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菩提-第1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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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到一把空中四溢的晶尘。
“臻臻,臻臻?”苏晟摸着妻子的额头,唯见她额上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闭目的神态也略有焦急之色,也不晓得梦见了什么,连忙探身去取摊在冰案上的锦帕。就在他错身过去的这一刻,苏斓姬的眼角缓缓凝落一滴泪水,洇进了枕边腻粉堆云的桃花。
***
苏雪禅要奔赴的第二个地点,乃是万年飞雪,巍峨高洁的昆仑。
虽然这座山君曾在大劫里为羲和挡下致命一击,以至于山体崩摧,毁坏过半,但在这个经由南柯海修复过的时间线里,它依旧是完好无损的。
他飞过风雪扑朔的玉宫,飞过绵延数里的玉壁,飞过重重庄严肃穆的宫阙,终于在最高处的王座上望见了闭目不语的西王母,她的身侧一左一右地卧着两只身形硕大的虎豹,皮毛如子夜漆黑,皆沉沉酣眠着。
就在这时,西王母蓦地睁开了双眼。她的脸孔枯如老树,可当她睁开眼睛时,那灼灼的神光只会令人忘记她的容貌,只看见她深沉如海的威严。
“你来了。”她说。
苏雪禅的步伐一缓。
“我该称呼贵客为什么呢?”她开口发问,“是白狐之子,还是年轻的菩提殿下?”
苏雪禅猛地吃了一惊,他惊疑不定地站住脚,仔细观察着西王母的神情。
是了,他一下想到,即便在大劫里,西王母也是第一个看透娲皇的计划,从而逆天行事,替羲和拦下太杀矢的弑神之力的,此刻她可以看见自己,得知自己的前世今生,也就不足为奇了。
“无论是白狐之子亦或菩提木,我只是我,这一点不会转移,也不会更改。”他加额躬身,朝西王母行了一个恭敬的大礼,“千年已过,许久未见了,王母娘娘。”
西王母微微侧头,顶上玉胜发出琳琅悦耳的清击声,她莞尔笑道:“区区一介山神罢了,我怎么敢呢?你为万物舍身,拯救的是现在世和过去世,只怕于功德上早已达到半步至圣,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受得起你的礼,就不要为难老身了。”
语毕,她正了正容色,说:“来罢,行使你的使命!”
苏雪禅犹豫了一下,还是直立身体,走到西王母座下的玉阶上。
“失礼了!”他沉声喝道,同时将一指点在西王母的眉心,白光乍现似霞,在纷乱光影里喷涌而出!
昆仑万山的飞雪,于那一刻凝滞了。
纵横百国,俾阖东西。而后,他在九天玉京唤醒沉眠的仙人,为浑噩的四时神明重新召回记忆与神智;在雪雾缭绕的巫山看见瑶姬,她浸在朝生暮死的云雨里,一梦数百年的时光;在辉煌灿烂的金宫与凤凰相逢,昔日那吞炭火、折华翼的女子,现已是苍穹的另一位主人,被凤君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寻遍天下,只为求得治愈她的方法;亦在欲界天的宫殿看到舍脂,令她用这双倾世绝伦的双眸,望见她曾经挚爱的血亲。
他去了四海,去了扶桑,去了烛龙蛰伏的钟山,在金光万丈的太阳上面见虚弱的羲和,替她注入第一口新生的气息,在清辉玉寒的太阴上叫醒混茫的望舒,为他抚平胸口的伤疤
“此时相望不相闻”望舒喃喃笑道。
“——愿逐月华流照君。”他答。
广袤草原、西山中曲、巨城空桑、海外仙洲,熙攘川流的黎民娲皇用了三天三夜,使南柯海倒灌世间,造就这个蒙骗诸世的谎言;苏雪禅亦用了三天三夜,使众神苏醒,尘寰清明,犹如一夜春雨,洗刷迷蒙的朝露雾霭。
最后,他好似一名漂泊了太久的游子,终于可以在旅途的末了,回归自己一生的归宿。
终年落雨,万顷不散,东荒海。
这一日,也如过去百年的每一日别无一二,黎渊立在檐下观雨,呦呦则在殿内睡着。
他的肩头披一件墨黑的王袍,袖口和衣摆皆镙着古朴的风雷海水纹,远远望去,像是会呼吸一般闪着若隐若现的金芒,加之他身形高大,更显得气势渊渟岳峙、威赫沉沉。只是昔时的乌黑长发现已夹杂了数缕心血耗尽的银白,反倒暗暗地显出一股凄然。
他不说话,于是风也停滞,雨也无声,仅余一双暗金色的龙瞳,静静凝视着雾气四散的雨幕。
呦呦早在前年化出了人形,虽然还是年幼的稚童模样,可那柔润美丽的眉眼,天生微微上翘的嘴唇,还有颊边一枚小小的梨窝,简直就和她的另一个父亲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有一对金灿灿的眼瞳随了黎渊,天然就带出几分高不可攀的清贵之气。
小家伙还是条幼龙的时候,就能吃能睡能闹,如今变成人身,活动的范围就更广了,四海青丘,没有她不能去、去不了的。她又是应帝唯一的女儿,青丘现如今的掌上明珠,有谁敢动她一根寒毛?是以自小便能肆无忌惮地到处乱跑。
早些时候,黎渊还担心她年纪小,会在外面吃亏,可每次又都经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只得由着她去,索性每次自己都跟在后面也便罢了。跟的次数多了,不廷胡余等人都笑他是个活脱脱的操心老父亲,劝他不要事事都为女儿包办代替,她早晚有一天要长大,难道要让她一辈子做家长手里护着的金丝雀?要知道,这孩子可是龙啊!
