圭角,竟客气起来,对着下跪的杨坚说:“朕今日召随国公来就是闲话家常,随公毋须拘谨。赐座——”
杨坚依计行事,因为有了上次突然受责的教训,他深知万一被宇文赟牵制,自己就先败了一阵,所以一定要先发制人,就坐后便抢先开口:“陛下,臣自从上次受到斥责后,这几日在家寝食难安,日夜不停反思,痛定思痛,深感陛下上次教训的极是。臣这一生受尽先帝与陛下恩待,如今官爵累加,荣耀一身,怎可独善其身,只顾……只顾个人安享清闲?陛下若……陛下……”这些话说得杨坚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到最后他竟眼眶湿润,要说的话也梗塞在喉。他抽泣了两下,以袖拭泪,情绪稍微缓和后,才把最后一句说完:“陛下若不处罚臣,臣愧对先帝与陛下的恩宠,还有何颜面在朝为官?臣请陛下赐罪!”
宇文赟没想要杨坚会主动请罪,再看他老泪纵横的样子丝毫看不出虚假,于是决定暂时稳住局面,漫不经心地安抚道:“哦,你说上次啊,那实在是朕对淮南战事忧急所至,随公不必自责。你虽没有上战场杀敌,但为国家做的其他贡献,朕也是看在眼里的。”
杨坚依然保持着悲戚之态:“臣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臣虽不才,但也愿尽绵薄之力,请陛下派臣去阵前,若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算死得其所,是为国捐躯的荣耀啊!”
宇文赟有些不耐烦,不容置疑地道:“朕已经说了不追究你,你就不要再多言了。”见到杨坚唯唯诺诺地点头哈腰,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