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风景旧曾谙-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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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笑道:“回哥儿这是见了老太太高兴。再说侄孙原与亲孙一样,天底下哪有孙子在祖母面前不顽皮?”
章太夫人闻言立时笑骂:“胡说!你那冤家可不就是。小小年纪便成天价肃着一张脸,也不嫌累的慌。总算他跟回小子表兄弟两个投缘,凑一起能说能笑,活似变了个人一样。”
王夫人苦脸,道:“象儿古怪,媳妇儿也无可奈何。老爷平日里也说笑随心,我更是个没心没肺的。偏这冤家就挂着一张硬面皮,揉搓不动。”一边说一边拉起章回的手,“亏得有回哥儿,我这两三年才见他大顽大笑了几次。”便向章回道:“你兄弟就在花园子边上他那‘工房’,你再同他顽笑顽笑,可好?”
章回尚未回答,章太夫人已笑道:“好个幸哥媳妇,好个贴心亲娘,回小子才登门,你便派了他差!你也说象儿的面皮顶板硬,偏叫他表兄去揉搓,哪里有这样做人伯娘的!”
王夫人笑道:“啊呀,是我的不是,只想着儿子,却把老太太给忘了!”说着行礼,“媳妇儿给老太太赔罪。都是我的不是,一心只念小的,竟不管老太太千念万念的侄孙子才见到真人,就要把他给支使开了!”
章太夫人呵呵大笑,说:“既然赔礼,话且不多说,只把些实在的东西拿来。”
王夫人笑道:“这是自然。媳妇儿有两坛子高昌古道带来的葡萄酒,一直地窖里藏着,今日便拿出来献给老太太与回哥儿,这可使得?”
章太夫人喜道:“果然不坏!”又说,“葡萄美酒夜光杯,你藏着好酒,自然也有杯来配,且一同取出来。”看章回,笑道,“你们叔伯子侄难得凑得这般齐,正该带了好杯子好酒,晚上一同赏月看雪作诗去。”
章回笑着应一声是。这边王夫人却长声叹道:“真真是老太太法眼。明明这一个字不提的,又被一齐挑出来。罢啦罢啦,就当媳妇儿提前献了孝心,今年您的寿礼,我可不再另预备啦。”
章太夫人大笑,撇一撇嘴,道:“这我不管!你只管今晚先预备了来。”王夫人这才笑着应了,一边走出去吩咐不提。
章太夫人笑着摇头,重又对章回说:“看你这大伯母,若这脾气能与你兄弟匀上几分,我便什么心事都没有啦!”说着,示意章回坐近到身边。先说了些转致问安、平日起坐等寻常言语,章太夫人道:“听你伯父说,明春你该要下场,可有把握?这两三年里学院应也教了不少,先生们可把该讲的都讲过?”
章回道:“四书五经通讲过。诸位先生所讲,侧重各有不同。侄孙粗粗听了记了,大概能使得三四分。”
章太夫人顿时笑起来:“三四分便不错。帖经墨义、策论八股、诗赋论卷,经书都是立心立意的根本,最要紧不过的。”于是问:“我记得你那书院里头,《诗》经、《书》经是程睿秋的讲解?”
章回道:“听说以前是如此。然而侄孙自入书院,平日授学皆是程先生主讲《诗》经,钱先生讲《书》经。钱先生还讲《春秋》与《史记》。”
章太夫人点头,道:“钱宪章自他叔父起便偏爱史传。钱咏珊学问甚好,他也不坏。那日他与黄肃并余伯韫来家,虽只略谈一谈,已见学力,年岁又轻,无怪程睿秋也敬重他。”一时又道,“提到余伯韫,我倒想起来,说去年中秋他接到松壑书院山长手书,犹豫两月,终是年前辞了这边的馆,回湘西老家去,可是?”
章回道:“正是。”
章太夫人道:“落叶归根,他年届六旬,返回乡去也合情合理。只是如今与你们讲《易》经的是谁?”
章回道:“是周先生与兰先生间错了讲。”
章太夫人一愣,奇道:“周、兰……难道是周匡明与兰宾客?他两个一同讲?这可不该在书院里直打起来?”
章回笑道:“老太太言重了。虽然两位先生学问渊源有别,各自见解不同,但既有兼听则明,又道是学问海纳百川,知其意才能辩其理,程先生素来主张多听多思多辩,书院里倒是极少有这门户的拘泥。”
章太夫人闻言也笑起来,说:“我竟忘了这老儿最会和稀泥。”再问,“如此,《白虎通》也是程睿秋来讲了?”
