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风流-第1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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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勰的声音不由含了感情,“河西道十四州,每一州,每一座城,每一条河渠,每一片沃野,都凝聚了我们萧氏的心血。”
“是。”萧琰心含崇敬的道。
这里是大唐的河西,也是萧氏的河西。
构建一个城市容易,移风易俗却不易;耕出一片沃野不易,兴沐教化却更难。
萧氏,不仅造出了河西江南,更重要的是,让这里成为了“华夏”。
萧勰策马前行,“上古之时,战败部族迁徙,西为西胡,北为东胡,南为蛮獠,东为夷俚,遂有胡夷蛮獠。若论祖溯源,与我们汉人一样,俱是炎黄蚩尤三族而出。但我们汉人懂耕种,掌知识,创礼仪,建道德,立伦理,有纲常,遂成衣冠文明,斯为华夏。而迁徙之部以抢掠杀戮为道,以弱肉强食为理,不知仁义礼节,与野兽无异,遂为胡夷蛮獠。
“但人生下来,就要吃饭穿衣,胡汉无有两样。所以仓禀足而知礼节,人吃不饱的时候,多数会跟野兽一样。居贫饿还能守志节者,非民,乃士也;但士少,民多。胡夷无礼仪道德,又何来志节之士?他们饥了饿了,就要侵掠抢杀,因为他们没有能力让自己‘仓禀足’,只能抢别人的。中原要彻底解决胡患,将他们驱逐是没用的,赶跑了还会卷土重来,不是今年就是后年,不是这个十年就是下十年,没个绝止的时候,所以河西千年皆为塞上,烽火不熄,盖因胡族无法自饱,不往东抢,南抢,便要西掠,总之要去抢要去占才有活路。”
萧琰随马在后,这些道理她听四哥讲过,但从没有像今天,骑马行走在这田园沃野中,感受这么直观深刻。她认真的听着。
“人有了吃的有了穿的,谁还愿意喊打喊杀呢?你看咱们汉人百姓,只要有一分地,都兴不起造反的心思。陈胜吴广为什么反秦,那是因为逼得没活路了。汉末为什么黄巾造反?也是逼得没活路了。胡人也一样,给他们活路,他们也会像汉人一样勤恳。我们河西千万人口,其中胡裔就占了五六成,没有他们,也没有今日河西。将杂居在这片土地上的胡夷都杀光了,谁来建造河西呢?何况也杀不光。高武帝的确睿智,不是杀伐驱逐,而是胡夷归夏。先把他们狠狠的揍趴了,再给他们土地,教他们农桑,然后行教化,让他们沐礼义廉耻,遵循了咱们的衣冠,就是华夏了。”
萧琰点头,这段史书四哥细细讲过。大唐国史馆有《华夏族裔考》,就是高宗时期编纂的,这位大唐陛下征战一生,打下了四方胡族,却是诸胡后裔最敬仰的圣人,提起她必称“圣高武”,因为这位陛下提出了“胡夷归夏”——“迁徙诸胡皆华夏族裔,当沐化回归华夏”;当然恨她的胡人也多,因为这个国策必将使很多胡族汉化,甚至失去自己的族号,尤其是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胡族。据说高宗武皇帝在位期间遭遇的刺杀最多,就是因为很多胡人高手想杀她,当然谁都没有成功。
四哥说:“大唐已经没有氐人、羌人、匈奴人了,因为他们的后裔已经完全汉化。曾经的鲜卑大部族拓跋氏、独孤氏、慕容氏、长孙氏、尉迟氏、贺赖氏、步六孤氏都已经是我们汉姓家族了,独孤氏、慕容氏更是进入大唐甲姓世家之列——不是因为他们忠于大唐,世卿世禄,而是因为他们崇礼好学,习俗相化,复华夏衣冠为道,所以大唐承认他们,为衣冠士族。”
萧勰带着萧琰驰马出了徕渠,往西南去,在飘着稻香和果香的风中吟出了一句诗:
“贺川平原果稻熟,河西江南今有名。”
萧琰读过这首诗,是曾任贺州刺史的韦詹所写。
叔祖的声音传入她耳中:“韦公的原句是‘塞上江南今有名’,后来改了,十七可知为何?”
