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风流-第3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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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即位到如今,三十多年下来兄妹感情一直不错,相应的安福长公主与崔皇后的感情也素来不错,在这种氛围中笑问一句太子的婚事,自不会惹得皇后疑心且不快。在座诸王妃公主中也唯有安福长公主敢这么问能这么问,而不会被帝后疑心,是承了哪家的情来打探。
但这句笑语也不是随便说的。
太子的婚事,帝都哪家不关心?
全大唐的显贵都关心!
安福长公主因为与帝后的亲近关系,这一阵她的芙蓉园就没清静过,来访的亲朋好友是一拨又一拨。闹得安福长公主也烦了,索性趁着今日是“闲谈”,摆出来给皇后嫂子听。反正她自个心坦荡,太子选卿还是不选卿,是否中意哪家的儿郎,跟她是无关的。
崔皇后笑起来,今日茶话会,她也是要递个话儿出去。
端起剔红茶盏不紧不慢的饮了一口,白皙的手指轻抚着茶盏上的朱砂垒芍药,带着几分嗔意笑说女儿:“昭华的性子呀,真个急人父母,以前一心落在剑道上,被先皇和圣人付以社稷重任后,又一心落在了国事上,如今燕北和安西两边还开着战呢。我和圣人观量着,这也不能只顾着国事啊。”众妯娌和小姑们都笑着称是,皇后说道:“若由得她自个想起来,恐怕都芍药花开花落不知几季了。她倒是能悠悠来,我和圣人却是等不得的。好花知时节,那就要当春开。”
诸王妃和长公主心里掂掇着这话,口里都笑着应道:“皇嫂说的是。”
皇后这话很快就传了出去。
……
“皇后这话里,表达了好几个意思。”
卫国公裴昶伸长了腿坐在湘竹躺椅上,右手握着一柄玉骨薄绢团扇,慢吞吞的摇着,跟世子裴恒说着:
“其一表明太子还没有中意谁为太子卿,各家都有机会。呵,这是要引得各家都要争了。”
裴恒点了点头。
“其二嘛,表明太子对于选太子卿并不急。这也是,都是大圆满了,距离那个境界也就差一步,国事、晋阶,都比大婚要重要得多。再者,以宗师论,三四旬成亲生子也不为晚。按太子自个的意愿,当是没有早成亲的打算。”
“父亲说的是。”
裴恒道:“若以太子再几年的意思,咱们裴氏也不是不能打算。”
现下没有合适的儿郎,但以后未必没有,七弟裴悢的嫡子裴咏之已经九岁,质敏而思捷,又比同龄孩子多了几分沉静稳重,若从现在起下意培养,将来未必不能争一争。
裴昶说到其三:“太子能等个十年八年再考虑,圣人和皇后却是等不得的。”玉骨团扇一下一下摇着,怅叹一声,“圣人今年,已经五十逾六了。”
以圣人先天有疾的身子骨,多年静心淡欲调养下来,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是“有寿”了,等不得太子慢慢看。
“最多三年四年。”卫国公捏着扇柄说道。
裴恒皱了眉,若只得三年四年,那咏之也才十二、三岁,“我原想着阿悢的嫡长或可一争,若以父亲之言,咱们就得另外做想了。”
哪家选上去,对他们裴氏的影响才不会太大?
裴昶半闭着目,玉柄轻顿着竹椅的扶手,顿了三响道:“咱们河东裴,如今已是这个位置,”世家第三,“兰陵萧氏,这个排除,”萧氏不可能参选太子卿,“第二,就是清河崔。你要考虑,咱们裴氏是能向上一步,还是继续要在这个位置稳着。”
两个选择不同,决定了裴氏是支持崔清珏还是将他弄下去。
裴昶也不说答案,让世子自己想。
他在中枢也待不了多久了,到了七十就得致仕,之前崔希真逾七十而未退,是因为新帝刚即位太上皇请他再照看两三年之故,而当今太子可不同于她的父皇体弱,不能多虑政,不需要前面的旧臣子来“照看”;何况他也不是太子的外祖父,太子就算要留旧臣,也不定选他裴昶。
早些退下来也好,难道让阿恒五十了才接国公位?老而不死是为贼,虽说不需要死,却也不能老霸着位置,家族要前进就要不断有青壮,有新鲜血液,把着位置不放就算父子也得生隙了。
大唐是朝阳,他们裴氏也要做朝阳啊。
裴昶想到这里,心里又呵呵的笑起来。
就算选了太子卿,太子……恐怕也不会这么早诞子。生下来,母子、母女生隙么?做个三四十年的储君,没准还比母亲薨在前面,能不怨恨?现在的太子卿,未必就是以后的储君之父。他们裴氏,急什么。
……
清河崔氏、蜀郡公府里也在谈着皇后的话。
因崔希真已经退了国公位,由世子承爵,“宋国公府”便被“蜀郡公府”的门匾取代——但后者却是太子李毓祯赐笔,以崔氏未来而论,这个郡公倒是比国公更贵重了,爵位再升至国公,也是可预期的事。
——无论崔清珏能不能成为太子卿。
成了,自是锦上添花;但不成,也不会影响清河崔氏的地位。
蜀郡公崔光弼,这位清河崔氏的新家主对此心态颇为平稳。
但崔清珏是他的儿子,如今既是“成也可,不成也可”,从父亲的角度考虑,他还是希望儿子有自己的人生,不要就吊死在太子这棵树上。
“行之,”崔光弼叫着儿子的字,“当初你阿公给你取字时,弹了一曲《步出夏门行》,是期你志在千里,行行不止。你从小到大,也没让你阿公失望。”唯感情上让人头痛,怎么就遇上这么个情障呢!
