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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阿爹的饭包-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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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功高中是有多远?台北而已啊!」

  而已?恆春在南,台北在北,父亲竟然说而已、没多远?

  「好了,去吃饭吧!」收起录取通知单,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小小一个村庄,事情是藏不住的。不用一天,君仔在意外后生了重病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村庄。

  之后的几天,他让父亲躺在床上休息,由他来负责家裡所有的家事。

  在他清扫晒穀场时,工头带了些蔬菜来访。

  「阿杰,你阿爸有在家吗?」

  「他在房间休息,要我带你进去吗?」放下手中的竹扫把便要引工头入内。

  「不用、不用,你继续忙你的,我自己进去就好。」

  虽然他知道偷听是件不对的事,但他还是偷偷摸摸地绕到屋后,父亲房间的窗外躲着。父亲常说:「小孩子有耳无嘴。」所以他听听就好,不会怎样的。

  「君仔,你身体怎麽样了?」

  「还过得去。」

  「你以后还会来溪边採砂吗?」

  「这……我大概不会再去了,阿杰考上北部的高中,我也要回去我的故乡了。」

  父亲的故乡……在哪?

  他从没听父亲说过。突然,心裡的挫折感无限扩大,压倒他的身躯,他无法动弹。

  他现在才发现,原来他对父亲的事一无所知。原以为父亲不说他也不需要知道,但现在,他才想到,很多事父亲从没对他说过。

  「这样喔……」

  「这间房子,你就帮我找找看有没有人要吧。」

  父亲要卖房子?卖掉充满他和父亲回忆的房子?

  工头不知何时回去了。他提起勇气走进父亲的房间,想问父亲的决定。

  是否,父亲要捨弃他回到故乡?

  是否,父亲要捨弃这间他们共同生活已久的房子?

  是否,父亲还要他这个儿子?

  「呐,父亲,你要卖房子,是真的吗?」

  「你知道了?」阖上原本正在看的国语课本,看向一旁脸色沉重的儿子。儿子又怎麽了?

  「父亲,可以不要卖吗?可以不要回你的故乡吗?我可以不念高中,我只想和父亲一起留在这裡……」

  望着激动不已的儿子,他知道他又胡思乱想了。叹了口气,向他招招手,要他坐在他身旁。

  「不要胡思乱想。如果不卖,那我们回台北这裡也是空着,不如给别人住来得好。幸好你考上的是台北的学校,这样父亲终于也可以回家了。」

  回家?

  那父亲的故乡是……

  「对,台北。」

  「我怎麽从来没听父亲说过?」

  「因为我是被赶出来的。」

  「啊?」父亲人这麽好,还会被赶出来?

  看出他的疑惑和好奇,他开始讲起故事来了,关于自己的故事。怀裡的儿子听得津津有味,他便一直说下去。说自己何时、在哪出生,说自己何时开始学日文,说自己何时因成绩优秀得以公费至日本留学,说自己在日本的生活,说自己回到台湾后如何被父亲赶出家门,何时到恆春落脚等等。

  说了一整天,口乾舌燥。但见儿子的疑惑以及原本的沉重已然消失,他只觉得值得。

  原来自己从来没对儿子说这些事啊……真是老煳涂了。

  不过儿子怎麽老爱胡思乱想呢?他以前不会这样的,总是笑得开开心心,乐观开朗,现在怎麽都把事情往最糟、最不可能的方向想去。叛逆期的小孩会这样吗?回想青少年时期的自己,似乎没有这样的状况。

  那儿子是怎麽回事?

  他不明白,儿子只是失去他而已。

  父亲对自己总是很温柔,但他不确定,父亲会不会一直都只属于自己?父亲会不会一直陪着自己?

  自从上次发怒打了同学一顿后,心裡就一直存在着猜疑。如果他变了,父亲会不会因为讨厌他而抛弃他呢?发觉自己不再像以前一样单纯,他一直很害怕,害怕父亲讨厌这样的自己,害怕被父亲厌恶。

  父亲,别讨厌我,好吗?

  无数次在心裡如此问着,却一直不敢说出口。

  他呆站在父亲的房门口,静静地看着父亲收拾着行囊。父亲早就发现他了,只是一直没问他怎麽还没收拾行李,只是一直收拾自己的房间,不理他。

  从衣柜深处拿出了一个布包,旧旧的、令人怀念的布包,那是最初来到恆春时带的,上头还有母亲亲手绣的字,「君」。

  他知道裡面装的是些什麽。他用令他怀念的布包装着令他珍惜的事物。裡面的物品对他而言,都是最珍贵的、也是世间唯一的宝物。

  停下了整理的动作,他坐在床上,轻轻地打开布包,在掀开之前,招了招手让伫立在门边已久的儿子到他身边和他一同分享,他的回忆。

  「这些……是什麽?」布包裡除了祖父给父亲的信以外,全是些小孩子的衣物和玩具,还有……一颗糖果。

  「这是你小时候穿的、玩的,还有你送父亲的第一个礼物。」父亲拿着那颗糖果,温柔地笑了。

  「这些,都是我用过的?」怎麽他一点记忆也没有?

