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风流-第1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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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竺那边的霍乱已经从北部蔓延到南部,凡是在天竺南部港口停留过的商船,都有可能携了带疫者。这种带疫产者在病发前应该有十天以上,一两个月的潜伏期——或许体质强的,潜伏期更长。随着商船在各地落客,便将这种霍乱从天竺带了出来。根据各地疫情来看,这种霍乱比以前的霍乱更有传染性,也很可能不仅仅是通过污染的水源,污染的食物入口,亲密的接触也有可能造成传染。”
侯敏中禀报完毕,便恭谨的垂首。
三人静等皇帝阅完奏章。
圣人一边看着,一边思索着,看完后又沉眉片刻,抬眉吩咐秦有:“传,尚书令、中书令、侍中,并太医令、丞,即刻觐见。”
“喏。”秦有躬一下身,退出去安排各内侍传旨。
圣人又对孟可义三人道:“回头将这奏本抄两份,一份递东宫詹事,一份交陈宝柱——宝柱递给施少令,让他令控鹤卫快递给秦国。”后一句却是吩咐侍立榻侧的内侍阁长陈宝柱。
“施少令”即控鹤府少令施自英。
陈宝柱恭应一声“喏”。
孟可义三臣伏拜下去,面上神情和声音都流露出感激,道:“臣等遵旨。”“叩谢陛下恩隆。”
靖安司直属皇帝,也只对皇帝奏事,重要的奏报均是由内侍抄录后转给太子或相关大臣,现下圣人令靖安司自抄了奏报后直递太子和秦国公主,这就是让他们与未来主上提前照面了,表明了圣人的态度:新帝登基也是要用你们的。
大凡一朝天子一朝臣,尤其是靖安司这种既是皇帝的“耳目”又是皇帝的“刀剑”,新皇多半要用自己亲信的人,以前的老人八成是要调职,或者升官阶给个荣养职。孟可义三人不担心太子,这位殿下崇尚儒学,又性量宽宏,只要德行无差,又忠心为国办事儿的,不介意是谁的人,都能用;但秦国公主的性子,即使他们这些老于情报的,也有些捉摸不透,往常见着她薄凉的表情,似乎对事情漫不经心,又似乎什么都了然,这种难测的感觉最让人发怵,三人难免担心秦国公主监国后,他们的位置会不会“挪一挪”,如今圣人这般表态,就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自是感激叩首。
圣人又问起奏章中分析推测的几个细节,三人悬于心中的一件大事解决,神态自也轻松起来,有些大胆的推测,未书于奏章上的,也敢说出来。
奏对间,三位宰相和太医署的长贰官陆续到全了,先后阅了靖安司的奏报,个个脸色都凝重起来。
阁内议事至酉初方歇。
次日,政事堂颁下的检疫防疫谕旨便由八百里急递传向南方诸道、安南都护府,以及东部、北部沿海的山东道、东海都护府和安北、安东两个都护府。
这一日晨起下了小雨,萧琰将养三日骨头已经完全长好了,照例是辰正二刻朝食后出门,与慕容绝同行去剑阵巷。
两人俱是内力深厚,到得剑阵巷时,衣衫也是上下干燥没沾到一丝雨湿。
萧琰仍入四象七宿阵。
这一次经历了四战,共坚持了五个时辰,一身鲜血的被慕容绝提出剑阵巷时,已经是申酉之交了。
从井中日月治疗出来,仍然歇三日养骨头。
萧琰养了两日,朝廷发给扬州的谕旨还在路上,而在栖鹤观又举行了一次疫证的辨证论治。
辨证是医家治病非常重要的环节,既辨病又辨证,详细分析症候和病理变化,主要不是着眼于“病”的异同,而是将重点放在“证”的区别上,这正是确定目前的疫证所需的。参加辨证的不仅有道门的主要药师,还有太医丞胡汝邻和两名太医,医官局博士常焘和两名助教,以及庆余堂、仁济堂、和顺堂、怡康堂、保安堂等几个扬州大药堂的积年老名医,济济一堂的坐了二十多人。
因为人多,辨证会就没在观主茶室举行,而是移到了观中讲经的经堂,因为已过了晨课,并不影响观中道士的日常。
众人都脱履坐在蒲团上,面对面围成一个“口”字,方便说话。医官局和本地医家坐在东面和南面,太医署的太医坐在了北面,道门的药师坐西面,并按字辈:沈清猗是掌殿的大弟子,因之道号“至元”,元者,首也,虽入门最晚,却坐在了起首的位置,之下才是至和、至平、至桓,余者便是广字辈。
