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留by 菖蒲(凤凰) (经典虐心+推荐+经典悲文)-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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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不知道我是谁!
忍不住带点恶意的笑起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一边笑,一边飞快寻思,眼见得他就快要问起姓名、身世、来历……我要如何一一交代清楚?
“姓言,行二,京城人氏,人称言二公子。家中三代都做的是绸缎生意,也算薄有些资财。家父年事渐高,只怕我少不更事,将来若有万一家中产业无人料理,因此备下盘川,着我外出游历,一来开阔眼界长点见识,二来也顺道查看各地的几片布庄,历练历练。舍妹四娘,因幼年丧母,自小便常随父亲叔伯……”
看看看——言二、柳三、应四——巧合得像一个玩笑。只是,难道我真的要拿这些话来应付他?走了一路说了一路的话,熟到不用想也琅琅上口的话,说多了,会不会真的连自己也相信了,终于就是扑朔迷离?或者是又再重新编排剧情罗织经历?祖籍淮南的落第秀才,作得几篇诗文,临得一手魏碑,却总是怀才不遇;要不然也可以是家道中落的仕宦子弟,先父做过几任不大不小的州官,如今落难出卖祖业过活……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要选哪个来姓?要不然从《中庸》里随便找个名字,好省了序排行的麻烦?……
——不。
不!
我又怎么可以若无其事,把预先演练的台词侃侃而谈?
落地秀才或是落难公子,姓赵或是姓李,这样的人世间何止千万?人人都可以姓言行二,自称言二公子或是曾家大少爷,但,柳三公子一心一意的瞳眸中,只有一个人,其余种种,在他,都不过浮光掠影。
所以。所以。我要给他独一无二,为了他的心无旁骛!
我看看他,他的眼、鼻、口、额,他的浅淡笑意,无端都让人记起那个客途雪夜的一管竹箫,一般的,都有种如同美玉的温润质感。
我说:“我叫长留。谢长留。”
像所有年深日久最后总算被揭发的秘密,许久不用的名字被断金截玉地吐露,那三个字的尾音落在地上,欢蹦乱跳地散开,自寻出路去了。我还没来得及看见他的反应,突然有人从后面拉住了我的右手用力往后一扯,柳三的黛色襟袖顿时离开了视线范围,我被拉得趔趄了一下。微怒,气势汹汹的回头。
——一片月白颜色。
男人挺拔地站在身后,他身上的锦服有些眼熟,那上面的细致纹路清晰可辨,记得在迷津的渡口边好像曾经见过,不过,也许只是相似,就像这个男人,清癯了,沉默了,严肃了,不笑了——也许,也只是个替身罢?
我痴痴地望定他……
“长留……”男人的声音像叹息一样,微弱地传来,听在耳里却只觉振聋发聩。
他又看向柳三,柳三站在原地,默然地、沉着地迎视。
我恍然既而惶然。
不知这算不算冤家路窄?披星戴月翻山越岭,竟在这里面面相觑!啧,多巧!!尚且不知道何去何从,身前身后的两个人,偏偏在这时候一起出现!这般默契,逼得我走投无路!
柳三忽而一笑,了然也似地:“我在城西明砀山等你。”他甚至不问我去不去,转身就走,在熙熙攘攘的路上,我遍寻不见那黛色背影。
“走吧,长留。”
他转身走在前面,行了两步,迟疑地一回头。确定我跟在身后,他喟然,安慰似的悄悄叹了口气,这才继续往前走。只是一回头,便已经把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真相昭示天下了。曾经有他的地方一定有我,有我的地方就一定有他,如影随形、亦步亦趋,今天他却要回头来确定我在、或不在……
路边有妇人抱着孩子倚门闲话,岁余的小儿津津有味地吮着手指头,唾液顺着嘴角流下来,缓慢地蜿蜒成一条闪着光的线滴落在母亲的胳膊上。小儿诡异地笑出声。女人不耐烦地把孩子换到另一只手,理也不理湿了一块的衣袖,不停口地说着。让她这样投入,想来应该是生活中的大事,但我听不懂方言,无端地只是被惹得心烦。货郎的叫卖声,被胭脂水粉引诱而至的少女,面摊传来的味道和热气,又到了上灯时分,时不时听见细细的丝竹声。
恍恍惚惚走了一路,到某一处河边,总算安静下来。
我们沿着河岸往上游走。
他停下来,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河水中流——一点淡橙色的流光漂在水上,随着河面浅浅起伏,等移近了,才知道原来是一盏不合时的河灯。不知道是什么人作了来放在河里的。才三月,不是它的季节,主人这样肯用心思,是思念游人还是怀悼故交?
