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的饭包-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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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着。低声地哄骗还不够,他还唱着歌来哄儿子开心。抱着儿子在屋裡绕了许多圈,儿子才渐渐停止哭泣,带着泪入睡。
这招行不通,他根本无法狠下心任儿子哭闹而不理他。
所以,之后他也只能任儿子捉弄。
偶尔见他绷着一张脸,儿子会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但只要他表情一变,儿子便会缠着他不放。
而大部分的时间,他都被儿子玩弄于股掌之间,无法翻身。
儿子顽皮胡闹的行径在他学会爬跑滚翻后更为张狂,更令他苦恼。
晚上睡觉时,妻子会将儿子放在他们之间,以便照顾。原本这样的安排是很好的,但在某天晚上,他接住爬过他就要掉到床下的儿子时,这安排便再也行不通了。
将儿子放在床的最裡端,他照样会爬过妻子和他的身体,想爬出床的范围去探索新的世界。几次的拦截后,看着朝他嘟着嘴的儿子,他乾脆用棉被将儿子包起来,再用绳子綑绑他,繫在床柱上。
这样,无论儿子怎麽爬,他也爬不到哪去了。
妻子皱眉看着每晚如此束缚儿子的丈夫,十分不赞同这样的作法。但几天后,她发现儿子已逆来顺受习惯了这样的睡眠方式,而她也不必再担心儿子在她熟睡时出了意外,也不必再担心儿子因踢被子而着凉,她也默许了这样的方式。
虽然这样有点奇怪,但目前看来有益无害,她便任丈夫做事了。
原以为他会一直任儿子欺凌,直到他能和儿子讲理为止,他没想到他这麽快就能重建他身为父亲的尊严。虽然那样的契机不是他希望看见的。
学会走路、学会说话的儿子欲发聒噪,让他烦不胜烦,索性将他丢给邻居家的小孩,让他和那群小鬼头们一起玩,省得儿子来吵他。
在他出门工作以前,他总会一次又一次地警告儿子别去危险的地方,别玩水、别爬高。细细叮咛,得到回应后,他才会出门上工。
但得到的结果却非他所愿。
一回到家,就见儿子满身是伤哭着朝他跑过来。
「什麽事哭成这样?」
「呜……」儿子没说话只是哭着抱住他的大腿。
妻子从厨房捧着一盆温水出来,要替他擦拭伤口。「不就是跟其他小孩比爬树,结果自己不小心摔下来,就哭着跑回来了。」
望着哭泣的儿子良久,而后他推开儿子,他挡下妻子对儿子的安慰,拿起一旁的扫把狠狠地打在儿子身上。
「有话好好说,为什麽要打他?」挡下再次挥下的竹棍,将孩子护在身后。她完全搞不懂为何丈夫一言不发地便大打出手,儿子已经受伤了不是吗?
「我要好好地教训他。你给我过来!」
手还护着被父亲打伤的手臂,他怯怯地走到父亲面前,明知道父亲手上的棍子会再度落下,但他不敢反抗。
「你说,我是不是跟你说过那些危险的事不能做?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准爬高、不准玩水?你自己说,我有没有这样警告你?」一个个问句随着不断舞动的竹棍严厉地落下,震慑他年幼未曾被父亲斥骂的心。
「有……」
「有,好,那你有没有听进去?」
「有……」心虚的回应换来的是更加沉重的毒打及怒骂。
「骗肖仔,你如果有听进去,你会从树上摔下来?你会有这些伤?」将竹棍扔到一旁,他粗鲁地扯着儿子的衣物。「你要知道,从树上摔下来只受这点伤,是你命大,是你运气好,下次就不一定是这样了。」
听见父亲称讚自己,他抬头望向父亲,带着一点欣喜,但看见父亲气红的双眼,他又害怕地低下头。
拉着儿子走到门口,让他看着门口那棵榕树。「你知道吗?从那裡摔下来,是会摔死人的,你知道吗?」
死……?年幼的他还不懂死是什麽,但看父亲的表情,似乎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你啊……去那边给我跪着,跪到我说起来你再起来,在那边给我好好反省。」不想向年幼的儿子解释太深奥的问题,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乾脆将儿子丢在一旁让他好好想想,也让自己冷静一点。
让儿子跪在神桌前,他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便拿着竹棍子走进厨房。将裩子折成几截扔进炉灶理当柴烧,以免自己以后又拿它来打儿子。
给儿子点警惕,今天这样就足够了,儿子应该也得到教训了。