萧琰清悦的声音在风中笑道:“因为河西已非‘塞’,这里,是中原了:水木万家朱户,仁礼千书文苑。”
萧勰大笑,马鞭一挥,“走。”
疾驰往南。
南去三十里,进入霍兰山的西南支脉,这座屹立在河西草原上的的雄伟山脉,宛若群马奔腾,奔出一个反“之”字形:北接敕勒川,山脉横如“一”字,自东去西二百里;然后从上而下,捺笔下落“乀”,去九百里;又在南端折西,横撇一笔去,延一百二十里,这一横撇山脉被称为“萧山”。
因为萧氏的经道堂就在这座支脉山上,久而久之,便被河西士民称为“萧山”了。
萧山下有河水,有灌渠,有田园,有果林,靠近山的田园果木都是萧氏所有,耕种其中的有佃户雇农,也有萧氏子弟。
萧琰骑马经过时,便听见远近都有歌声,目光望去:有提着渔篓,唱着“萧山洲景如屏画,鱼羹稻饭常餐也”的襦裙老妪;有骑在牛背上放羊,手里拿着卷书的儒衫文生;有撩着袍襟,蹲在稻田边写写画画的中年大叔;有挽着裤腿,在龙骨水车旁比比量量,又拿笔写划的青年;还有挽着裤腿,在田里轮流换着铁犁、铧的粗布麻衣却戴幞头的老翁。
萧琰看得惊讶。
萧勰笑道:“那唱渔歌的,是你堂祖婆婆,著有《老子注》《庄子解》,咱们经道堂,还有河西各书院现在用的道学经本,就是她的注解。”
萧琰肃然起敬,“可是师古先生?”
萧勍,字文英,号师古,是大唐有名的道学大家,人称“师古先生”,大唐科举书目之一的《道德经》,就是以她的《老子注》为官方注本。
萧琰读的《老子》《庄子》都是这位堂祖婆婆的注经,那论解精辟,又透着自由洒脱的笔调让萧琰很是喜欢。
“那位牛背上读书的,是你堂兄萧璩,丙辰科科举,明经科的头甲头名。”
萧琰目瞪口呆,明经科的状头在这里放羊?“……堂兄没有去翰林苑,秘书省?”
萧勰边骑马向前,边笑道:“你堂兄中举后在翰林苑待了一年,就辞了官,在江北、江南州县游历了三年,去书院听学,也讲学,半年前回了经道堂,在儒经堂做夫子。再沉淀两年,就可以去守仁书院做山长了。”
守仁书院是萧氏在河西建的书院之一,各州都有一所,授以各家经学,又以儒学为主;另有巧善书院,以器利之学为主。
萧勰下颌又抬了抬,指向那观穗作画的中年人,道:“那是你族叔,农学夫子。”回过头来又笑,说,“田地里试犁的是你族叔祖,墨学夫子。水车旁的是你族兄萧锦,和你另一位学机关术的族兄,这几年正在鼓捣着造水力锻铁机。”
萧琰也听得肃然起敬,“技精,近乎道。”
萧勰看着她颔首一笑,带着她策马上山。
才沿着上山的马车道骑了不到一刻钟,便听前方传来激烈的争辩声,萧琰循声望去,是在斜前方的一座亭子,几名青年正在辩论。
萧琰听了几句,竟是在吵“世家应不应该限田免税”,似乎赞成的还是多数……她眨了下眼,那亭子里是萧氏子弟?
萧勰只一笑,道:“大约又是哪个夫子,布置课后策论题了。”
萧琰摸了下头,“咱们不是世家么?”怎么在讨论自个限自个?
萧勰道:“《周易》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这就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世间事物便如易卦,过分了便要走向不及,物盛则衰。世家也是如此,占得多了,老天就会收回去。汉末之乱就是教训。多少世族豪强,倒在黄巾之下?”
萧琰联系叔祖前面的话,听懂了。
便听叔祖道:“你看大江大河,百年千年奔流不止。咱们世家,就要做大江大河,源远流长。水要进,也要流出去。别去做那围湖,不停的圈坝,只往进,不往出,总有一天,湖太高了,将坝给冲毁了。”
“是。”萧琰谨受教。
“经道堂也是如此,学了满肚子的东西,就要倒出去,不管育人也好,著书也好,研技也好,总要让学的东西走出去,才不会沤在肚子里,成为肥料。”萧勰说得风趣,让萧琰笑起来。
“叔祖说的,就是文以载道,学以致用吧?”她道。
这是文道,那武道呢?
