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皇后-第2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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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母亲!
多年过去,母亲的音容笑貌从不曾湮没在韶华流光里,但不知是否因为当时年幼,他后来无论如何都无法准确描画出母亲的容貌。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母亲的笑容柔煦若春阳,笑起来时,一双眼眸比天上最亮的星星还要耀眼。
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但再看到时,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面前之人。他听到母亲说她明日可能要晚些才能来看他,可能会先让张敏张伴伴来给他送饭,让他不要等得太着急。
他见到母亲心中惊喜,想拉住母亲,然而一伸手就发现眼前景象如水中影像一样被他碰碎,再一晃眼间,他就看到了初初与他相认的父亲。
紧接着,身周画面急变,陌生的宫殿,母亲临死前惨白的脸,父亲厌恶的目光,祖母慈祥的笑脸,还有那些想置他于死地的人,一一闪现。
画面再一转,他便置身于一间木屋之中,目光所及处,是篝火旁安睡的少女。他知道这是回到了他与漪乔初遇的地方。想走上前去看看她,但稍稍一动,眼前景象又散去,再回神时,他便坐在了迎亲的玉辂里。
那场盛大的婚礼,轰动天下。他在万人瞩目下将她接上凤轿,迎接她走入他的世界。
虽然之后也有聚散离合,但此刻看去,那些也都是美好的。
他看着父亲临终前垂泪的脸,又感受到了当年丧父时的复杂心情。
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死时才悔悟呢?这个时候的悔悟又有什么用呢?真的可以抚平既成的伤害么?
可他后来发现他对自己的父亲其实是恨不起来的,或许是因为时间可以冲刷掉很多东西,也或许是因为他后来自己当了父亲,有了更多的包容和理解。不过他会让他的孩子过得比他自己幸福,他也的确是那么做的。
他在微茫迷蒙中似乎又将他的一生都走了一遍,连当时的心境都重新感受了一番。
他此时仿佛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尘世的一切都离他很远很远了。此刻他病痛全消,只觉浑身通泰舒畅,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舒畅。
他的身周充溢着云絮似的柔光,茫茫一片,隐没了来路。前方还有一抹极其明亮的白光,圣洁而安和,明亮得可以照耀整个天地,却丝毫不令人觉刺目。
那抹白光似乎在召唤他,他的脚步不自主地前移,意识似乎也在一点点被消解。
但他脑中残存的意识让他想起他并不想离去,他还有放不下的人。
他想撤步回返,可身体并不受他控制。
他觉得心里一点点空落下去,他开始想要逃离。挣扎间,他感到一滴泪滴落在他手上。他迷茫地望着面前的虚空。
她在哭么?
他心中忽而大恸,极力想要摆脱束缚。
或许因为执念太重,他挣脱之际忽然一阵地转天旋。再睁眼时,他隐约感觉到她正抱着他哑声喃喃自语。等到能够视物时,他看到她满面泪痕地望着双目紧闭的他。
双目紧闭?
他迷惘了一下,随即习惯性地抬手去帮她拭泪,想跟她说不要哭。
可他的手指触了个空,指尖居然穿透了她的脸颊。他的声音半点发不出来,好似被梦魇住了似的。
他怔了怔,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看着跪了满屋子的人,看着哭得声嘶力竭的两个孩子,又看着泪流满面地抱着他的妻子,想要告诉他们他就在这里,可却身不由己。
他只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耳旁传来梵乐一般的吟唱,似乎是在导引他去往某个地方,告诉他,不如归去。
可他哪里都不想去,他只想留在这里。
然而他的抗拒没有任何效用,他的身体不断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往上飞升。
他无限留恋地回头望了一眼,心里恸切,却流不出眼泪。
他要将这一刻烙刻入他的灵魂,永世不忘。
午时正。
骄阳似火的晴日里,忽然平地起了一股巨大的旋风。只一瞬间,便隐天蔽日,尘埃四塞。少顷,乾清宫与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竟逐渐为云霭所笼罩,如锦似烟,壮阔非常。
仿佛是青冥之上的云幂突然压低至紫禁城上空,云雾浮动间,有虹霓流转,一时间霞驳云蔚,浩浩涆涆,流离烂漫,把这人间帝王居处衬得恍如天宫。
漪乔感受到怀里人的体温迅速冷下去,她的心也跟着堕入深渊。
她隐约间听见一阵惊天彻地的龙吟声,紧接着是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叹。
她呆滞了好半晌,突然站起身来,不理会众人的阻拦,背起他跑了出去。
她焦灼地四处张望,却是一无所获。又抬起头,努力往天上张望,还是一无所获。只隐隐听到若有似无的龙吟尾音在天地间回响,渺远得似一场幻觉。
她询问在场的人,众人都道方才瞧见云端有黄袍御龙者飞升九霄。
她怔怔地望着头顶的浩渺苍穹,突然无力地瘫倒在地,抱着他的身体,伏在他颈窝处呜咽悲泣。
往事一幕幕浮现,昔日的话语言犹在耳。
“我梦见你不理我了,头也不回地抛下我和孩子去了很远的地方。”
“梦都是反的,我怎么舍得抛下你们。”
“乔儿是不是觉着山顶冷?”
