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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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眉艰涩地吞吞口水,腹中再饥饿也顿时没了胃口,她只能无可奈何地跟着那和气的年轻人走,甚至不知道这人该怎么称呼——蠹虫趁她昏睡时打点好了一切,却独独漏了她自己。
一路穿过廊庑来到庭中,安眉将鞋子脱在堂外台阶下,登堂前不安地回头望了那和善的年轻男子一眼,怯怯问道:“你不一起进去么?”
那年轻人笑着摇摇头,一双眼睛细细扫过安眉紧张惶恐的脸,温声言道:“我就待在这庭中侍奉,安师爷快进去吧。”
安眉听了这话,也只得硬起头皮,孤零零一个人转身往里走去。姜县令正坐在堂中等候,见安眉来了,很高兴地招呼道:“来来来,安师爷,快坐下用饭。”
安眉心虚地低着头,战战兢兢行过礼在姜县令下首坐下,便有婢女举着食案上前伺候饮食。她食不知味地咽下一碗粥,生怕姜县令会问出自己答不上的话。好在姜县令似乎只记挂着盘中的鳆鱼干,寂然饭毕,才抬起头来对安眉道:“安师爷,你随我到内室来。”
“是。”安眉自然拒绝不得,只好怯怯低应了一声。
姜县令便引着安眉走进县衙后堂的内室,安眉跟在他身后小心地四下打量,看着屋中没有床,案上又堆满了卷册,就猜想这里是一间很阔绰的书房。姜县令让安眉在榻上坐下,自己转身在壁柜中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只锦盒递到安眉面前。
“安师爷,你看看这个。”姜县令神色中颇有些卖弄的嫌疑,他将锦盒盖子一揭,得意洋洋地听着安眉倒抽冷气的声音。
那锦盒中盛着十颗莹白浑圆的珍珠,每一粒都有拇指般大小,在细绒布中摆放得端端正正。安眉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宝贝,一时之间看得连眼睛都移不开。
“这是进上的北海贡珠,要不是本官有一门显贵的亲戚,哪里能弄到这个,”姜县令自顾自说道,“想来你也已经知道,本官的大舅子是谁了……”
安眉自然不知道姜县令的大舅子是谁,不过好在姜县令并不在意安眉的神色,只是一径往下啰唣:“本官的大舅子,便是朝中赫赫有名的鸿胪卿季子昂,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他们二人,是近几年洛阳最出风头的人物,因为无论样貌、才华、门第,都是一等一的出色。我给你看的这些贡珠,便是要拿去送给这句话里的另一位人物——豫州刺史苻长卿的。”
安眉不大明白姜县令为何要对她说这些,但接下来,姜县令很快道出了自己的目的:“苻长卿这个人,心机深沉、恃才自负,很不好相与。这一次他秘密出巡,我有手下在荥阳发现了他的行踪。唉,这个苻长卿,整治起人来可是半点不留情面,这些年本官一直没能同他攀上交情,因此现在心虚得很。不过苻长卿这人虽为官严酷,生活上却是个爱奢侈靡费的人,这次有这样稀罕的礼物相赠,不信他不心动——但本官还是需要个极细心妥帖的人去办这件事,安师爷,本官很器重你哦……”
安眉听到此处,惊得舌头都大了:“大大,大人,小小小人……”
“你放心,我会让卢师爷陪着你去,这一路往洛阳有他帮衬,只要你能拿出那天的状态,不怕苻刺史不笑纳。”姜县令遥想当日安眉从狱中出来,对自己的那套奉承拍马,仍是忍不住啧啧赞叹。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原来拍马屁也是一门艺术——这门艺术可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可以鞭辟入里直打七寸、可以有血有肉感人肺腑、也可以振聋发聩烈火烹油……而自己由最初的洗耳恭听乃至被彻底洗脑,那一份充斥身心地、奇妙地、落叶归根式地飘飘然,真是天下至为醉人的享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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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师爷,本官相信你,可以将这件事办到最好!”姜县令十分郑重地拍了拍安眉的双肩,又转头冲外面喊道,“叫卢师爷进来。”
“卢焘升见过大人。”随着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年轻的卢师爷恭谨地入室请安。安眉在旁暗暗高兴,因为总算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和身份——原来他姓卢,与自己同样是县衙的师爷呢!
卢师爷却不看安眉,只认真记下姜县令的吩咐,表示会恪尽职守侍奉安师爷之后,才与领了锦盒的安眉一同告退。一路默然无话,直到两人穿过后堂的廊庑,才又重新开始交谈。正当和和气气商量到各自要准备些什么行李时,二人却冷不防被冲上前的衙役们团团围住。
“安师爷,听说你明天要去洛阳?!晚上兄弟们可一定要为你饯行嘿!”众人七嘴八舌道,“你可千万莫推辞,要是你悄没声跑了,可就真不够意思了!”
安眉被挤在中心畏畏缩缩,半天也讲不出个所以然,一旁的卢焘升便不着痕迹地笑着为她化解:“你们这些人,饯行是假,打秋风才是真吧?”