章回道是。章太夫人道:“其实黄肃经学上头也从来不差,就是性子太躁,又一味好辩,正经授学也只好讲些史部杂记。”继而叹气道,“经书史传,这些原都该在家里听的——当年老太爷最得意的便是整理、重订的无溪公《经集解》与《史疏正义》,书册札记都全,又是第一遍的手稿正解。偏偏我那弟弟、侄子,你那祖父、父亲一味的死脑筋,就怕拘泥了你。然则看看,书院里头不还都是这些?程、黄、钱、周,一脉所出,只好教外人听着新鲜稀罕,咱们家的孩子哪里还知道得少了。也就黎广如与兰宾客远来,学问另有不同些。”
章回笑道:“姑祖母是直承曾祖父教导,诗文经史,无不比我们这等高明出太多。侄孙平日只听姑祖母说话,也每每觉得要羞死愧死。”
章太夫人瞪他一眼,骂道:“什么死啊活的,小孩子口没遮拦,正月还没出就混说!”继而笑道,“总算这次你父亲脑筋转过弯,教你回家。正好、正好!只消把老太爷、太爷的书细细读一遍,我看,那些先生们也未必能比你强些!”
章回摇头道:“姑祖母可饶了我罢。这话若叫老师听了去,非得揭了我的皮。”
章太夫人大笑,说:“他敢!我的娘家侄孙,他的师门嫡嗣,动你一个手指,有的是人活嚼了他。”
这时王夫人走进来,听见话尾,忙说:“老太太要活嚼了谁?正好才刚庄子里送来了两筐好姜蒜,配上自家调的咸甜酱、滚烫烫香油炒的辣子,最合口不过了。”
屋里众人顿时一阵大笑。太夫人眼泪也闪了下来,指着王夫人喘个不休。章回一边笑一边与她抚背,半晌章太夫人才缓过来,道:“罢了!回哥儿还是找你象兄弟去。不然,你这大伯母一发没个长辈正形儿,可怎么好?”屋里顿时又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继续掰小章相公的显赫家世。主要表现者当然是他滴姑祖母、章太夫人——古代能够念诗作词的才女或许颇有那么几个,但素,能够在经学上有所见解的女子,那是绝对不多的!而到底怎样牛掰的书香世家,才能教出这样的女儿捏?这个,包袱还要一点点地抖~~~~
眉毛偶是中文系的出身,但素,还是以文学为主,基础国学方面的课也就选修一个“诗经研究”,一个“训诂学”,一时畏难没选“音韵学”,遗憾至今。
然而这点学习也足够了解,通常能凑几首诗词、仿几句古文就会被称之为的“文才”,跟那种精研四书五经的“学问”,当中有多大的差距——就好像大多数人能嘀咕两句“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极少极少有人能够条分缕析、详实有力地将这些观点论证一遍。
所以,写这么个彪悍的章太夫人,目的只有一个:“女子尚如此,男子安可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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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整章节,不是更新,咕噜噜……
第9章 第四回下()
章回待又说笑一轮,方才告了辞,由太夫人身边的嬷嬷引着往花园边去。出了垂花门,行不多时,便经仪门转入一座独立的小院中,周围厢庑游廊,草树掩映的花墙隔断,虽是正月里,却仍有松萝青绿入眼,或是枯藤间缀着珊瑚子一般的赤红果粒,十分可爱。章回笑道:“去年还不是这等风景,莫不是大伯父的手笔?”
那嬷嬷忙答:“正是老爷去年九月里命重新整了宅子的地龙与暖壁。只这一处,却是按着四少爷的图纸工样儿来的。”
章回点头。及迈步,抬头见正房门斗上两个大字“不工”。一时入得室内,就见满眼大大小小的船模,或木或竹或金或丝,或是整艘儿对半剖开,或是光有一具龙骨,或是桅杆帆索不存,竟无一只完整;更兼一地的木花、竹篾、布片、铜铁丝,几乎无落脚之处。章回顿时笑起来:“正月里哪里来的邪风,竟让青塘横遭此劫?”一边嬷嬷也高声道:“小子们只会偷懒作死!还不快进来收拾!”
一句话未了,就听屋里一个声音:“谁也不许动一动!”随即脚步声响,转出一个十三四岁少年,细眼方颌,眉清目俊,衣袍却极是不整,下摆撩起扎在腰上,袖管更摞到肩上,露出两只光溜膀子,左手更提了一把精致锯刀,瞪着眼就往两人身上看来。
那嬷嬷一见,顿时呼喊:“我的爷,怎的大冬天把膀子露着!风寒了不是顽的!”说着就要上前。但被那少年冷冷一瞥,便即钉住,两脚地下磨了又磨,竟不能跨出一步。
章回对那嬷嬷道:“有劳嬷嬷送到。便请回禀姑祖母老太太,我与象表弟顽笑,稍后再过去侍奉。”嬷嬷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行礼去了。章回这才向表弟黄象笑道:“怎的?见着我还一句不说?”
黄象上下扫他一眼,问:“来了多半日?先头在祖母那里?”不待接话,突地问:“有数不盈百,三三数之余二,五五数之余一,七七数之余六,则几何?”
话音才落,章回便已笑道:“四十一。”
黄象又问:“有鸡兔同笼,头二十六,足六十四。则鸡兔各几何?”