用肩头的汗衫按了按眼角,他极力掩饰颤抖的双手,走到屋外砍些木柴作为预备用的柴火。
等后院囤放柴火的木架都放满后,他拿出今日不多的工资,出门了。
晚餐时分,他披着夜色返家,将纸包扔给妻子后,便回房歇息。没有用晚餐,也没和儿子说任何话,只是安静地待在房裡。
翻开纸袋,她让儿子去洗个澡,在儿子的呼痛声中替儿子上了膏药。轻轻地告诫着、斥责着儿子,让他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要他明天和他父亲道个歉,才让他去休息。
回到房间,她看见了那人,背对着她不说话,但她知道他是醒着的。她轻轻地推了推他。
「……」没有回应,只有轻轻地一哼。
「你不洗澡吗?」
「不要。」
「晚餐呢?」
「不要。」
「那你要什麽?」
「……」
「你不要,我要。」慢慢地爬上床,她渐渐靠近丈夫。
要什麽?疑惑地转头看着妻子。
「你过去旁边,这是我的位子,我要睡觉了。」说完,妻子盖上被子,很快地便睡着了。
搔搔头,原来只是因为他佔了她平常睡觉的位置,他还以为……
发觉自己的思绪似乎有所转移,他连忙偏过头去,看见衣柜上开封过的纸袋,他轻轻地下床,走到儿子的房间。
看着儿子宁静的睡容,视察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口,确定都已上了药,他才放宽心,替儿子拉好棉被,回到自己的房间。
叹了好几口气,他忍着不断鸣叫的空腹,在屡次辗转后终于缓缓入睡。
那次,是他唯一一次动手打他,也是从那天以后,儿子便对他所说的话唯命是从,不再当是耳边风。父亲的威严终于回到他的身上,但他却希望那样的情况从没发生过,他不希望再次看见满身是伤的儿子。
虽然不想和日本番仔有任何的牵扯,但那该死的日本番仔搞什麽教育运动,要儿子去学日文,还要儿子改名。他们吴家姓好好的,为什麽要他们改成那种听都听不懂也不会写的日本名字?那种机哩呱啦的难听名字会比他们的台语还要好听吗?
他边填资料边抱怨着。刚回到家就见到村裡的保正拿着一叠资料在大厅等他,了解他的来意,他心裡就开始冒火。
这些该死的日本鬼子,欺压他们还不够,还要他们换名字,这三小?
不只一次摔笔拒绝保正的要求,他打从心裡厌恶日本政府,也不屑服从他们的政策。就是因为日本鬼子压榨他们,他们才会过得这麽苦,干麽被人踩在脚底下还要自己移位子让人踩得更舒适?他们又不是犯贱!
「吴仔,你别这麽番好不好?你有仔细想过让你儿子去念书有什麽好处吗?」
「有什麽好处?去那边给日本人欺负吗?去帮他们擦鞋是不是?」睥睨地看着保正,他不是没听过关于保正和日本警察之间的传言。
「你们隔壁那个老林,你知道他在做什麽工作吗?」
「他做什麽头路又没我的事,谁理他那麽多。」
「他现在是在学校裡当老师呢,一个月赚的工资不是做工的人可以比的。」
「你当我不知道日本人只用自己人和汉奸来当老师啦,怎麽可能他能当老师,你在骗肖仔。」
「时代在进步啦,台湾人也有人打算要自己办学校,就看你要不要给你儿子一个机会,让他去念书。当老师的生活比你做工还要轻鬆很多,看你是要让你儿子跟你一样吃苦还是怎样,你自己去想想看。你那张单子我过几天再过来收,自己想清楚。」保正懒得再和他继续扯下去,将自己的行囊收一收便赶往下一家。
和固执的人讲理,只会越讲越生气,气死自己还不一定能将他的脑袋敲醒。
他看着那张单子想了很多天。
工作时,看着身旁堆叠的材料还有不断怒喝的同事,再看看自己。不仅黝黑粗犷还满身是伤,在刚开始工作的那几天,他总是满身酸痛,那种感觉就向全身被大石压着,无法动弹。
在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放下饭盒,偷偷地前往附近的公学校。
校舍比他们的老旧平房还要坚固,几个小孩子穿着整齐的制服在草地上乱跑嬉戏,脸上的笑容似乎在告诉他,他们玩得很开心。
站在围牆外看了许久,他静静地回到工地,心不在焉地吃完午饭,也心不在焉地做完工作。
「吴仔,你想清楚了没有?」踏进吴家大厅,只见吴仔呆坐在椅子上,面色凝重。
默默地递出几张纸。「拿去,不然等一下我就改变心意了。」
望着手裡快被捏烂的纸张,再看看背对着他无语的吴仔,他将资料收进袋裡,拍拍吴仔的背。「你儿子以后会感激你的。」
「那种事情谁知道。」
那时他真的不知道他那样做儿子会怎麽想,会感激他还是会憎恨他。
他也知道念书很辛苦,在他小时候父亲也曾不顾大妈的反对,将他送进学堂念书。读不到一个月他就不读了,因为大妈总用些尖酸刻薄的话讽刺母亲,说他读书没出息,一气之下他便罢学跑去工地当学徒。
所以他不清楚读书的好处,只知道读书会惹人厌,招人辱骂。
不过现在搬出来了,应该可以让儿子去试试看了吧?