此时已是日暮鸟归时分,潇园中鸟鸣啾转树深苔凉,暮色下益发幽静,蜀郡公沉袖木屐徐行,侧头看了眼儿子,容色光洁如玉,鼻梁斜直如玉骨,身姿如兰如竹,迤逦行在这芍红藤青夹道中,就自有一番行云流水的舒朗雅致从骨子里透了出来——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令人惊艳的郎君;而他的儿子在才华上也是惊才绝艳,十九岁就以一部《潇园诗话》震撼大唐诗界,被称为大唐诗论总纲之作,七郎也以不到弱冠之龄就成一代诗论宗师;二十五岁又成《论道理性命》,惊震儒道释三界,被称为三道融一之宗,如今才过而立,已经身衔两道宗师了,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成就,哪个能比!——岂可折在情上?
崔光弼袖一沉,又徐徐向前,道:“行之,以你之才华,无论从仕,或专研学问,都可取得辉耀天下的成就,名载青史。你今后还会走得更远。若入深宫,反而有损你的前程。皇后话里的意思,你也已经明了,你还要为她等待蹉跎?等她三四年后选了太子卿不是你,才彻底失望?甚或继续蹉跎下去?”话到后面已是冷峻。
“笃,笃,……”只有木屐轻而有节奏的声音。
崔清珏落后父亲半个身,木屐轻而有声的落在夹道上,一时没有回父亲的话,他清朗静深的眼睛看往前方,夹道左右浓绿油碧,满眼深绿间芍红缀满艳色,小径尽头一弯清湖如芍叶,湖边杨柳千丝万缕缠绕着晚风,水中白鹅拨掌划波慵懒又自在,斜晖映得一池清水如洒浅金,梨白桃红都已谢去,树下丛丛芍药却是粉紫朱红的娇娆芳艳,花香随暮风拂来,沁入心脾即是幽香氤氲不消。纵日光尽去黑夜降临,这芳艳独自开,幽香独自在。崔清珏的心如这暮色中的丽潇园,静深幽凉中自有芳菲。
“当我决定爱她的时候,我就已经行在了自己的路上。”
崔行之清雅疏朗的声音在暮色中沉静,在幽凉的丽景中又有一种安谧。
崔光弼猛然顿步,回身看他,暮色下浓眉如墨。
崔清珏的声音依然清雅疏朗,神色也依然平静安然,道:“阿公说,做人要有松筠之节:如松深扎于土下,经风霜雨雪,屹立如故;要有修竹之柔韧,任尔东西南北风,弯而不折,回身又是挺直。”
“她是风霜雨雪,我就是松。她是东西南北风,我就是竹。”
当他明白的爱上李毓祯,这就成为他的路,行行不止。
纵她无情如风霜雨雪,纵岁月孤寂如寒冷冰风,他的心也如松如竹,不倒不折。
“道行之而成。”
道路是由人走出来的。
而道要一直走下去才会有成。
崔清珏不想在岁月的尽头回看时后悔,他愿意伤痛,也不愿止步。
一直走下去,纵然最终仍然爱而不得,但他依从了自己的心——纵然苦痛,他依然是他,没有因为人世间的大恐怖而折行。
行行不止,这是崔清珏的道,治学如是,感情如是。
他的感情就和他的人一样,不像夏日阳光那么炽烈,却如这潇园幽深的静景,清雅而隽永,虽历暗夜仍风华独永。
蜀郡公看着儿子,眼神变得幽深又复杂,心里像是被芍药花的花枝给刺扎一下,泛起一种酸楚,然而见到儿子那平静安定的眼神,崔光弼忽然又理解了儿子。
我心往我向往之处,虽苦,亦安然。
“……你就朝圣吧。”
蜀郡公又叹又气的说出这句话。
第三六九章 世间事要敢想()
朝圣,这说的是一种态度。
一种持心而圣的心境。
他的儿子年纪轻轻的就能成为闻名遐迩的文道宗师,除了让世人惊叹的天赋、智慧、才华外,更与他治学的态度有关,诚敬、纯粹、专注、持一而行。就像朝圣路上的信徒,因为心中诚敬纯粹的信仰,因为持一而行的信念,千里之路一步一叩首,纵然叩得鲜血淋漓,叩得身体精神都疲惫到极致,甚至可能死在朝圣路上,都坚持不移。这就是心中有圣。学问是一条艰深的道,纵观史上的先圣贤者、大宗师,无一不是以朝圣的态度来治学。他的儿子在治学上的态度向来是崔光弼得意又骄傲的,然而如今,这种骄傲重重击了他一棍——他没想到,儿子对待感情竟也如治学。
这让崔光弼心中沉郁却又无言可说。
……这种坚持无可反对。