  「这双是你学会走路后穿的第一双鞋。父亲第一次缝鞋子,做得不是很好。」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双朴素的布鞋,上面许多地方都脱了线,旧旧的却刷洗得很乾淨。

  「……」

  「这张是你的第一张考券,那时还真没想到你能考上高中。」递过考卷,三十分。

  「父亲你留这些做什麽?」一阵鼻酸涌上,无论怎麽压抑,一波波如浪潮般袭来,就要将他掩没。

  「做纪念啊。看到这些就会想起你以前的样子,真令人怀念。」

  「可是我已经变得好奇怪……」啜泣、哽咽。

  「不管你再怎麽变,你都是我的笨儿子。不管你以后变得如何,你都是父亲的笨儿子。」抱着儿子,让他在他怀裡放声大哭。他终于明白儿子的烦恼所在。「而且你怎麽可以不相信父亲?」

  「可、可是我好害怕……」

  「怕什麽?天塌下来有父亲挡着。」

  「我怕父亲讨厌我、不要我了……」心裡埋藏的话终于说出口,他放声嚎啕大哭。

  「你是父亲唯一的笨儿子,我怎麽会讨厌你?我也不会不要你这个儿子,我还怕你不要父亲。」

  「我要永远跟父亲在一起,我才不会不要父亲。」紧紧地的抱住父亲,感受他的存在,也传递心裡的想法。

  「话不用说得太早,你以后还是要结婚当别人阿爸的。」

  「我不要结婚,这世上我最爱的人是父亲,其他人我都不要!」

  听见儿子的话,他一愣。

  第一次有人对他说爱……虽然是父子之间的爱,但有人说爱他。

  有人爱他,够了。

  拍着儿子的背,等他的心情平静下来,让儿子去收拾他的行囊。

  望着布包裡的回忆,他的瞳中水光荡漾。

  在这微凉的早秋裡,他的心让温泉洗涤,让暖阳照亮。


  回家


  第一次坐火车让他有点兴奋,四处张望,偶尔好奇地车厢内的乘客、查票的车掌或窗外不断飞逝的景色。不过他的视线仍会不自觉地停留在父亲身上。

  父亲看起来很高兴,是因为终于可以回家了吗?

  父亲看着窗外的景色,嘴角微扬,眼神裡满是怀念,似乎在想着什麽。

  「你想坐这个位子吗?不然父亲跟你换好了。」看儿子一直看着自己,他以为儿子想坐靠窗的位子。

  「没有啦,父亲你坐着就好。」靠着走道的位子人来人往的,总是被别人的行李撞到,让他很不舒服,但如果是由父亲来坐这个位置,他想他大概会更不舒服。「不过父亲好像很开心。」

  「嗯,不知道爸妈过得好不好。」

  「阿公跟阿嬷?」

  「嗯,父亲已经十几年没看过他们了,很想念他们。」随着离家越来越近,乡愁越来越深,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为了转移注意力,别让自己太激动,他开始讲起父母的故事,让儿子认识自己的父母,也使自己的心情得以缓和。

  话说得多了,他有点累了,在故事结束后,他任微风吹拂渐渐睡去。让父亲的头靠着自己的肩膀,希望能让父亲好睡些。他脱下外套盖在父亲身上,以免大病初癒的父亲再次着凉。

  数小时的路程,他一直都是清醒的。看着父亲带着的书,不时留意父亲的状况,在父亲的头颅滑下时,轻轻一拨将它摆回自己的肩上,顺便将渐渐滑落的衬衫盖回原本的位置,将父亲的身体包得密不透风。

  偶尔在火车靠站时,他会留意他们在何处,以免他们下错站。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还有多远,但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手上的书一本换过一本,虽然都是日文字,他看不大懂,但光是上头父亲的字迹就能让他注视许久。一字一句地看着,偶尔还会发现上头的口水印,让他莞尔一笑。

  原来父亲也是一样的。

  以为父亲会一直熟睡直到到达目的地,但神奇的,他在即将到达目的地前就自己悠悠转醒。

  「父亲,你醒了?」

  「嗯,快要到了吧?」

  「下一站就是松山站了。」

  「等一下东西要记得拿,不要忘了。」

  「嗯。」收起手上的书本,他将所有行囊都放在脚边,以免遗漏。

  在走出火车站前,他偷偷地将父亲和他的车票留下,做个纪念。不知道为什麽,他有种重新开始的感觉。他明明还只是个小孩子,只是为了求学,和父亲来到新的地方念书,让他感到一切都不一样了,总觉得每踏出一步就会有种不同的改变,有很多不同的可能,像是充满希望一样。

  这样的感觉,让他很兴奋。

  踏出火车站,还来不及观察台北与恆春不同的繁荣景象,归心似箭的父亲便带着他赶回老家。

  父亲真的很想念阿公阿嬷吧?