“卢师爷这话说得好小气,只怕这一路上,您都少不了要沾安师爷的光,”众人讪笑道,“晚上卢师爷也一道来吧,哎,我们去哪家吃酒?县东头的春风酒肆好不好?”
众人忙不迭叫好,卢焘升却是脸色微微一变,客客气气婉拒告辞。安眉疑惑地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头有些莫名地难受,却因被众人簇拥不得脱身,也只得无可奈何地作罢。
回房打点好行李,到了晚间,果然就有衙役前来叫门。安眉推脱不得,只好随身带了一贯钱,跟衙役们一同前往县城东面的春风酒肆。那是一家卖葡萄酒的酒肆,店中烹得卤羊头远近有名,每日酒幌高挑、宾客如潮,正是莺歌燕语美酒浓,胡姬当垆笑春风。
县衙里十七八个差役要了一间包厢,请安眉上首坐了,很快美酒佳肴依次摆开,众人齐敬安眉一杯道:“今日众弟兄为安师爷饯行,请安师爷先尽一杯。”
安眉急忙捧起杯子,说了些颠三倒四的场面话,便低头猛灌了一大口葡萄酒。酸涩的葡萄酒呛得她直咳,好在众人纷纷忙着喝酒吃菜,一笑便罢,也没人留意安眉与往日的不同。
撇开蠹虫上身时不算,安眉在记忆中从没喝过酒,所以也不知自己酒量深浅,反正有人敬酒就乖乖喝上一杯,没人敬酒便努力吃菜。她一边专心拆着卤羊头,一边听着同伴行酒,其实心底是很开心的。从前在徐家生活穷困,一年很少能吃到好饭菜,公婆也不允许自己上席同坐,如果不是有这般奇遇,她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的场面。安眉想着想着嘴角就悄悄笑起来,这时却听一名衙役高声喝道:“陪酒的女人呢?!还不快过来!小心大爷砸了你的店!”
安眉放下筷子,皱眉小声劝道:“算了吧,大家一起玩玩就好,要什么陪酒的……”
“那哪成!弟兄们出来喝酒没个女人作陪,岂不无趣至极?”
“正是正是,安师爷,这春风酒肆的胡姬可骚了,你见了就知道!”
“是啊安师爷,你尝过胡姬的滋味儿么?那可真是过瘾呐!”
安眉手一颤,一时面色无比难堪,众人却没有察觉到她的尴尬,只因目光全被出现在包厢门口的胡姬吸引住。那胡姬姿容冶艳,有着红褐色的头发和奶白色的皮肤,两颗碧绿的眼珠像吐蕃最新鲜的葡萄。安眉怔怔望着那胡姬的面庞,心口是一阵阵地发紧……康,康古尔?
第六章
“奴家碧珠见过诸位贵客。”胡姬脸上端着稔熟地笑容,径自抱着琵琶与众人行过礼,姗姗走入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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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啧啧称叹之后,便有好事者起哄道:“快坐到安师爷身边去,今天可是为他饯行,哎呀你们瞧安师爷,眼睛都看直了!”
安眉连忙满脸通红地收回目光,局促不安地捏着酒杯,待胡姬碧珠在自己身边坐定后,却仍旧不时偷眼打量。她确信自己认识身旁的这位胡姬,她应该叫康古尔,在七年前,与自己一同从龟兹的女市千里迢迢走到了中原。
可是,康古尔还认识她吗?
安眉悄悄叹了口气,眼中便有些水汽氤氲。她回忆起自己与康古尔的过去,她们跟着驼队翻越葱岭、跋涉过茫茫沙漠,那一路的饥寒交迫、凶狠的皮鞭、夜寒中微小的篝火……康古尔爱用一把红柳木梳为她篦头发,她爱对康古尔唱一首突厥的儿歌……
这时碧珠的琵琶铮铮拨响,她当着满座宾客,轻启红唇用突厥语唱道:“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安眉直坐得脊背僵直,也不敢往身旁看一看——那真的是她的康古尔在唱歌,她的康古尔用突厥语唱出了只有她们才懂的歌谣,然而安眉的双眼却不敢与碧珠交集,她此刻正乔装改扮,即使能察觉康古尔在试探自己,也没有勇气贸然相认。
一般说来,一个十七岁的胡女打扮成汉家少年,只要是黑发黑眼就很难被人揭穿,因为深邃立体的五官和瘦长的身材足够使人信服。安眉便是如此,尤其当她戴上一字巾,宽阔的布条恰好掩盖掉她五官中最出彩的眉毛,使她媚态顿减、憨气横生。也因此康古尔这边无法很快确认,何况二人身份悬殊,在众目睽睽之下相认只会惹来麻烦。
安眉双眼正发红,坐在一旁的碧珠看见了,便放下琵琶问道:“客人,您喝醉了么?”