“不是,我怕你飞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这首《留别妻》倒也有些应景。”
……
“为什么你还是走了,”她的声音已经嘶哑难辨,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为什么我那么尽力还是留不住你……夫妻十几年,我们走过了多少路,你说抛下我就抛下我,你怎么那么狠心啊……”
她忽而扶起他的肩膀,惊慌道:“你不要不等我啊!我说了再也不离开你的,你不能让我再食言,你等等我,等等我……”
惊闻噩耗的众人原本正自发伏地跪哭,此时却都呆愣愣地看着皇后坐在地上抱着陛下的遗体自言自语,想上前搀扶却又不敢。
朱厚照扶着泣不成声的妹妹,一路跟着母后从东暖阁里出来。他见母后哭得伤心,自己也是悲从中来。他正自伤怀之际,忽见母后转头定定地看了他们兄妹俩一眼。他顿觉不妙,当下就冲了上去。
电光火石间,他飞身而起,及时按住了母后从袖子里抽出来的匕首。
他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好险。
他一直跟着母后,防的就是这一手。
爹爹真是太了解母后了!他不禁暗自感慨道。
漪乔握着匕首的手被死死按住,迫切想挣脱束缚求死,但是试了几次居然都不能撼动分毫,面无表情地看向儿子道:“松手。”
朱厚照苦着脸道:“母后不要做傻事啊!爹爹临终前还交代母后要好好活着……”
“我可没答应他,”漪乔又动了动手腕,发现还是被钳制得死死的,愤然道,“你松不松手?”
朱厚照也是铁了心了,坚决道:“不松!”
漪乔发觉怀里的人快要滑脱下去,赶忙用另一只手抱得牢了一些,低头看看他,焦急自语道:“再晚些怕就赶不上他了……到时候我找不到他怎么办……”
朱厚照觉得揪心的慌,目不忍视,偏过头去抹了把泪,正要说话,却见母后又猛地扬起匕首,力道大得惊人。他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奋力抓住母后的手腕往后一撤,堪堪拦住了她的自戕。
他暗怪自己差点因为分神而没看住母后,这回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准备去夺匕首。但匕首的手柄被母后攥得太紧,他不敢硬来,只得苦劝道:“母后这样想不开,爹爹怎么能走得安心啊!母后节哀顺变……来,把匕首给儿子。”
漪乔此刻的理智已经彻底陷于崩溃,双目因充血而变得赤红,状似疯癫地凄厉大吼道:“我不愿意顺变,我没法接受!凭什么要我接受!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却可以了结了我自己!我不能再留他一个人,我要去找他!”她突然诡异一笑,“你能拦我一时,却不能拦我一世。”
噩耗不消片时就传遍了京师,百姓闻之皆摧肝裂胆,自发相聚哀悼,一时间各处哭声相闻,悲恸像蔓延的鲜血一样弥扩四野。
云府的外书房里,香袅人静。墨意正立于窗前若有所思地望着日出风息的晴空,御风敲门而入,将手里的东西恭敬递上,道:“公子,这是这一批的茶引。”
墨意并不接,只淡声问道:“外头怎么回事?”
“回公子,皇帝升遐了。”
墨意神色一凝,顿了好半晌,才难以置信道:“这么突然?病殁?”
“是的,方才午时正,在乾清宫驾崩的。确实十分突然,如今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在哭丧祭奠,估计这一两日内讣告就能传至举国。”
墨意幽幽叹道:“大明之损,可惜了。不过有天下万民投桃报李为他真心哭祭,想来也是不枉了。”他说话间又蹙起眉头,“那皇后呢?”
御风犹豫了一下,道:“皇后悲伤过度,一心求死,所幸被太子拦住了。但皇后去意已决,和太子相持不下,后来不知道太子说了什么,这才算是暂且劝下了。”
言讫,他见公子缄默不语,正要询问是否还要继续打探,却见公子突然一言不发地转身疾步而出。
西北浩莽草原上,落日熔金。巴图蒙克看着士兵刚送来的飞鸽传书,脸上的神色迅速由惊而喜,一时间喜不自禁,禁不住抚掌大笑,激动得简直不敢相信这消息是真的。
他刚套马归来就得知此讯,高兴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他兴奋完,又想起一件事,询问那个来送信的士兵道:“有没有皇后的消息?”