因为这是清珏的人生。
人生于世间,便必有坚持。能得道者,无一不是持心不移,无论身外得或不得,内在已能得到自由,这就是“率性至圣”。暮色下崔光弼的脸庞峻肃,犹显风仪严峻,忖着儿子“论道理”中的道,一时心中复杂难以说清滋味,或许就像这暮色中的潇园,浓绿暗影,景幽生凉,却又沉邃静恒得让人深刻。
崔光弼沉沉叹一声。
崔希真知道后没有意外,也无难过失望之态,夹鼻镜片下一双苍老的眼里满是睿智豁达,一边和儿子打着双陆,一边慢吞吞的说道:“苦,也是人生滋味。学海无涯苦作舟,苦不苦?奋力行舟而前为至乐也。颜回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皆以为苦,颜回可为苦?向道而乐也。这苦呀乐呀,是随自己心之所往,这就是率性。孔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本心莹然,随所意欲,亦是至理。行之虽才逾而立,然这本心莹然,却是越芸芸众生多矣。他从他的心行事,率性谓之道也,吾等又何必为之心忧?”
崔光弼沉眉深目,这些道理他如何不知,只是道理是道理,儿子却是儿子,这心中意难舒啊。抬手掷下骰子,一个二一个三,比父亲的两个点数都小。崔希真哈哈一笑,“你这手黑呦——还是该我来。”拿起骰子扔了下去,骰定后便乐了。
“嚯,击下你一匹马。”崔希真笑眯眯的将儿子一只黑马打回原点去,“来来,继续手黑。”崔光弼心思哪在输赢上,不过陪父亲一乐,象牙骰子拈在指间便要随手掷下去。便听父亲又说道:“行之心境能臻至此,学问上必能更上一层楼。这也是好事。所谓经大苦痛者必有大成。”他眯着老眼,乐滋滋道,“没准宣圣之后,咱崔家也能出一位圣。”
咯……崔光弼手一抖,两枚骰子落在了双陆盘上。
“哎呀呀阿弼,你真是手黑如墨呀。”崔希真一看点数乐了。
崔光弼一脸无语的看着父亲。
心道您老可真能想。
“宣圣”是谁?那是世宗文皇帝,被大唐诸子百家共尊为“宣圣”。
毫无疑问,世宗是学道大宗师,若她不是皇帝,以其著书立说的成就,早可被列为“子”了,然她能被大唐诸子百家共尊为圣,却是因为世宗确立了中国的“道统”——这种成就怎么能再现呢?
他们清河崔氏身为东汉以来的世家,文道当然昌盛,自汉至先皇景宗朝,崔氏出过的文学家、史家、诗人、书画家多不胜数,也出过易学家和不少经学家,但未有人能地儒道墨法这四家成为“子”,反观博陵崔氏却出过一位崔明威,被北周儒家列为“崔子”。清河崔氏明里不说,暗里却是较劲的。但如今不是先秦时代了,著个书立个说就能成为“子”,尤其最被人看重的儒道墨法四家,而成为“子”简直难之又难。而在崔清珏展露头角后,崔光弼暗里就期望儿子能成为“崔子”,然则父亲竟比他还能想——竟然畅想到成“圣”了。
崔光弼真不知说什么好了,“父亲,您可真是……”
您老可真是敢想啊。
道儒墨法这四家,自老孔墨商四圣之后,还能有人成圣吗?对,儒家还有个亚圣孟子,但那也在昭宗朝,由昭宗皇帝提出认定,重的是孟子的“民贵思想”,诸家无敢反对——谁敢反对就是和天下万民为仇,那还不被指着脊梁骨?大唐可不是以往朝代,庶民不识字不知政,世宗皇帝“教育下庶民”之后,所谓“民意”就不是浮在纸面上的了。但是除亚圣孟子这个外,道墨法三家可还有一个圣?这难度,还不如想想入先天——当然这也是空想。
崔光弼叹气道:“父亲,世宗成圣不一样的,那是因为道统。”
什么是道统?
自春秋战国以来,诸子百家争鸣,道墨儒法先后成为显学,为争一统王朝中的治国思想统治地位,又斗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为什么?——因为道统。
南北朝对立时,北魏和南梁都自称“中国”,而称对方“岛夷”“索虏”,为什么?——因为都认为自己是中国正统。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