“啊,没有,没有。”安眉慌忙揉了揉眼睛,摇头否认。
一旁的衙役看见了,便起哄道:“你这姑娘好不会伺候人,还不快替安师爷饮一杯,快快快……”
安眉尴尬得连连摆手,却见那碧珠微微一笑,当真从安眉手里拿过杯子,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的碧珠云鬓花腮,醉眼斜飞,当下众人闹得更欢,便有人趁机涎皮赖脸道:“碧珠姑娘,你看这屋里忒热,不如把外衫宽去饮酒吧……”
“哈哈哈,对啊对啊……”
众人的调笑声在安眉听来格外刺耳,她捏紧了酒杯,怯懦的性子头一次无法按捺怒火。也许是康古尔的眼神太无助,也许是葡萄酒太烈,当一名衙役捉住了碧珠的衣袖拉拉扯扯时,安眉终于啪一声摔下杯子,趁着酒意怒骂道:“喝酒便喝酒,拉拉扯扯做什么?!”
众衙役一时全都惊愣住,从没见过嘻嘻哈哈的安眉发这样大的脾气,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开口打圆场道:“哎,弟兄们也是喝糊涂了。真是,老老实实喝酒吃肉不成么,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今天咱们是为安师爷饯行,可不能惹安师爷不高兴,来来来,安师爷,小弟我敬你一杯……”
当下撵走了碧珠,包厢中再次推杯换盏不迭。安眉红着眼灌了一杯又一杯,渐渐地火气便消了下去。她有些后怕,因此心虚地拼命喝酒,又喝又劝,很快十几名衙役便东倒西歪,而她自己除了肚子发胀脸皮发烫,神智却十分清明。
这时候安眉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脑中一转,便想着打听些自己昏睡时发生的事,因此拿着酒杯拽过身边人来问道:“好兄弟,我问问你,那天我是怎么从牢里出来的?”
“嗯?嗯?”那衙役喝得有些大了,瞪着两眼舌头打结道,“那天……那天不是师爷你高么,把个姜不要脸哄得服服帖帖。兄弟我跟你说,咱们县令一向吃了原告吃被告,真不是个玩意儿……那天他是收了原告好处的,存心把师爷你往死里整,还是师爷你高明,晓得黑吃黑,嘿嘿……”
“黑吃黑?什么黑吃黑?”安眉却是听糊涂了。
“我们也不清楚,反正师爷你回了一趟驿栈,就送了姜不要脸好多银钱,乖乖……不得了地多,而且姜不要脸后来特别喜欢你,不但把你的罪名撤销,还聘请你做了县衙的师爷。”那衙役打了个酒嗝,又喋喋不休往下道,“我们一开始还不忿,因为安师爷你有些不上路子,你说你花钱脱罪也就完了,怎么还把我们的刑名师爷给整进牢里替你背罪呢?不过后来我们都知道还是师爷你好了,嘿嘿,你不像那些个小气的师爷,啐!捞了油水从来不带我们分……这次你从刑名师爷那儿讹得银子,嘿嘿,全拿来请我们吃酒了……”
“就是就是,那刑名王师爷,平素是个鹭鸶腿上剔肉的主儿,这次被你整得,足足花了二十贯钱才被放出来,哈哈哈,鼻子上的痦子都被气歪了……”在旁有人附和道。
“可不是,那王师爷平日缺德事也没少做,这次轮到他认栽,大快人心哪……”
安眉皱了皱眉,想起在公堂上遇见的那位师爷,正是鼻子上长有痦子的,便知道又是蠹虫的报复。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听着众人继续聒噪,借着衙役们的你来我往,她早已将他们认得八九不离十,假以时日,与这帮心直口快小奸小坏的人称兄道弟,应该也不是难事罢。
在春风酒肆一直喝到亥时宵禁,众人才尽兴而散。此时已近月上中天,安眉付过酒钱,借着淡淡地月色将醉瘫的同伴搬上马车。当马车夫嘚嘚吆喝着驾车离开,安眉转过身,想回春风酒肆寻找康古尔,却意外地看见卢师爷的身影从不远处的巷口一闪而过。
安眉轻轻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地跟上了卢师爷。那道巷口通着一条死胡同,平日罕有人至,此刻巷内正有两个人在说悄悄话。安眉躲在巷口往里偷窥时,恰好看见卢师爷颀长的背影,站在他对面的人在月下露出一半身子,石榴红衬里的杂裾垂髾裙令人眼熟,那正是胡姬碧珠的穿着。
安眉很吃惊,没有想到卢师爷与康古尔会有这层隐秘的关系。只见康古尔拉着卢焘升悄悄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凑近一步靠进卢焘升怀中,正贴在他肩头交颈呢喃时,碧绿的眼珠恰巧与安眉窥视的双眼相对。
搂抱在一起的两人立刻分开,卢焘升回过身也发现了安眉,只盯着她不说话。安眉顿时尴尬无比,怔怔望着他俩连话都说不清。倒是胡姬碧珠大方地笑了笑,拽拽卢焘升的手与他告了别,走出巷口时又对安眉行了个礼,方才从容离开。
“我,我是无意中看见……对,对不起……”安眉低头嗫嚅,看着卢焘升的脚一路走到自己跟前,恨不能有条地缝可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