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地-金玉满堂-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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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掉头就走。他生气了。
就像我当年看错初恋男友,这一次我又走眼看错卓越张。
风趣?好脾气?温和慷慨?不不不,这个人简直小气别扭透顶――他整整一个礼拜不理我。
连同事都看出来,“OK张同女朋友崩了?脸黑得似锅底。”
辛蒂好心提醒我,“乐,部门里属你最任性,太平点别惹事。”
嘿!我任性?她大小姐每次搞不定项目往我手上推的时候我几时说过“不”?
大家都小心翼翼干活,有甚么难题都推我出去,“乐,好心的,你最多卷铺盖回家做大小姐,帮帮忙,主会保佑你上天堂。”
真让人啼笑皆非。
――当然,很久以后回想起来不是不怀疑大家其实是故意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而我当时是瞎的。当局者迷。
我找到卓越张,“大家成年人,做事成熟些,工作是工作。”
他甚至不看我一眼,也不响,但稍后出现的时候态度缓和许多,“上头不肯让我们喘气,很快会有新项目下来,如果大家肯原谅我,我请喝啤酒。”
大家欢呼,警报似乎解除。
可是我知道他没有原谅我。
咄!我想,我有甚么需要你原谅的?既非欠债不还,亦非施恩未报。我心安理得的很呢。
又一个礼拜,谈工作是一贯的认真,只是私底下没人的时候遇到了形容依旧是淡淡的,我有点儿遗憾,好不容易有个谈得来的朋友--人们不是常说“茫茫人海”甚么的,就是那种意思。
最后连百合也察觉了。
“家乐,你同卓越吵架?”她觉得好笑,“瞧你们,怎么还像小孩子?我这一阵子忙着做新品推广,怎么就弄成这样?要不明天晚上去PUB聚聚,叫上明慧。”
我也觉得这样子滑稽,巴不得搬个梯子“噔噔噔”下来,立时点头答应。
第二天整日没见到卓越张,下班后我决定只管先去“熊兔一窝”候着――我已经够有诚意,如果还是不行也只好作罢。
我第一个到,先叫了啤酒慢慢啜饮。
第二个到的是明慧,他大概刚从工地上过来,米色裤管上沾着几道灰印子,坐下来照例对工读生说,“冰拿铁,谢谢。”
我白他一眼,“喝一罐啤酒不会影响开车。”
他只是笑笑。
我转一转眼珠,“如果你肯破例,我愿意请你喝杯好酒,我知道海地新弄到一批不错的勃艮第红酒。告诉我你喜欢哪一种?庞索的香白丹?还是路易斯雅多的罗曼尼圣维望?”
“乐,谢谢你的好意,”明慧微笑起来,“老实说,我并不懂得红酒,所以谢谢,还是不要了。我是一个乏味的人。”
其实我也一直这样以为,但由当事人自己说出来味道又不一样,我讪讪地,有种枉做小人的心虚。
“明慧?真是别致的名字,可是为甚么?”我没话找话。
于是他又笑了,“不算别致,还有更别致的――我父亲的名字,他叫明珠。我父亲是个皮匠,每天最大的烦恼是一张皮子怎么裁剪才能得到最大利用,以及,余下的边角料怎么拼出一只像样的包或者马甲。”他说,“可是他却叫做明珠,如果他做首饰加工倒也不那么可笑了。”
这时候我已经有点坐立不安,真是,人家爱喝甚么喝甚么,多甚么嘴。
但是他好像不打算放过我,“所以,叫做明珠未必珠玉满堂,而叫做明慧也不见得智慧过人。”
“咳咳。”我干巴巴地笑,“当然,你当然是成功人士。”
“真的吗?”他目光锐利,口角更是锋锐难当,“怎样才算成功?有房有车有地位?然而这些又带来了甚么?快乐还是幸福?我忙碌得甚至没空养狗,你能想象一条大麦町犬因为缺乏主人的关怀而得忧郁症么?于是我只能养只猫,不是因为猫可爱,只是因为它更具独立精神。”
“这,这太荒谬了,” 我简直是张口结舌地看着他,“明慧,我想不是忙碌选择了你,应该是你自己选择了忙碌的生活方式……”
“哈!”他讽刺地笑了,“对,年轻的女士,让我告诉你,当初我以为只要自己勤力一些就能创造出幸福,为自己,也为爱人。所以我努力奋斗,同时也学习那些该死的成功人士应该知道的礼仪与品位。我考上名校,拿到绿卡,努力打拚从白人那里抢到属于自己的一块地盘,我成功了吗?也许是。其实我并不稀罕跻身那些所谓社会名流之间,虚伪地谈论华尔街股票指数,或者抱怨宴会上的香槟不够冰,但是我依然这么做了,为甚么?为了虚荣心?不,我是个最实际的人。为了物质享受?也不,我那么忙,忙得根本无暇享受。我只是为了给我在乎的人一个更好的将来。但是最后我又得到甚么?哈哈哈,真可笑,原来她比我更忙,你以为建筑师忙,不,大律师才忙,她忙得甚至拨不出时间与我对话,我们每日的沟通居然依赖冰箱门上的即时贴……”
我渐渐被他的叙述所吸引,禁不住问,“后来呢?”