年龄最小,却居字辈之首,难免引人瞩目。沈清猗对这种惊讶注目——暗里必定揣着怀疑的忖度恍若无视般,气质清冽如梅,又闲雅自如,仿佛参加世家的一场赏花赋诗聚会,坐立行止都油然透出的雍容优雅气度便让人觉得朗月在侧,不是骄阳灼目,却让人觉得居于其侧便如星子之于皓月,光芒闪烁也不及那中天悬月的清辉,竟将他们所见过的世家子弟都比了下去。众医不由暗忖:不愧是甲姓世家女!虽对她医道造诣还有怀疑,却也自生凛然,不敢在面上露出轻慢之色。
沈清猗和至桓都只到扬州三日,虽然这三天已经尽晓疫情,去过了各个隔离区,诊断辨异过病患,但均是头回参加辨证论治,便只静坐而听。这些医家们辨证过两次彼此都已经熟悉了,初始因为沈清猗那身清冽雍容的气度有种珠玉在侧的拘谨,但辨证一起,大家便都忘了其他,顾自投入到其中。
“……脾胃素虚之人,六气为病,阴阳二气乱于肠胃,因时气而更见其虚,中阳既虚,寒湿自盛,以致朝食暮泻而为飧泄,甚加呕吐而为霍乱。其泻者,必是清谷而非臭秽,吐者亦必澄澈而非酸浊。小便之利,口之不渴,如此,才是寒湿霍乱,可以理中丸、五苓之类治之。”常焘眼下青黑之色更重,说起辨证来却是精神极旺,侃侃而谈不停顿,“诸位皆知,寒湿霍乱春伤于风冷,性属寒证。然此次霍乱所现病证,多数是小便赤短、便热极臭者,而脉带数,此为热证,当非寒湿霍乱,应以清利中焦湿热而治。”
庆余堂的坐堂大夫余秉执立即辩驳道:“寒霍乱脉兼迟,而热证脉带数,兼有吐利清浊之异,此为不同之处。而今患者所现病证,多是寒热相混,虚实错杂,确非易识,故有吾等辨证之争。然热证者未必不是内虚阴盛,燥热于表,岂可只以吐利清浊而妄断?此前有表热证者,或热燥去衣坐地,或面赤喜冷,辨为热证以黄连、黄芩清热论治,次日即下血而死,难道不是教训?此实为虚冷甚于内,而反逼其阳于外,故其外证,多假热之象,当以寒证而治。”
这位庆余堂的名医被人称为“余棒槌”,是个直梗不知变通的,面对本地医家管理衙署的主事也不知委婉迂回,**的就顶了回去。所幸常焘不是个小气的,又素知这人性子,只是皱了下眉,倒没有多在意他的语气。
太医丞胡汝邻道:“《内经》以水液澄澈清冷为寒,然有利清者,以寒证而治,却也次日而殁。可见是阳邪炎盛之极,反与阴邪无异——其病非伤寒,以寒证论治恰如雪上加霜。”胡太医是个圆润的性子,但与这余棒槌共事一阵,也知其人不通委婉,用言必得直接为好。
余棒槌死皱着眉头一时不语,因胡汝邻所说的“次日而殁”便有他误治而死者,心中壅塞,一时难言。
这在辨证中是常见的事,诸人皆不以其面色为异,况疫情如火,大家辨证时也无心顾及别人的情绪。
至和接口道:“《内经》虽以水液澄澈清冷为寒,但医道于治道,用药如用兵,必得通审细辨。下利清水未必就是寒证,小便赤短也未必就是热证。余认为当以口渴与否,判清温之治,此为简当。”
胡汝邻道:“以口渴辨清温,其论治也有异。如霍乱之因伤寒而致者,热多,谓表热未衰;寒多,谓里寒较盛,同为治寒证,用药也当有异,若都用五苓,反致其危。”
至川道:“所以同一证,当察其内外之轻重,辨邪气之聚散,以施治法。”
……
众人争来论去,既辨证又论治,但争论良久,甚至气氛达激烈者,却终究没个定论,也没论出个有效的治疫方子,实在是因为热证中又夹杂了寒证,此前多次讨论用药,无论是以寒证治,还是以热证治,或是先热后寒,先寒后热,却只有上百例轻症者缓解,还不是治愈的,而是患疫者体质强,自个抗过去的,而多数用药者不是死亡,就是反致病重,境况最好者也只是拖着,约摸身死也不过几日间的事。
争论声渐弱下来,众医都有种困于巷中的感觉,渐渐的俱都凝重默然,座中唯有沈清猗和至桓两位新到者自始至终未发言。
至和左右一视,道:“余等已论辩了四五次,或者都囿于圈子里了,一时出不了新论。至元师妹与至桓师弟新至,或许不会陷于余等这些争论,有别出心裁的看法?即使异想天开也不要紧嘛,咱们已经困在巷子里了,或许就能从墙上开个洞呢。”
众医虽然心情沉重,闻听后一句也不由微微开颐,期待的目光看向两人,倒不是期待这两人就有解证和论治之法,但出来个新思路也不错,或许就可以开开窗,触发他们的思路呢?
——医道也是有顿悟的!
第一七七章 北冥有鱼()
这一步跨出,就是另一番天地!