在儿子第一次上学的前一天晚上,他将儿子叫到跟前。
「明天开始你就去学校念书。」将书袋、制服推到儿子眼前。
「学校?」
「就是念书的地方啦!反正明天我带你过去就知道了,现在别问这麽多。」问再多他也没办法解释。
「喔。」乖乖地收下父亲递过来的衣物,他点了点头。心裡对明日突来的行程感到好奇,还有点兴奋。
他要去学校耶,那会是怎样的地方?会很好玩吗?心裡有许多问题想发问,但一看到父亲板着的脸孔,他乖乖闭上嘴巴。再问下去父亲又要罚跪了。
自从那次以后,他每次出去玩都会乖乖地避开那些据说很危险的地方。因为怕被人取笑胆小,所以他会用其他方式掩饰他的躲避。
当隔壁的哥哥、弟弟在玩水的时候,他最多只会坐在岸边踢踢水。有人说要去后山探险,他会提议去田裡偷别人的蕃薯,一群嘴馋的小孩就会捨弃探险,转而和他一起焢土窑。
不单只因为父亲的告诫而避开那些危险刺激的地方,而是因为他体验过父亲所说得那些危险。
在树上踩空的那瞬间是他所没经历过的害怕,抓不到任何东西,只能无力地往下坠,紧接而来的疼痛及晕眩让他难受了好多天。原本熟悉的大树也让他害怕,让他越来越不敢靠近。而他也真的溺过水,只是因为怕又让父亲毒打一顿,才没告诉父亲。在溪底滑倒,让他只能任水摆弄,无法喘息的窒息感他一想就觉得害怕。
因为瞭解那种可怕,他才会乖乖听父亲的话。
自从那次从树上摔下,让父亲毒打后,父亲便没再打过他。当他做错事时,只会让他跪在祖先牌位前几个小时,跪到晚饭前父亲确定他反省过了,才会结束惩罚。
虽然一直跪着脚会很痛,但比起被父亲毒打,他宁愿被罚跪。除了被打很痛以外,也因为他不想再看见父亲打他时的那种眼神。那种眼神是他所没见过的凶狠、可怕,每次回想起那种眼神都会让他颤抖不停。
隔天,他便穿着有些过大的旧制服,带着书袋,跟着父亲去上学了。
父亲只有第一天带他去上课,之后便让他自己走路去学校。曾经在早饭时巴望着父亲,希望父亲带着他去上课,巴望的结果就是被父亲巴了头。
经过几次的迷路后,他终于知道去学校的路该怎麽走。
好不容易得以平安到达学校,但学校老师所教的东西又是另一个大难题。
在台上画了一堆图桉,指着那些图样发出啊咿呜耶喔之类的怪声,刚开始的时候他完全搞不懂台上的人在做什麽,是在唱歌还是在耍猴戏啊?
直到拿到了课本,他才了解了一点,才知道那些图桉是日本字。不过当老师派了作业下来,台下哀号遍野。
才第一天上课,就要他们背四十几个字,而且还是隔天就要考试,他花了一整晚才将那些字背完。之后每上一些课,就要记许多东西,害得他每天只能抱着课本背书,没办法和村裡的小孩一起玩游戏。
不过,也是在上学后,他才第一次感觉到来自大房那边的压力。
以前家裡总是会有一群人来找父亲,每次只要他们一来,家裡就会变得很吵,而候父亲便会要母亲带他出门,不让他听他们在说什麽。不只一次问父亲他们是谁、为什麽来找父亲,父亲的回答总是无语的瞪视。所以他一直都不知道那些人是谁,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大房那边的人。
撑过无聊的讲课,在放学钟声后他冲出教室门要去外面和同学玩耍,在走廊途中却被人挡下。几个人围在他身旁,看他们身上缝的名牌,似乎都是高年级生。
「干麽?」
「你……你就是那个细姨生的儿子?」绑着麻花辫的五年级女生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神中充满睥睨。
「妳讲错了啦,他是那个细姨子生的儿子,所以是细姨孙啦!」微胖的男孩推了推麻花辫女孩,低声地纠正。
「囉、囉唆,我还没讲完嘛!」
歪着头看着争吵的两人和他们身旁带着不善目光的学生,他完全搞不懂这些人的来意。又是来演戏的吗?
原来学校裡的人这麽喜欢演戏。在心裡下了个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