章回略做思索,道:“二十鸡六兔。”
黄象再问:“今有缸容水百斤,水面恰与缸沿齐。一石球落入,复取出,余水七十五斤五两三钱。则球径几何?”
章回低头计算,片刻方道:“八寸六分,可对?”
黄象这才笑起来:“错倒不错,就是答得比平时慢了三拍不止。然而你既从祖母那厢过来,勉强折过也罢。”说着牵住章回往屋里走,也不论地上散碎物什,直来到一张大案前。案首一头安放两具尺长的铜铸船模龙骨,另一头却七八组样式不同的船帆。章回只一眼看去,便认出四五种布,帆型组合各有不同。案上铺开的大开张笺纸上墨笔涂得如鬼画符一般,又用朱砂圈出三五十个数字。黄象道:“我已算了一月有余,现还有几处未算得清。偏除了父亲家里再无人能算这个。表哥快帮我看一看。”说着递过一本订起的蓝皮册子来。
章回接了,只翻了两页便即咋舌,道:“你好大胆,龙江船厂的工造册也敢私抄了出来!若教大伯父知道,谁也救不得你。”
黄象全然无惧,撇嘴道:“谁耐烦抄它,不过趁闲扫了两眼,捡一二有意思的照样画出来,能值甚么!倒是把这些统算出来,按样子造出大船,往那东海、南洋再深再远处走去,才见出我们的本事。”
章回笑道:“表弟好雄心壮志。”见黄象闻言不爽,一眼瞪来,忙又说,“愚表兄也自当尽心效力。”说着捋袖管、展纸张、援毛笔,口中问道:“哪些数字尚未得的,指出来,我们一起计算。”
黄象这才面露喜色,上前一一说明。兄弟二人你说我写,析解议论,顿时忘机,全不知时光飞逝。直到那厢里章太夫人命嬷嬷来催,才知已是昼饭时辰。到太夫人处匆匆用过饭食,黄象拉着章回忙忙告退,又赶回他那不工工房去了。太夫人望着他兄弟二人背影直笑道:“也没见过这样投缘孩子,也不晓得什么事忙得这样,连饭都不教好好吃。老大媳妇,吩咐厨房多做几样点心,待会儿便送过去。你也去,盯着他们多少吃下去些儿再来。”
王夫人笑应了,又说:“方才老爷打发人回来说,今儿府衙里事程,上半日已决了大半,下午必要早归的,请老太太放心。又有一桩,老爷让禀告老太太,说扬州林盐政应府司合议筑堤、修塘等事,前日便到南京。今日公事毕,便与老爷一同家来拜见姨妈,跟老太太磕头。”
章太夫人听儿媳转述长子言语,本自笑容盈盈,听到“扬州林盐政”几个字却收了笑,半晌,方才淡淡道:“既然他林家表弟来,你依着例份整治酒宴席面便罢了。我也乏了,须得歪一歪才是。”
王夫人忙应了,又与两位妯娌崔氏、柴氏扶了婆母往后面房中,服侍歇下了,这才往别处忙去。这边崔氏、柴氏退出太夫人房中,慢慢往自家院中行去。柴氏到底年轻,方一离了正堂便问崔氏道:“这扬州盐政林老爷,竟也是老太太的外甥,爷们的表兄弟?果然我入门日子浅,竟头次知道。”
崔氏望她一眼,温言道:“我也只听闻过一次,也并不曾见这林伯伯。爷们的兄弟,除了常州舅舅家,二爷向来并不太提的。”
柴氏笑道:“然而既是亲戚,便有个往来。我年轻,只怕失了礼数,还求嫂子教我才好。”说着亲亲热热挽上手来,道,“昨儿才得了两斤好柿饼,嫂子爱甜,不如我房里吃去?”
崔氏歉然道:“二姐儿早上有些低烧,虽已请了大夫用了药,到底有些不放心。弟妹好意,却只能心领了。”
柴氏闻言忙道:“是我的不是,一时竟忘了蓉姐儿。嫂子请只管去。我家去换件衣裳,这就去看她。”说话间,早有小厮拥着青幄车到,两人各自登车往家里去。
这柴氏坐在车中,寻思婆母、两位嫂嫂先一刻举止声色,心里一时不免许多想头;待到了自家院中,脸上犹自着相。恰好丈夫黄年也从外头回来,见她形容,忙问道:“怎么这个面孔脸色?难道母亲有事?”一时举步就要往太夫人处去。柴氏慌的拦住,说了缘由,问道:“既是亲戚,到底这林家有甚么要紧,教母亲这般冷淡?”
黄年道:“内情我也不甚了了。总两家上一辈事。当年西鹤墅案,父亲被诬获罪,几下死狱,就是林姨父拟的诏。亏有外祖父与几位舅父全力周旋,说动朝中老相,才改判流放西北。自此后,黄、林两家便无往来。直到冤案昭雪,父亲被召还朝,恰接着大舅父书信说林姨父过身,父亲这才遣大哥往姑苏致祭——那时我方三四岁。这些年,零零碎碎听着些言语,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