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在谈到梦的后半部分前,有必要把寻找马龙事件隐匿的部分从黑暗处拽出来,公之于众:五年以前,马龙在跟我登记结婚的当天大摆了一场乌龙,那天我穿着他跟我一起买的新衣服,坐在宿舍里等他来接我,我们将要去婚姻登记处领取表格,然后到妇幼医院体检,再返回婚姻登记处领取结婚证书,接着我们打算去吃一顿我觊觎已久的西餐,最后,带着我们早已买好的喜糖,到各自单位分发一下,宣告我们的幸福结合。这场我们两人准备了大半年的仪式,由于马龙不明原因的缺席而流产,最后的场面是,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吃糖,花花绿绿的糖纸空空洞洞地扔满一地。
马龙的失踪是我决定穷尽一生要揭开的谜。此后的五年里,不难解释我为什么一直做着一个追逐马龙的梦,并笃信总有一天我会在梦里抓住马龙——这个梦越来越带有一种游戏意味,由于这个,我甚至会在梦里赋予自己清晰的意识:这次一定要抓住马龙,不能让他像以前那样跑掉。朱小青向我通告了这个消息的夜里,我做的梦后半部分正是这样,在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抓住马龙之后,我真的抓住马龙了,我像一只狼猛地扑向马龙,对他没头没脑地张嘴就咬。
撕咬马龙的快感加速了梦的惊醒,我想我的样子可能极其恐怖——据老贾说我当时龇牙咧嘴,胳膊伸在空中,五指张开,并直起上身坐了起来,像诈尸一样。老贾的想象力就是如此贫乏和无趣,对此我一点儿都不感到奇怪。我确定我当时应该像一匹非常生动的狼,因为醒来之后我觉得通体舒泰,快感缭绕,这很符合我对狼的想象。每次看《动物世界》,老贾赞叹的永远都是狼的厉害,而我总在猜测,狼追赶到猎物之后将会有怎样的快感,并进而联想到,如果我很想撕咬某一个人,有一天当我真的咬到他了,会痛快到什么样子。回到梦这个话题上——我想,一定是因为梦里无穷无尽没有结果的追逐给我带来了年深日久的压抑,在抓住马龙的一瞬间,我释放了内心深处的动物本能。
二
第二天我联系朱小青,打算让她陪我到亚细亚酒店去一趟,我需要弄清楚她夜遇有可能是马龙的人的实地情况。朱小青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她晚上有事,为了让自己的拒绝显得很合理,朱小青提醒我说,这天晚上是圣诞夜。
朱小青是一个很爱惜自己的女人,她永远舍得花费时间和精力让自己活得有滋有味,而我对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在慢慢或者已经失去兴趣,除了寻找马龙。老贾在这天晚上似乎也有事情,五点半我下班回家之后,他正坐在沙发上拿着电视机遥控板,佯装在看一场球赛。我去了一趟卫生间,发现他午睡之后洗了个澡,还用了我的吹风机和啫哩水。等我从卫生间出来,老贾又佯装迫不得已的样子,说他真想看完那场球赛,可惜不得不出门对付一个应酬。我说那就赶紧去吧,男人得扎在社会里,不能老扎在家里。
老贾最近一段时间(大约半年左右)表现有些异常,如果我的感觉不是偏差很大,这种情况应该与女人有关,或者说与男女关系有关。发现这个情况之后我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对老贾不太有感情。自从青春期过后,我就不再期望某一天会被感情这东西轰然击中那么一下子了,我觉得我之所以这样完全是拜马龙所赐,他霸占了我整个的青春期,给了我过于安逸的爱情,这就好比总是给一个人糖吃,让他不知道别的味道是怎么回事——马龙失踪之后我很恨他给了我那么安逸的爱情,之后又给了我那么致命的一下子,很多个夜晚我用力去想这件事情莫名其妙的始末,想着想着,就觉得简直像一个阴谋一样。而事实上,马龙是一个简单至不知道阴谋为何物的人,这件缺乏因果关系的事情日复一日折磨着我的神经,已经使我有了明显的抑郁倾向。
老贾走后我一个人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吃了几块饼干,然后锁上门下楼,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亚细亚酒店。我先站在酒店旁边停车场的一角四处观察了一下,找到了朱小青所说的那一片冬青,之后我穿过停车场,绕过那片冬青丛。站在冬青丛的另一面,我开始观察那天晚上朱小青看到的那个人有可能去往什么地方。在这之前我决定了一件事情:从现在开始,就当朱小青看到的人正是马龙。我认为这非常有助于我集中精力寻找马龙。也可以这样说:长久以来我可能一直期待着有这么一件亦真亦假的事情发生,以便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对自己说,寻找马龙是很有必要的。