  如果自己离开父亲十多年,他一定也会很想念父亲。因为不用说十多年了,一、两天他就受不了。

  体会到父亲心中的思念,他也配合着小跑步跟上父亲大步迈开的步伐,回到父亲的故乡,他没去过的家。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才到达父亲的故乡。在一间学校前,父亲的脚步突然停下,他伸手抚摸崭新的磁砖。华美的磁砖和他在恆春读的学校完全不一样。

  这建筑物是很漂亮,但父亲为何会停留在这?

  「小时候,这裡是我念的公学校,听说在我去日本念书的时候,爸把这间学校改建了。现在这学校又更新了,不知道是不是爸做的呢?」

  父亲这样,大概就是老师所说的近乡情怯吧。

  环视水泥磁砖砌成的新学校,他很确定他在父亲眼裡看见了水光,了解父亲的心情,他率先跑到前方。「呐,父亲,快到了吧?我们来比赛谁先到好不好?」

  你知道怎麽回去吗?

  他轻笑,方才的忧愁神奇地被一扫而空。走到儿子身旁,揉乱他的头髮。「谁要跟你这笨儿子比赛,到时候你迷路了怎麽办?」

  「那就一起走啊!」

  用没拿行李的手拉着父亲,而父亲也任由他拖着,指示回家的方向,打打闹闹中,他们终于来到老家的门前。

  虽然原本记忆中的三合院已经被改建成水泥屋,但屋旁的老榕树让他知道这间房子就是他的老家。

  一步一步地走近,心跳也越来越快,走进房子欲寻找父母的身影,却了无踪迹。

  父母大概是出去了吧?

  父亲虽然严格,母亲虽然文静寡言,但他们两人的感情很好,黄昏时分,夫妻俩一起出去散个步,这也是有可能的事。

  于是他和儿子便坐在大厅裡等待父母的归返。

  只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仍不见屋外有任何动静,他索性看着不同以往的家裡。傢俱仍是以前所用的,椅子的扶手上仍有他小时候顽皮刻下的月亮。牆上也挂着历代祖先的遗照,先祖父母、祖父母,还有……爸。

  这、这……应该不是爸的照片吧?皱纹多了些,头髮白了点,一定不会是爸。

  他惊讶地站起,桌椅滑动发出极大的声响,但他仍不在意,只是盯着牆上高挂的照片,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这一定是假的,一定不是真的。在他的记忆中,父亲的身体是那麽的健朗,怎麽可能会……

  「喀」、「喀」、「喀」……

  不知从何处突然传来木头敲击地板的声音,逐渐靠近。望向声音的来源处,通往隔间的门口一个驼背杵着柺杖的老妇人正站在那,看着他们,眼神裡充满惊讶、不敢置信。

  那是妈,渐渐年老的母亲。

  「妈,我回来了。」勉强从父亲的遗照上离开视线,他歪着头,眼眶裡已盈满泪水。「妈,妳告诉我,这……这个人不是爸爸,对不对?」

  妇人随着他的手指望去,看见死去丈夫的面容,原以为早已平息的泪水再度汹涌。

  「妈,妳告诉我好吗?拜託妳,告诉我,那不是爸。爸现在一定是在盖房子吧?在哪?我去接他回来。」说完,他就想冲出家门。

  听见儿子激动哽咽的话语,她很清楚儿子心裡的难过,可是……

  「你爸已经……已经去世了,回不来了,你要去哪找他……」心裡的洪水无法抑制,再度溃堤。

  自从丈夫死后,她每天以泪洗面,即使很清楚不论她如何哭泣,她的老伴都已无法清醒,也无法抚着她、安慰她,但她仍克制不住心裡的伤痛。丈夫死后都过了一年多了,她还是无法从失去亲人的伤痛裡走出。每当夜晚时分,她更加痛苦。因为同床共枕的丈夫早已不在,习惯的拥抱、记忆中的温度不复存在。

  凄冷的夜晚,她总带着泪入睡。

  「怎麽会……爸……」无力地瘫坐在门口,母亲的话语已抽走他全身的力气。

  母亲哽咽着说着父亲死去的原因,但他一句话都听不进去,连儿子担心的眼神他都视而不见。

  一年,就这麽个一年。爸,你怎麽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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