他的语声低下去,“她离开我,因为她认为我给她的限制太多,换句话说――我阻碍了她的发展。”
意料之中的结局,却有个最意外的原因。
我不知道该作出甚么反应。
一通发作之后,呃,我用“发作”这个词是因为今晚的明慧确实异于平常,明慧静下来,他垂着头不再说话,我真正如坐针毡。为甚么百合还不来?卓越张在忙甚么?
终于我决定开溜,我清一清嗓子,“对不起,明慧,我头疼想先走了,见到张和百合帮忙说一声。”
他慢慢抬起头,脸上是一个抱歉的笑,“是我不好,吓到你……”
百合恰好这时出现,“对不起我来晚了,好不容易才忙完,卓越也正从供应商那里回来的路上,我们刚通了电话,大概还要半个钟头……咦,家乐你怎么了?要走?”
明慧起身,“是我的错……”
我赶紧打断他,“不不,没甚么,我最近睡得太差,精神不大好,真的没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你们慢慢聊。”
刚走出两步,明慧叫住我,“家乐,其实我不喝酒的主要原因是我的猫对酒精味儿敏感,呃,我每次喝酒它都能闻见,然后会打喷嚏。”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再见,明慧,你真是个好人。”
第二天上班时在底楼大堂遇到卓越张,招呼过后我们一前一后往电梯方向走。
忽然,我听到他在身后低低笑,“乐,你最近吃了火药么?听说你激怒了明慧,那家伙可是五百年不动一条眉毛的人。”
甚么?简直恶人先告状!且不管明慧后来都跟他们说了甚么,最近黑了一张脸进进出出的难道不正是他张公子么?
我气起来,恨不得踹他一脚才解恨,可是一回头看到卓越张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又改变了主意。
“啊,真嗒!”我故意惊叹着说,“我可真喜欢看他眼睛眉毛一团官司的模样,不知道多生动英俊。”
然而卓越张依旧笑嘻嘻一副看笑话到底的神情,我自觉没趣,灰溜溜随人群蹩进电梯。
不过这么一来,之前的风波就算过去了,我和卓越张又恢复往日邦交旧观,至于明慧,再见到他时我也重新调整眼光,大家哈哈一笑去除芥蒂,相处倒比过去更融洽起来。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不知道是否我多心,渐渐觉得百合与卓越张走得很近。
虽然还是经常性的四人聚会,大家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嘻笑怒骂喝东西唱歌,但我不是木头,看得出来其中的微妙。
百合近来是愈发娇妍美丽,举手投足眉目宛转,有意无意间流露出十足女性气质,这是那个尖刻犀利愤世嫉俗的陆百合么?我开始觉得她有些陌生起来。
卓越张,自然他是一贯的温和体贴好性子,那次别扭之后,他对我也还是很亲切很照顾,那种感觉就好像――兄长对妹妹的宠溺和纵容。
而他与百合,怎么说呢,不是那种明显的交往,却因为若有若无而更引人遐思――譬如一个默契交换的眼神,一朵似隐似现的微笑,或者对话中突如其来的观点合拍……
不知道为甚么,我的心中有一丝惆怅,当然我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下去――金家乐,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希望百合这次能够实现她的梦想。也祝愿卓越张找到他珍惜也珍惜他的女孩。我?我只要与他们永远这样维持一定尺度的友谊关系,就已经再好也没有。
就连爹妈后来也不再催促我早日完成婚姻大事,尽管他们表现如常,我还是禁不住难过与抱歉,是我太任性,令亲人失望。
很快夏天过去了,就连秋天也已经结束,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下班前百合打电话约我一同晚餐,我推脱感冒不肯去,然后她过来接我下班。
“家乐,你还好么?有没有发烧?”百合伸手探我的额头,“你最近气色一直不好,人也懒洋洋不肯出来玩,明慧问了好几次怎么不看见家乐出来……”
我现在是不大愿意出来走动,每天下班就钻回家玩游戏,粗粗一算大约有半个多月没见过明慧,倒是天天和百合卓越张碰头。
“没甚么,就是有点头痛。”我没精打采地回答。
“我看你是活活闷出病来了,走走,去喝杯烈酒提提神。感冒?让海地给你弄一碗红糖姜汤灌下去就没事了。不想听那两个男人罗嗦是不是?就咱们俩去好不好?”
