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菩提-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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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他低声道,“就让它在我这里吧。”
帝鸿氏叹了口气:“随你。”
就这样,苏雪禅住在了黎渊的寝殿前,被迫与他日夜相对。
黎渊在逐鹿中身受重伤,心头血又被苏雪禅攫取,是以恢复缓慢,行动艰难,但他又是个高傲的性子,不肯让太多人看见他这副模样,因此遣散了大部分在龙宫内服侍的奴仆,只留下寥寥数人,还不许他们接近自己所在的寝殿。
事情真多啊,苏雪禅在心里叹了口气,抬眼望着头顶灿烂的日光,惬意地摇了摇满树的繁茂枝叶。
他体内的龙血对修为大有裨益,因此,他现在也能通过树身看见外界的情况了。黎渊虽然行动不便,但还是时常过来看看他,有时手里还提着一坛酒,就坐在树下,面无表情地喝酒望月亮,一坐就是一整夜。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在一起生活后,苏雪禅反而总想欺负黎渊,他一见他就牙痒痒,恨不得天天给他制造点小麻烦。因为他们血脉交缠,所以黎渊一靠近他,他的情绪也能被苏雪禅感应到,他对他是生不起来气的——这感觉就像逗弄一头懒洋洋的,又有着异常包容心的猛兽,它只会撩起眼皮,对你可有可无地呲一下獠牙,却又不会真的伤害你。
这片海域是黎渊的领地,水晶龙宫悬浮在上面,既像一座孤岛,又像一顶昭示身份的冠冕,在他的领域内,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天时阴晴,都按黎渊的心情变幻,不过,自从苏雪禅来了之后,他就再没有见过除了晴天以外的天气,就连夜晚,也是万里无云,明月朗照。
黎渊又来看月亮了。
他没有穿那身王袍,而是一袭便服,束袖敞襟,下摆曳开,更显得肩宽腿长,猿臂蜂腰,再一手叩着酒盅,微微打着卷的乌黑长发还拿金带束起,于俊朗中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浪荡之气,叫苏雪禅看了,简直移不开眼睛。
更想欺负他了。
夜晚海风习习,满树枝叶婆娑,苏雪禅趁着这个机会,装模作样地摇晃两下,抖落了两片小叶子,掉进黎渊的酒盏里打旋。
黎渊的动作顿了一下,伸手将叶片摘出来,继续喝。
又一阵风吹过,苏雪禅再次佯装不经意地探下一根树枝,轻轻挑住黎渊的发带,就钩在那打结的部分。
黎渊端着酒盏的手一滞,却还是不动声色地继续赏月,也不说话。
嗯?苏雪禅纳闷了,今天怎么这么好脾气?
风吹得更大了,夜空中明月皎洁,苏雪禅一挑眉梢,随着树叶摇晃的轻响,猛地拽松了黎渊束发的金带,任其松松垮垮地吊在树杈上。
“啧。”黎渊终于无奈地放下酒盏,伸手探到背后,一下拿住那根不安分的枝条,“闹够了?”
满树叶片无辜地哗啦作响,仿佛他背后靠的真的只是一株无知无觉的菩提木。
“装什么?”他转过身来,明明看的是树身,苏雪禅却蓦然一惊,直觉他看的是自己,“天天没事就砸点叶子在我这里,你真当我不知道是你在使坏?”
他虽然重伤未愈,嘴唇都带着失血过多的苍白,可那俊美眉眼间的邪气却依旧存在感十足,直让苏雪禅瞧得心头狂跳。
“你到底想干什么?”黎渊看着面前的菩提树,眼眸深处含着一股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出的笑意,“是有求于我,还是说你有些无聊了,想找点事情做?”
苏雪禅凝视他犹带着几分青涩的容颜,心里那股蔫坏的恶作剧之意更甚,他想了一会,忽然开口道:“我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想欺负你。”
菩提木的声音是清澈的少年音,黎渊乍一听他说话,就不由愣住了。
“欺负我?”他愣怔道,“为什么?”
他自降生以来,就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应龙,呼风唤雨,尾划大江,还从来没有人敢说想欺负他的,如今倒被一个小小的树妖开了先例了,当真新鲜!
“因为我喜欢你啊。”苏雪禅忍笑道,“喜欢你,自然就会想要欺负你啦!”
黎渊几乎要被他逗乐了:“这是什么歪理?那我要是喜欢你,是不是也能欺负你了?”
说着,他的手就已经威胁般地捏在了一片大叶子上。
“不行!”苏雪禅装出生气的样子,“我可以欺负你,但你不能欺负我!”
黎渊挑眉道:“这可奇了,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你能做的事,别人怎么就做不得?”
苏雪禅咬住嘴唇,拼命把想要狂笑的欲望压下去,他又道:“总之,我欺负你,就说明我喜欢你,但你要欺负我呢,我就不喜欢你了!”