OCTOBER好了,那天晚上马龙有可能去的地方有以下几个:一、从冬青丛那里直接向西走,大约三十米后,乘扶梯或步行走楼梯进入地下通道;二、从冬青丛那里向左拐,进入一条小街。三、从冬青丛那里向右拐,隐入喧杂的南大街。
这个圣诞夜毋庸置疑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马龙有可能隐入其中的南大街充塞着让人眼晕的人流和车流。即使朱小青所说的那个夜晚不是圣诞夜,作为这个城市的主干道,沿着这个方位寻找马龙显然注定无迹可循。我站在冬青丛旁边看了看左边那条不算宽也不算窄的小街,我很奇怪,我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此刻却对这样一条小街毫无印象,但我猜它的纵深处有可能是居民楼。最后,这个晚上我决定离开冬青丛一直向西走,进入这个城市的地下通道。
H形的地下通道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的四个出口所指之处仍然是喧杂的南大街,只是在通道腹心另有一扇明亮的玻璃门指向一家地下购物中心。这个夜晚我不知道丈夫老贾去了什么地方,跟什么人在一起,也不知道我表妹朱小青去了什么地方,除了他们二人,在这个城市里可以跟我相结逛一逛街的人就没有了。
购物中心的喧杂一点不比地面上差,我很辛苦地躲避着陌生人的触碰,而他们似乎对此并不在意,这让我十分不快。老贾一直说我有洁癖,我对这个结论将信将疑,然而他有足够的理由为他的论断做佐证,其中最有说服力的一个就是,我能够接受他做我丈夫,却不太能接受他做我的性伴侣。每次做功课之前,我都要老贾长时间仔细地清洗自己,为此我去为自己买清洗液的时候每次都特别买一瓶男士专用的给老贾,即便这样,在卧室里我总是把主要精力用在检查老贾是否干净上。可想而知这样的功课是多么缺乏趣味,对我来说尤其如此。这种状况久而久之居然导致了一个有悖常理的结果:如果有一天老贾跟别的女人过起了性生活,我很有可能采取一种装聋作哑的姿态。
在购物中心我遭到了很多陌生人的触碰,却没有遇到马龙。这个结果在我预料之中,又让我极度失望。由于晚饭只吃了几块饼干我感觉很饿,饥饿导致了低血糖带来的晕眩,我在食品区买了一盒巧克力,走出购物中心,打算横穿地下通道,从工商银行出口出去,然后拐到海港路,打车回家。在横穿地下通道的时候我被一个流浪歌手所吸引,几乎是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这个歌手,他脸色白皙干净,称得上俊秀,是我喜欢的类型。像所有地铁歌手一样,他抱着他借以糊口的吉他,盘腿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我停下来开始听这个歌手唱歌,一边欣赏他的长相,看着看着我发现他某些地方跟失踪的马龙有些相像。五年以前马龙二十六岁,跟歌手年龄相仿。
这样,我原定十点前回家的计划取消了,我站在地下通道里很认真地陪着歌手唱歌,几乎吃完了在购物中心里买的一整盒巧克力。最后我留下一块儿,跟我从包里找出的五十块钱一起,放在歌手面前的吉他盒子里。歌手对我的慷慨给予无动于衷,我很喜欢他这样——尽管我觉得他内心里不会真的对这张面额不算小的钱无动于衷。午夜的时候,地下通道已经非常冷清,歌手还在唱,我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听者,如果我一直站在那里,歌手可能就永远不会停止他的歌唱,而他的嗓音已经明显有些疲倦了。我离开歌手,一个人走了。在扶梯口处我听到歌手停止了他的工作。
我的丈夫老贾回家很晚,大约凌晨两点多,我听到他拿钥匙开门的声音,之后他站在客厅里关手机,一阵轻微的关机音乐像某个人深夜里的短暂梦呓。我觉得老贾大可不必这样,婚后一年多,他的手机是家里我唯一没有动过的东西,我深信生活中的很多烦恼都是人们有意自找的,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手机就是一个典型范例。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女人那么喜欢偷窥丈夫的手机,这样做对她们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我想,老贾作为一个还算有钱的小商人,一年前之所以看上我,大约就是因为看上我对生活所持的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包括对钱。这些年我一门心思寻找马龙,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件事情占据了我绝大多数的精力。