那士兵答说没有。
巴图蒙克隐隐有些担心,皱眉道:“早和她说了那个病秧子活不长,她就是不听,眼下可不要想不开才好。不过既然没皇后什么消息,那表明她没寻短见,这就好。”他哈哈一笑,“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去看她了。”
第一百九二章 乘虚而直入()
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今年江南入梅早,还不到农历五月中,阴雨连绵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半个月。
沈琼莲看了一眼窗外阴晦的天色,又低下头专心煮茶。见茶汤已腾波鼓浪,她动作娴熟地倒入一瓢方才沸腾时预留的水止沸,而后将黄铜风炉端下,熄火。
苏州城繁华锦绣,城外的桃花坞则相对清幽僻静,又兼山环水依、林花秀美,她和唐寅五年前便在桃花坞安了家。
弘治十二年的那场轩然大波之后,唐寅消沉了一段时日,而后又想去地方藩王那里碰碰运气。但她彼时深觉唐寅或许真的不适合官场,加之单靠卖字画的那些钱确实不足以维持生计,便让唐寅重操父业,做起了开酒肆的营生。只是唐寅生来便是个轻狂寥落的文人性子,打理不来那些繁杂琐碎的庶务,她便找了个有经验的掌柜看着,自己也慢慢学着查账管账。
她原本其实是不屑于做这些事的,但这样总比每日无所事事来得强。起码,忙起来能让她逐渐去淡忘一些事情。
六年前从京师回来后,她就越发受不得喧闹扰攘,这才从城内搬来桃花坞。但真正静下来又觉得心里空落得厉害,整个人怅然若失,逼得她不得不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沈琼莲将茶汤分入几个碗里,旋即指扣碗沿,手法纯熟地转碗摇香。转着转着,她就有些出神。
陛下很喜欢饮茶。
她曾经见过陛下亲自动手泡茶。明明是几个简单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有如行云流水一般好看,姿态纯熟而闲雅,俨然将之当做一桩怡情乐事。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垂眸看向碗中碧澄澄的茶汤。
她眼前又浮现出当年入宫后初次在私底下遇到他的情形。彼时他站在白玉兰树下微微浅笑,白皙漂亮的手指温柔地托着一朵白玉兰,竟衬得那莹洁的玉兰花都失色几分。
还有。
她还记得她微恙初愈后去给他送落下的笔札和文书,看到他长身立于春日暖阳的光影里,那水泽柔亮的蜜色光晕愈加显出他眉目之间浸透人心的温润宁和之色,唇角一缕不经意的浅笑胜过一季的春光。
但他去宫后苑的白玉兰丛是为散心解闷,在春阳里笑得明媚是因正暗暗为皇后准备礼物。都与她无关。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么多年来,她越想淡忘,就越是沉陷其中。可她清楚地明白,她该好好过她自己的日子。
他一心都在皇后身上,有皇后陪着,他应该会过得很好吧。
沈琼莲出神片刻,放下手里摇好的一碗茶,又扣起了另一个茶碗。
正此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踏水声。她无动于衷,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
“不好了!莹中,”唐寅拎着一把淌水的油纸伞大跨步冲进来,高声疾呼道,“我方才入城的时候,听说了一桩大事!骇得我都懵了!”
沈琼莲眼皮也没抬一下,径自道:“你何时也学会打听些闲事了?你还是先思虑好自己的事才好。我与你说,宁王那里你是断然不能去的,我瞧着宁王已有谋反之意,你仔细将来稀里糊涂成了反贼,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你也别嫌我的话不中听,我是为你好。”
“哎呀!不是闲事!你听我说,”唐寅急道,“是……是陛下……陛下升遐了!”
“啪!”一声脆响,沈琼莲手里的茶碗霎时脱手落地,摔得粉碎。滚烫的热茶溅到了她的脚踝上,她却浑然不觉。
“不可能!你说的什么混话,”沈琼莲一把拽住唐寅,脸色煞白地盯着他,“你听谁胡说八道的?!陛下怎么可能宾天?!”
唐寅从未见她这般失态过,一时被她问得有些发懵,愣了会儿,才道:“外头都传遍了啊!太子昨日就颁了遗诏了,如今怕是天下人都知道了,我算是听说晚的。陛下是前日午刻在乾清宫驾崩的,听闻个中还有隐情呢——陛下原本只是偶染风寒,后来好像是因为太医院院判刘文泰不诊脉就开方,结果用药不当,以致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