黎渊在幡然醒悟之余,内心也难掩失落之情。
呦呦是他和爱人最后一道联系的纽带,是苏雪禅留给他的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稀世遗珍。那个又犟又聪明的小东西对他了如指掌,所以才会托舍脂将呦呦交给自己,而不是送去青丘,让呦呦的祖母祖父代为照看。
不过,凡事都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就像他渐渐习惯了心头如剜的剧痛一样,他同时也在慢慢尝试着放宽对呦呦的保护与溺爱。
呦呦昨日去西海玩闹了一通,回来时疲累至极,扑在他怀里嘟哝了几句不知所云的呓语后就睡死过去。黎渊不禁好笑地无奈摇首,从她攥紧的小拳头里轻轻抽出几枚彩贝,一串莹莹珍珠后,便把她抱回殿里由着她睡,倒是躺到现在还没起来。
想到这里,他的唇角不禁泛起了一丝比涟漪还要浅淡的笑意。
总喜欢有事没事捡点小东西回来,也不知道是跟了谁的性子。
跟了谁的呢?
黎渊的眼睫轻颤,金瞳里的情绪亦是晦暗难辨,在这个瞬间,龙神仿佛透过雨幕,瞥见了遥远过去中的一角,重新回到了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的手边摆着一叶琉璃大盏,盏中流光溢彩,都是他们固存在记忆深处的不朽爱恋。
——没错了,这大约是跟了她父亲的性子罢。
他怕他寂寞,怕他不能行走,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于是每遇到什么新奇东西,便要来与自己叽叽喳喳一番,唯独想不到自己是大泽的君王,神识于顷刻间就能覆盖四海,看到千万里外的繁枝细节。
往日甜似蜜,这檐下滴滴连落的雨丝却比天底下最苦涩的泪水还要再苦上三分,黎渊修长有力的手指拽住一侧的袍襟,打算就此回身进殿,可一瞬间,他的心跳却猛然狂如擂鼓,心口沉寂了百年的断裂红线也焚烧般地跳动起来!
他倒竖的龙瞳几乎在刹那间凝成了针尖,蓦然回首间,唯见雨幕绰绰,一道浅淡的白影拨开天地垂帘,朝他轻灵无声地踏来。
万籁俱寂,落雨下降的速度在那一刻被拉长到无限长远。
“黎渊。”来人唤道,“我回来了。”
“我说过的,我从不失约。”
黎渊已是痴了,千言万语,尽数淤堵喉间,他反而微微地笑了起来,深邃英俊的眉目中带着些许幻梦般的恍惚。
“是了这又是梦,对吗?”他贪婪地盯着苏雪禅的一举一动,从他的眉心到唇角,从他的指尖到发丝,仿佛看过了这一次,就再也没有下一次,“我是从什么时候睡着的?是我站在檐下的时候,还是在我想到你的时候?”