黎渊一听到这句“不喜欢”,不知为何,心头竟在刹那间涌上了一股极其不悦的怒意来,连手指头都颤了一下,本就是开玩笑才做出的举动,这时候也觉得掐不下去了。他犹疑地皱起眉头,向后退了两步:“既然如此,那就随你罢。”
说完,转身便走,也不顾地下一摊还未喝完的酒盅酒盏。
这不对劲,他在心中喃喃自语,区区一根姻缘红线,难道就能牵动他的心神到这种地步吗?仅是因为菩提木的一句话,就令他郁气横生,烦躁不堪,有一瞬间甚至生出了勒令菩提木以后再也不许说出那种话的念头,这究竟是
黎渊在那边怀疑人生,苏雪禅看着他缓缓离去的背影,一时间也愣住了。
第82章 八十二 .()
第二日;黎渊没有来。
第三日也没有。
第四日,第五日
孤屿般的龙宫在海面上稳稳波荡;宫阙重叠,长桥如虹;寂静得几乎没有一丝人烟;苏雪禅拉长声音,喊道:“无聊死了——!”
喊完;复又盯着变幻莫测的流云和湛蓝天空怔怔出神。
这就生气了?
也是;他本来就是傲气的性子;惯不会低头的人;加上又受了那么重的伤,把龙宫内的仆从皆都遣散了,每天还要强撑着来看自己,自己却一个劲地捉弄他
好像是挺过分的。
他心中犹豫起来,满树的叶片也随之轻轻摇晃;他想了想;将一枝树根悄然探出土壤;向着寝殿的方向游去。
绕过宽阔的空地;拐个弯;从蜿蜒曲水中爬上爬下;再费劲地攀上云桥;一路上不知磕磕碰碰地绊到多少东西;终于到达目的地。
黎渊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帛;漫不经心的目光从上面一扫而过,忽然听见朱漆雕花的窗楞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笃笃”声,似乎还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唤他的名字。
他转头一看,水晶窗格隐隐绰绰,只映出朦胧的影子,他手指一抬,那精致的朱窗也随着开启,上翻。
“你好多天都没来找我了,你身体好些了没有?”
细细小小的声音,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打颤,那树根也是纤细的,上面却生着一枚颜色碧绿如玉的大叶子,愣愣地在顶端直晃,好像稍一用力就会承受不住地掉下来。
黎渊一下攥紧了手中的书帛,心尖猛地一颤。
“我嗯我很担心你,所以想来看看你,前些天说要欺负你,其实是我开玩笑的,你不要生气啦。”
苏雪禅费力地通过树根观察黎渊的神情,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目光似乎是有些震惊的样子,又叹了口气,继续柔声纵容道:“那这片叶子给你捏,就当是赔礼了,你会高兴一点吗?”
黎渊看着那枚迎风招展的叶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这些天其实一直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将龙血收体内。
他向来认为自己是不需要姻缘红线的,沧海桑田,世间风云变幻,而他天生就是站在最顶端的那个人,风月情劫对他来说就是无用的累赘,在过去的无数岁月里,他见惯了旁人对他的狂热喜爱,无论男女,无论目的,统统都是痴缠的神情,供奉他犹如供奉神明,可那些山盟海誓、矢志不渝对他而言又有什么用?除了令他烦躁之外,没有丝毫可取之处。
世间情爱,多是纷扰。
他一边被红线牵动心神,一边排斥红线对自己的影响,就像弇兹所说的,他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惫懒劲”,他性情冷漠,也确实什么都不用在乎,就连答应帝鸿氏征战蚩尤,他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所谓的天下苍生,只是蚩尤的野心太过咄咄逼人,可能会妨碍到他而已。
可乍然从天光中望见一枝明媚盎然的绿意,他的心跳却猛地漏了一拍。
这感觉十分奇妙,就像他遗失在外面的一部分血肉,一半剖开的心,纵然离开了他的身体,但当它靠近时,他依然能感觉到那种天然的吸引力,想要将他们密不可分地连在一起。
要收回龙血吗?
黎渊一动身体,身上披着的黑羽鹤氅便从肩头滑落下去,露出缠着麻纱的胸口,上面还渗着金红的血痕,此时他一动,伤口中沥出的血又将纱布上的痕迹扩大了些许。
“唉!”苏雪禅急忙唤道,“你先别下来了,身体要紧!”
黎渊抬眼,看着面前头顶大叶子的纤细树根,浓密的眼睫如墨黑的雾气,笼在他黄金般璀璨的眼瞳上,将他的眼神也遮掩得像一潭幽深莫名的泉水。
他没有管苏雪禅说了什么,只是撑着身体,缓缓走到桌案旁坐下,距离窗边不过一臂的距离,他轻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因为我担心你啊!”苏雪禅快言快语,他看了一圈四周,“你不该把侍从们都遣走的,你受了重伤,应该有人来照顾你。”
黎渊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这感觉不像是幸福,更不像是甜蜜,望着那片颤颤巍巍的绿叶,他只觉自己的心尖上也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挠着,一阵阵酥酥发麻。
“蠢,”他嗤笑一声,不轻不重地伸指一弹,把面前的纤细树根打得一个趔趄,“蚩尤虽死,他那些忠诚的部下却不是能安分守己的性子,我若是继续留那么多人在这里,自己又负伤在身,迟早要被人摸进来,到时候连你也要遭难,不明白吗?”