萧勰将这个问题留给她思索。
第一二九章 道为何也()
经道堂不是一个堂,是很多堂,错落有致的分布在萧山上,而且各有特色。
比如武经堂,这里是讲兵道、培养将帅的地方,它的建筑是五座塔。
这五座塔,每座塔代表了一个字——《孙子》所论的为将之道:“智、信、仁、勇、严”。
这是孙子的排序。
但是武经堂的这五座塔围成了一个圆阵,分不出先后顺序。
而将者五道的列序,是每一个武经堂学子学成下山的时候,必须给出的答卷。
没有标准答案。
而且你的答卷由你自己评判。
每个武经堂出去的学子,都要在临终之前写下自己的评判卷,按自己一生统兵为将的经历,写下评卷,送回武经堂。
这个评卷将与你的将绩合在一起,归入你的将道档,成为后辈萧氏学子学习和借鉴的经验,也或者是要吸取的教训。
萧琰被叔祖领上山后便先进了武经堂,她在五座塔中间的将者堂听过三日课后,便按《孙子》中的将者之序,进入五座塔听讲学习、观摩将道档,前后学习了半个月。
她在将塔内看过首代梁国公萧铖先祖的答卷,以智为首,以仁为次;她看过父亲的答卷,以仁为首,以信为次;她看过七姑母萧曈的答卷,以严为首,以勇为次,她看过八叔萧昂的答卷,以信为首,以严为次……
每个人的答卷都不同,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和因由。
萧琰也看了这些前辈将者们自己做的评判卷,她有时看得心驰神往,有时又看得惊心动魄,有时又看得泪盈于眶,有时又长久的沉思没有言语。
这里不是将道的浩瀚海洋,而是每一个将者用心和血、用他们的七情凝结出的将果,它们:有甜,有苦;有喜,有哀;有酸,有涩;有辛,有麻;有壮阔,有悲怆;有骄傲,有沉痛;有坚守,有磨扯;有执拗往前,有懊悔反省……每一颗将果都是复杂的味道。
就像她进入武经堂的第一天,执堂夫子给她吃的那枚果子,是这山上结的一种鸟都不啄食的山果,淡甜中有涩,涩中有苦,还有酸,麻,辛。夫子说:“将道也是如此,酸甜苦涩辛,唯有自知。但无论什么味道,其中都有自己的道。”
萧琰从第五座塔出来时,并没有写下她的答卷。执堂夫子说,多看看,多想想,下山的时候,再做出答卷。
萧琰心怀端诚的应下,从武经堂出来,就去了讲武堂。
讲武堂是武道之地。
将者之道,是带兵;武者之道,是修己。
修己无路,路在自己的心中;只有自己修出来的路,才是武者的道。
所以,讲武堂没有路。
二支的堂兄萧纺带着她踏林穿山,踩石越壁。
从山上,到了谷中。
讲武堂就在山谷里。
谷中也有一座塔,苍灰色的塔身,春草绿的檐顶,古朴苍老,又年轻。
堂兄说,这是“讲武塔”。
武道是修行,不是讲出来的,但是入武要讲。虽然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但师傅怎么讲,将会决定个人怎么修行,甚至影响这个人一生的修行之路。所以,“讲”很重要。怎么讲,也很重要。
每一个萧氏子弟进入讲武堂,都有一个讲武人,作为他们的启门者,和指导者。
萧琰看见了那座醒目的高塔,但她没有看塔,她在看塔边的一个人。
那人立在塔边的松树下,苍绿的枝映着她苍绿的衣,给人感觉和那数百年的松树一样,经历了岁月的沧桑,可又给人感觉她很年轻,仿佛松绿里的生机,与这岁月一起流长。
她站在那里,就是岁月。
而周遭的一切,都只是岁月的光影。
萧琰的目光和神情已经恭敬。
这是先天!
他们萧氏的先天宗师!
远远看见那人,萧纺眼中掠过惊讶,却立刻恭敬行礼,不再往前,转身向萧琰一点头,离去。
萧琰知道,松树下那位,就是她的讲武人。
她上前去,长揖行礼,声音清澈,端敬,“嫡支嫡房十七萧琰,字悦之,道号无念,拜见讲武夫子。”
那女子手中提了个酒葫芦,笑了一笑,苍绿的松枝便似在她的笑容中青绿生动起来,声音听不出年纪,只觉和这岁月一样,悠远绵长,“哎呀,年纪大了,就喜欢看见你这么漂亮的小美人——叫悦之?这字取得好,见到你,就身心俱悦呀。”
萧琰在山上没戴面具,听见这话眼角微抽:她这是被……祖辈调戏了?
那女子招手让她走近,白皙的手指在她脸上摸了几摸,“哎呀果然鲜嫩,像昨天吃的嫩豆腐。”
“……”
但她没有躲,因为这位祖辈动作虽然轻佻,眼神却很正。
“真是个好孩子。”那女子笑道,“你曾祖父是我三弟,我行二。”
“二曾伯祖。”萧琰恭敬叫道。
“还是叫夫子吧。被小娘子这么叫,叫老了。哎呀呀,时光悠悠,岁月流金。”说着负手走入塔中,那只酒葫芦勾在她手指头上一晃一晃的。
萧琰闻到她身上的果酒香,忽地粲然一笑,跟着入了塔。
她已经见过三清宫、梵音寺和天策书院的先天宗师,各有各的风采气度,令人心折,但她觉得,还是自家这位曾伯祖最有人味,让她觉得亲近。
进了塔,脱了鞋,萧琰在她面前的藤垫上盘腿坐下。
“小十七,我单名一个迟。别以后人问起,你还不知道你的讲武人是谁。”萧迟随意的坐在藤编小榻上,一脸笑意吟吟的。
萧琰道:“是。”便想起曾祖父名讳为“迅”。
一个迟,一个迅——先生的为迟,后生的为迅?
她脸色有些古怪。
萧迟忽地向她挤了下眼,“我在母亲肚子里迟迟不出;生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