他隐隐有种感觉,此次扬州之行,或许就是他的契机。
心里有着这番计较,至桓自不会存着“先说比较吃亏,后说才占便宜”的一般医家的想法。进入时行阁的医者或许最初还存在着攀比或藏私的心理,但在阁内每十天就有一次辨证的氛围下,藏私只会让人固步自封,而毫无隐藏的阐述自己的见解,引来越多的批评、补充,在医术上的收益才会越大。
至桓之前就与沈清猗约定,进入扬州后两人先各做各的,在辨证论治上再作阐明。“有公开的争论,才会撞出更多的火花。”至桓心里微微笑着。他单手立什行了个道礼,对众人道:“余比至元师妹痴长好些年岁,且先抛砖引玉。”
这句开场白让众医家都有些吃惊,转念一想,这应该是至桓道师的谦词。
至桓开口就是惊人之语:“余以为,此次霍乱,应分两种。前一种是旧霍乱,后一种则是新霍乱,病源、病因,俱与旧霍乱不同。”
他声音浑厚又清亮,“先说旧霍乱,此即诸医家所论之寒证霍乱:病起于风冷,吐利及小便皆清如水液,而不酸臭,口不渴,或渴喜饮热水而非凉水……综合诸位医家的辨证,这种霍乱又细分数证,而每证又有不同病理变化,需详加审辨,分别入药施治。
“一则曰寒湿困脾证,身寒肢冷,脉濡弱或沉细,此即仲圣《伤寒论》所曰伤寒霍乱,也是最常见的霍乱时病,当如常博士所论,以正气散、理中、五苓加减治之;
“二则曰亡阳证,湿盛而四肢厥冷,汗出身凉,或烦热发躁,揭去衣被,后者即余大夫所辨证,乃为寒证而非热证,不可以清热之方治;也如胡医丞所辨证,乃内虚阴盛格阳,亦不可以寒湿困脾证治之。余以为,当宜理中汤,而正气散、五苓不可用;重者则四逆汤。若用四逆后,吐泻止,仍汗出而厥,又脉微欲绝,此即阴未退散,而阳有散亡之象,当于四逆加干姜一倍,以救欲绝之阳,又虑温热之过,反为阴气格拒而不入,故再加猪胆汁之苦寒,以为向导之用。若有暴泻如水者,冷汗四逆,脉弱不能言,则急进浆水散冷服救之。”
常焘、余秉执、胡汝邻等人都微微点头,这是将寒证霍乱的各种症候都辨证得清晰了,又分虚实而论治,正是“一病而异治”之理。
“第二种即之前数位医家所辨证的热证霍乱,此为以前未出现过新霍乱:骤起剧烈吐泻,吐出物腥臭酸腐,泻出物呈米泔水样、黄水样或血水样,热臭难闻,小便短,色黄赤,口渴大量饮凉水,手足转筋……
“综辨其证,余认同胡医丞、常博士、至和师兄等医家所论的中焦湿热证。此与寒证霍乱迥异,不可用药与同;也不可当成夏秋的暑湿霍乱治之。”
持热证论的医家都微微点头。
至桓顾目众医或赞同或思索的神色,说道:“而今疫患,多为寒热之证兼杂,又不可以一证治之。余观病患及医案,疫者以热证为主导,而兼有寒证,则治疫当以先热后寒,即以清利中焦湿热为先,再入温药治寒证,或温中化湿,或回阳救逆,或益气生津,则寒热霍乱便可两解而治。”
他说到这停下来。
余秉执不由急道:“当用何方施治?”
在这辨证论治的医家持热证论的占大半,不是没用过清利中焦湿热之方,但见效不著,或有患者虚冷受不住清热,反虚而殁。无论用治寒方还是治热方都不当,这才让众医家束手,如困于巷中不得出,思绪也就更加烦乱。此时闻得至桓的辨证论治,恰如千年道观的当当钟声,浑厚悠扬,又有着脱离尘俗的清音,让人不由倾听入心,又心神一明,只觉脑子中的烦乱似乎又梳理出了条理,看向至桓的目光都变得火辣起来。有性急的医家也如余秉执般催问起来:“当如何施治?”
至桓却没有立下方论治,而是道:“欲治病,先知因。扬州支河众多,居民饮水多从河中取,人多共用一水,久之则生秽气,而城中更是人烟稠密,平民坊几十户人家共用一井是常事,经年年暑蒸,则热毒蕴蓄,又地气炎热,秽气愈盛,故多疟疾、暑湿霍乱这类时疫。如今生出热证霍乱,亦非奇事。余观一些贫户巷,排污陶管埋得浅,有些管道已有破损而无更换,污水自管道渗出,流于地表,恶臭不堪。就如南宣坊的大榆巷——”他说到这吩咐,“黄柏,黄连,将子罗城的平面图展开。”
侍立在经堂一角的两名道侍应声上前,立于众药师身后,一左一右将粗略手绘的扬州城平面图展开,三尺长宽,染疫的坊、曲、巷名称都用大小不等的正楷标明了。
至桓起身走到两人身侧,指着图道:“诸位请看,图中红点表示疫地,红点愈大,疫患愈多。按州衙的统计,恰是南宣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