苏雪禅狐疑地盯着他:“嗯?你确定不是因为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这副样子,要保持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
黎渊眉头一跳,伸手就要揪住面前这片水灵灵、碧绿绿的欠揍叶子,“真是个欠收拾的小东西”
苏雪禅本来还在笑,冷不防被抓住要害,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怕的,那笑堵在喉咙里,咕噜着“唉哟”了一声:“疼!”
黎渊本来也就是做做样子,并不打算真的要收拾他,一听他带着哭腔嚷疼,指头就像被火星燎了一下,急忙放开了,松手后还不放心,又轻按在叶梗与树根的交接处,低声道:“很疼吗?抱歉,我不是”
因为失血的缘故,他皮肤的温度还带着些许凉意,但对于植物来说,已经是近乎于岩浆般炽热的高温,苏雪禅被这一下烫得心悸不已,他若是人身,只怕此刻早就是满脸通红了。
“没,我也不是特别疼”他意乱情迷,黎渊关切的目光近在咫尺,令他犹如置身在一锅咕嘟嘟滚开的沸水里,好悬没煮得他神志尽失,“你你好好休息,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黎渊按着他的动作一僵,稍微用了点力,就让欲缩回去的树根动弹不得,“那我晚上再去看你?”
“不用了!”苏雪禅急忙拒绝,“你养伤吧,等我等我变成人身了,我就来照顾你!”
黎渊愕然,手上力道也不由松了些许,苏雪禅抖了抖头上的大叶子,趁机溜之大吉。
总觉得再待下去,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就这样,苏雪禅终于不无聊了。
在黎渊的默许下,他尽情放纵自己的根系在宫内到处乱跑,还时不时捡点自己认为的稀奇小东西带到龙宫的主人那去献宝。也许是因为重新投身为树妖的缘故,他的心性也跟着幼态了许多,在青丘宫中,他是温敦仁厚的大王子,是众多弟妹的兄长,但在黎渊这里,他仿佛又变回了昔日那个在桃花林中撒野打滚的小狐狸,就算尽情捣乱,都没有人会来教导他不许做这做那,顶多是黎渊会皱着眉头弹一下他的叶子,还不敢多用力。
“黎渊!”他操纵着树根,举着一颗圆圆的珍珠跑到寝殿窗前,兴高采烈地大喊,“我在水池里发现了一颗这个!”
黎渊坐在玉案后翻过一页,案旁则摆着一个荷叶纹的七彩琉璃大盏,里面全都是各种零碎古怪的玩意儿,一枝半开的花,几片泛着光泽的鳞,一串润泽玉铃,还有数枚看不出形状的金饼,从簪环上掉下来的琐碎宝石林林总总,几乎堆成了小山。黎渊无奈地抬头一看,伸手接过那枚指肚大小的珍珠。
“应该是铺在金簋池里给鲤鱼玩的,结果被曲水冲到了你那里吧。”黎渊道,“你要是喜欢,改天我叫人给你那也铺一层,比这个还大,还好看,行吗?”
苏雪禅吃惊道:“可是我在阳光下看这个有七彩的颜色啊,不可能只是普通的珍珠吧?”
应龙神叹了口气,将珍珠在手里滚了一圈,“龙宫里的珍珠,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你找到的这枚,应当是西海边的蚌妖所产,西海明月正悬,那里的蚌妖跟随吸收月华,因此产下来的珍珠也能在日光下放射七彩微芒就这样。”
“这样啊”苏雪禅微微失望,“我还以为找到了鲛人珠呢”
黎渊捏着鼻梁,头疼地叹息道:“内室百宝阁,正数第三层,倒数第二个箱子。”
苏雪禅:“啊?”
“里面有一枚密匙,你拿着它去最西边的玲珑塔,打开以后,你想拿多少鲛人珠就拿多少鲛人珠,在里面打滚都没问题,送给你了,去吧。”
苏雪禅将顶头叶子摇得像拨浪鼓:“我才不要!那样就没有找东西的乐趣了!”
说完,继续乐此不疲地在龙宫里到处跑,留下黎渊像个留守老人一样,天天看着手边的琉璃盏又多堆出些什么东西。
他摇摇头,将手里的珍珠放进盏中,卡在没有穗子的玉佩和几颗挤在一处的玉珠上面。
过了一会,没想到苏雪禅去而复返,用树根顶上的叶子轻轻拍着黎渊的手臂,让他低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