苏雪禅不知如何回答,唯有避而不应,他深吸一口气,艰难问道:“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
他朝他走去,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的灵魂震荡一分。苏雪禅忍着泪水,想要伸手去摸黎渊落在身前的花白的发梢,但又不敢,他怕自己一触碰到黎渊,他封印的记忆便会被自己解开,这对黎渊现在的状态来说,是非常不益的。
“想你想的。”黎渊笑意苦涩,正要将他抱在怀中时,苏雪禅却后退了两步,为难地望着他。
他支支吾吾道:“我我若是碰到你,那我就很快要走了”
黎渊沉默片刻,将王袍上的绶带解下来,俯身绕在了苏雪禅的腕子上,说:“这样啊。”
他们离得极近,近得都能够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黎渊低下头,那模样活像是要亲吻他,但又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着自己,他们的呼吸几乎融在一处,可唇齿肌肤之间却始终若即若离地隔着一线。黎渊的长发已经隐约撩到了他的手臂上,在情似火烤的眩晕中,苏雪禅只觉得搔痒难耐,连半阖的眼睫都颤颤哆嗦起来。
他想伸手,可是不敢。
黎渊握着那条捻金的绶带,而苏雪禅的手腕上亦打了一个不紧不松的结,他们彼此握住绶带的一边,黎渊就牵着他,缓步走进银烛绰约的宫殿。
“你走了很久,以往梦见你时,你都来不及看看呦呦,如今她长大了,她也很想你。”黎渊低声道,牢牢攥着手中的纽带,“她现在睡着,我领你去看她。”
苏雪禅心中百味掺杂,既期待,又愧疚,还有一丝莫名的胆怯萦绕其中。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即便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他也丢下了呦呦,留她和黎渊孤独地住在东荒海他对不起自己的女儿。
呦呦正侧身睡着,她睡得很沉,半张脸都压在云霞漫卷的鲛绡中,剩下半张脸露在外边,一旁的明珠微微发出柔润的光芒,映得她更如美玉生晕,天然可爱。
“已经化出人身了吗”苏雪禅心中又酸又涩,一掐都能溢出泪水,他怜爱地看着女儿的眉目,也不敢伸手触碰,仅是轻声对黎渊说,“这孩子长得像你。”
他看呦呦,黎渊看他,听见这句,黎渊不由道:“难道不是像你?她笑起来,脸上还有一个酒窝,和你一模一样”
“不是啊,”苏雪禅笑了起来,他回头瞧着黎渊炽热温柔的眼眸,“这孩子,眼角眉梢都带着你的影子,头发也像你一样黑”
说到这里,他才醒悟过来,声音亦低落了下去:“不,应该是像你以前的头发那样黑。”
黎渊同样凝视着他雪白的鬓发——这原本应当是心血耗尽的枯槁苍白,但被他周身温润的灵光一衬,倒现出几分不染尘世的仙气。此时,有太多的话堵在喉头,他张了张口,说出来的却只有寥寥数字。
“还要走吗?”
黎渊的声音恍若金石,低低回荡在苏雪禅的耳边,苏雪禅转头望他,实在想亲亲他的嘴唇,好好抱一抱他,但他生生忍住了,勉强笑道:“我现在还没有一具肉身,难道你想让我就这样同你过一辈子?”
过一辈子。
这个词是如此美好,美好得甚至生出了三分尖锐,刺得黎渊心尖巨颤,连话都说不出了。
“如果”良久,他方才沙哑着开口,“如果能过一辈子,是不是实体,有没有肉身,又有什么妨碍?”
“每次梦见你,你都在梦醒后离开了,那感觉,比死一次还要难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苏雪禅,“哪怕再也不能拉住你的手,也比死一次的感觉要好千百倍。”
天边落雨霏霏,温柔地洗刷着万物的身躯,将一切忧愁与哀恸尽数掩埋在细碎潺潺的声响里。
苏雪禅骤然松开腕子上的绶带,倾身抱住黎渊的脖颈,在他的嘴唇上印下了一个深深的吻。
——漫天繁星与飞花疾速翻卷,轰然淹没了整个世界!
滚滚云海,茫茫光影,无数画面纷扬过二人的双眼,战火、死亡、鲜血、阴谋、灭世的秘密与谎言还有矢志不渝的爱恋。
被塑造的记忆全然破碎,取而代之的,是应龙铺天盖地的双翼,它咆哮着,暴起撞碎擎天四极,为爱人争取到了最后一点喘息的时机!
黎渊在那一刹那已经分不清记忆与真实的区别,他大声怒吼,额上青筋绽出,苏雪禅则是所有虚幻间仅存的一点真实,他的王袍飞扬,在霎时间流转过不尽的春日柳叶,夏夜莲花,秋朝明月,冬暮雪鸦,沧海神州的宿命千年一梦,终于在那一刻合上了久张不闭的大门!
“你你”黎渊不住喘息,蓦地狂吼道:“你居然是真的!你真地回来了!”
苏雪禅虽是灵体,但依然被他的神力牢牢攫在怀里,黎渊的龙瞳似火燃烧,活像要气得把他一口吞下去:“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以为这只是一场梦!你你这个!”
瞧见黎渊几近气急败坏的样子,苏雪禅一下笑出了声,然而笑着笑着,他的眼中又隐有泪意涌现。
“在我与你相触的瞬间,你被封印住的所有记忆就能被全部解开,但同时我也会走,因为娲皇还在等着我,她还欠我一具肉身。”他轻声道,“再等等,我就会回来了。”
黎渊注视着他的面容,紧接着问道:“还需要多久?”
“很快了,”苏雪禅再次吻住他,又轻轻地在爱人薄如刀锋的嘴唇上咬了一下,黎渊虽然感觉不到灵体的动作,可也不由为之一颤,“到那时,我们就能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我爱你。”
海天湛蓝,流云雪白,黎渊的怀抱飞出千万片四散翻飞的桃花,漫荡向苍穹的尽头。
千年恰如一梦。
***
是日,春风和畅,万里碧空无云。
大路上熙熙攘攘,大多是化成人形的妖族,还有轻装简行的道人;太虚仙乐和鸣,白鹤纷纷,全都往一个方向飞去。
有小妖从山林间探出头来,好奇地揪住一个打算从旁边抄近道过去的妖怪,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附近几座山里的人全都走空了啊?”
来客从鼻子里不耐烦地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