这一晚我睡得依然不好,梦断裂成了几段,它们之间似乎有所关联又似乎互不相干,我依稀记得有一段梦依然是追赶马龙,地点在我刚刚流连了一个晚上的地下通道,另一段梦是我看到了自己龇牙咧嘴的特写,本来我牙齿长得很整齐小巧,在梦里它们又尖又长,有两颗几乎就像两把匕首,很陡峭地伸出嘴外。还有一段梦情节离奇:我跟流浪歌手在地下通道里做了一场爱。这个刚刚跟我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居然闯进了长久以来几乎只有马龙一个人占据着的梦里,这个情况让我吃惊不小。我躺在床上,用了一小段时间回忆梦境,同时让身体深处的痉挛平息——梦里的做爱很淋漓尽致,是跟老贾从来没有过的。
再次睡过去的时候,我听到老贾在笑。他跌在我不可知的睡梦里,笑得像个孩子。
三
有必要回忆一下我跟朱小青的友谊。因为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寻找马龙成为我跟朱小青每次通话或者见面的主要话题,我们有着可供回忆的过去。相比之下,我的丈夫老贾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回溯我跟朱小青的友谊是一件温暖的事情,没有其他任何一个朋友能在我身边待上二十年之久——朱小青今年二十五岁,她的母亲在她一岁的时候就失踪了,村里人都知道这个女人跟别的男人跑了。朱小青十岁的时候,有一天在村口碰见一个给她糖果吃的女人,这个女人正是她的母亲。她的归来连累了自己的丈夫——朱小青此后连她的父亲都切齿痛恨,她觉得他很不争气,居然容忍自己的女人说跑就跑说回来就回来,即使要收留她,她认为他也至少应该把那女人吊起来揍上一顿,而事实上,朱小青的父亲对妻子一如既往地好,他甚至从不追问有关她跑而复回的事情。
也许只有我才能体察朱小青多年来是如何被母亲带来的耻辱所围困,在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包括她母亲)面前,朱小青从不轻易暴露自己的软弱,她的母亲为她对自己的仇视而伤心欲绝,村里的女人们则认为她是一个心硬的孩子。从母亲回家开始,朱小青就搬到我家里去住,夜里她搂着我的脖子,哭着告诉我说她是刻意弄出那副倔强样子来的。我比朱小青大六岁,这决定了以后的多数时间,我无法跟朱小青日夜待在一起,给她精神上的依赖。事实上,朱小青跟我睡在一个被窝里的时间只有一年,一年以后我离开朱小青,相继到县城和更远的城市去读高中和大学,而朱小青勉强读完了职高,就开始了她颠沛流离的择业生涯。在读高中和大学期间,我收到的最多的信件来自于朱小青,我了解她每时每刻的生活状况,到了事无巨细的程度。截至我到现在的城市落脚朱小青闻讯追逐而来,她已经换了二十几个工作。
朱小青最终在这个城市安定下来,并像我一样跟一个男人确立了恋爱关系,我跟马龙,朱小青跟王铁。王铁是马龙的朋友,当时他们两人都挺喜欢我的,但是我对他们两人感觉差不多,始终没有什么大事促使我在他们中间做一个选择。朱小青不太相信一个人会同时喜欢两个人,她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因为马龙跟王铁无论从长相还是性格还是爱好甚至世界观方面都完全不同。可我觉得,我之所以那么难以取舍,正是因为他们完全不同。在对待很多问题上,我跟朱小青的观念存在着巨大的差别,朱小青很盲目地尊崇我,却永远也无法跟我想到一起,这是她穷其一生也想不通的一个问题。
不过,最后我还是告诉朱小青说,我喜欢王铁可能要比喜欢马龙多一点点。这个说法并不代表我本人的真实想法,我只是为了应付一下朱小青而已。跟朱小青说完之后我更加觉得选择他们当中的谁都是一件很难的事,又过了一些日子,我甚至想把这两个人都放弃了,后来,不清楚王铁和朱小青谁主动一些,总之他们两人好上了,这解决了困扰我长达几年之久的一个难题,于是我就跟马龙好了。我们四个人起初在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当时我有一间公司给的单身宿舍,马龙和王铁是铁路刑警,除了办案之外,每天晚上这间宿舍就作为我们四个人吃饭和娱乐之处,晚饭通常用一个小电炉简单地炒几个菜,或干脆煮上一锅方便面,娱乐则是玩纸牌,或者麻将,或者勾肩搭背到街上玩,一整条南大街,几乎能从东走到西。
当然,符合合久必分的定律,一段时间之后,这个小团体不可避免地走向解体——鉴于马龙和王铁当初都曾经喜欢我的事实,在我们四个人一起玩的那些日子里,难免会有一些很微妙的东西时不时冒出一个小头,给我带来短暂的不安,我认为这不太公平,朱小青不应该无限期地承受王铁曾经喜欢我,并且某些时候仍流露出对我的好感——这种伤害,尽管朱小青盲目地尊崇着我。用马龙后来说过的一句话形容朱小青对我的尊崇也许比较合适一些:朱小青对你简直称得上坚贞不渝,打个比方,只要你喜欢,我肯定她连自己的老公都能送给你。
这就是我跟朱小青之间深不可测的友谊,截至马龙给朱小青下了上面那个定论,我们之间已经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