实在推脱不掉,我只得随百合来到“熊兔一窝”。
“……所以,那只是一场华丽的剧作,即使它华美逼真,每一处细节都精致入微,譬如你不能想象那舞台上真的悬挂了一具拉利克水晶吊灯,散场后我硬要那个作场记的朋友带我上去看过,它是真的,但那也还是一出舞台剧……”
百合絮絮说着甚么,我睁大眼睛瞪着她,神情仿佛也很专心,但其实不是,我真的头痛,头痛得要死。
她在说甚么?哦哦,她昨晚去看戏,那舞台上有一盏很好的灯。
我觉得很倦,这不像百合,百合几时开始研究这些东西?自然,是和卓越张在一起的时候,她喜欢逛那些漂亮的、华而不实的店铺,可是有甚么关系,他会有足够的耐心、微笑着听她评价这些水晶与玻璃看起来也没有差别――当然,其实还是有的,至少价格不一样……
我悚然而惊。金家乐,你在想甚么!百合是你的朋友,卓越张也是,你应该为他们高兴,而不是纵容自己躲在暗处露出一个冷漠嘲弄的笑意。
然后我听见百合说,“……公司年内大约还有几次人事调整,听说你们R&D也会波及,唉,已经快一年了,高层地震的余波还没过去……”
“甚么意思?”我问。
“你没在听吗?”百合惊异地看我一眼,“据说卓越要被调职了。”
我没听明白,愣愣地看住她,半天才问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呢?你几时走?”
百合忽然住嘴,洁白的脸颊慢慢透出一片粉红,她期期艾艾地问,“嗯,你怎么知道?我以为谁都不知道,而且我还没有决定……”
“……很快就是圣诞节了,我们来个狂欢之夜好不好?家乐……”
好好好。
我坐在那里傻乎乎地笑,一个劲儿点头。
为甚么不好呢?
可是身体某处一个角落有一阵一阵心悸传来,一个念头渐渐浮出水面。
他要走了。
百合和他要走了。
我咧开嘴笑。
可是为甚么,我的心里会这么难过。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卓越张。
我知道发生了甚么,这原本是我没有预料到的,然而它居然真的发生在我身上。可惜太迟了,我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上班的时候因为工作避无可避,但至少我可以在下班后拒绝同他一起出去。
“乐,怎么了?我得罪你?”他在茶水间截住我。
我做一个诧异的手势,“怎么会?我是个顶大方的人。”
他凝视我,要命,为甚么男人会长这么漂亮一双眼睛,“那么明晚,我是说‘熊兔一窝’,你会去吗?”
“当然,”我抬起下巴笑,“嘿,别忘记礼物!我希望明晚你会扮作一个圣诞老人。”
然后那天我走得很早,还没有下班,我已经开溜,只有辛蒂看见我拎着我那只破背包出门,“乐,你再任性下去当心老板把你除名!”
我呲牙,“对对,我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写字楼的一片灰尘,来吧,踏着金家乐的脊梁上天堂。”
“去你的!”她啐我。
我关掉手机在街上游荡。爹妈不会担心,我早就告诉他们今晚我有节目。百合也许会着急一下,可是不要紧,卓越张的声音是最温柔有效的药剂。明慧,明慧的心里住着一个影子,即使她离开了她的影子也一直在那儿。他们都有自己的重心。
街上很多的人,我知道许多老派的人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洋节日而已,为甚么时下的年轻人这么追捧?堕落啊,折堕啊,崇洋啊,媚俗啊……他们这样鄙薄地摇头。
可是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不完全是。
你知道寂寞?一个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取过听筒不晓得可以拨甚么号码,握着遥控器换过所有的频道不知道屏幕上在演甚么,心口空空洞洞,不小心叹口气会被自己巨大的声音吓得惊跳起来……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我会强迫自己盘腿踞坐在椅子上,对着显示器一局一局开极品飞车,不喜欢单机版不要紧,可以玩在线版,我的对手来自法国加拿大澳大利亚还有俄罗斯。
但不是每个人都似我这般,所以他们走出家门和朋友约会,把自己融入人群中,从一张张喜怒哀乐的面孔上寻找蛛丝马迹,不一定真要找到同类,但至少那些濡湿唏嗅的气息,那些温暖柔软的肢体,那些天南地北的话语,都可以安慰人心。
至少最寂寞的时候,你不会是一个人。
卓越张说得对,我真是个懦弱的人,只懂得逃避,宁愿沉湎于往日的回忆也不肯面对现实。
这个狂欢的夜晚,我独自逛到很晚才去赴约,没关系,我对自己说,人人都在狂欢,我可以轻而易举蹑足混进去,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其实我来晚了。
反正,我一开始就来晚了。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这个夜店的丰收之夜,“熊兔一窝”冷冷清清,它根本没有开张,一块“CLOSE”的牌子孤零零悬挂在门上,好像电影终场银幕上打出的那个孤零零的“END”。
我不甘心,用力把脸贴到玻璃格子门上,鼻子被压得扁扁也在所不惜。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