重华动也不动地看着它流近又即将流远,微微笑着:“真美。”
我也笑——难得他喜欢。
走上一步,干干脆脆跃入河中,重华的惊呼被刹那间充塞四周的水阻断,冰凉凉的水流从头顶经过,再冒出水面时那盏河灯就在不远处。我游过去,怕被水弄熄了火,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高高托起来。
重华俯身拉我上岸。我把河灯轻轻地置在他伸出的手掌上。
“给你。”
上好的蜀锦,顺着劈成叶脉粗细的竹片绷成一朵白莲,中间一只蜡烛,火光忽长忽短不停摇曳。提着字的薛涛签系在边上,沾了水,墨都晕开了,再看不清字,是面目全非的前尘。
重华猛的低了头。
那好容易才护得周全的一点火被他的眼泪一浇轻易的窒息了。四下里安安静静,他压抑了的哭泣几乎能传到千里之外。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如潜伏在这河底不甘心毙命的水鬼在拉扯我,让我顿感迷乱。这一刻,他在岸上,我在水里,但,情海沉浮红尘变幻,我和他谁又能逃脱?——……
“回去吧。”
我一边拧衣服,一边答他:“不。”
重华眯着眼看我,笑得牵强而惆怅:“要是可以把你锁起来就好了……”
“是啊,”我笑着抬头:“可是你也知道,那我一定还会再逃一次的。”
“是啊……”他的声音似笑似叹,侧了头,我看不清他的脸——“废后的邸报明天应该就到扬州了。”
“废后?!”我呆呆地反问了一句, “为什么?”
“‘妒而无子’,这四个字就已经够了。”
一股冰凉的冷意从脚底涌上来,我挣扎着开口:“你要她以后怎么办?她才十八岁……”
重华侧着头看我,许久,他伸手覆上我的脸:“那你呢?长留?你才廿一,你又要怎么办?我只是要你知道,我只是要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天下,可以不要皇后,却不能没有长留!”
——刹那间,几乎忍不住眼泪……我只是拼命呼吸着那属于重华的味道,那弥漫的佛手香,那勾勒了嵌春殿海市蜃楼的空气……
然后拼命忍耐所有的言语和眼泪。
月白的时候,几个侍卫牵着马来接重华。他给我一面金牌,上面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字,说:“你孤身在外,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最好是永远也用不到。”
重华笑起来:“用不到才好!我只是担心你万一有事……”顿了顿,又加一句:“等你回来,有我在,那才真的用不到了。”
我别开头不看他。他了然似地叹口气,走向来接他的人。回去?我自然是不会回去的了,而他却总是要回去的。如此也好。世事浮云过太虚,说什么清山不改、绿水长流,一朝分道扬镳,便是变乱丛生,能不能再见全看天意。我转身大步离去。
“长留!”
我回过头,重华远远坐在马上,见我回头,他凄凉一笑,像是自语,又像是喃喃发问:“长留……长留……我为你取名长留,为什么你却不能长留?”
〔五〕
万统十一年,北夷南犯。
十万大军驻守在玉门关外,依然挡不住敌军来势汹汹的南下。不必看官道上络绎不绝的八百里加急文书,蜂拥南下的边民已经把越来越紧急的军情散播得淋漓尽致。一路北行,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萎顿不堪地坐卧道旁。不带感情、苍老的浑浊目光和无数竭力伸长的小手一次次地包围了我,不断让我心惊。
我把所有的银两和干粮都散给了围上来的灾民,竭尽全力,但,帮得了十个、百个,怎么帮得了千个、万个?天灾人祸,哀鸿遍野,我等凡夫俗子一己之力要怎么抗衡?
立马踟躇,却是边城野原晴翠相接了。
荒芜的古道,曲折一如人世婉转,久已没有人迹。我松开缰绳,放马漫漫而行,不知不觉四野都安静下来,天幕高挂,些些残月的清冷芒辉惨淡地笼罩。睁开眼,无边无际的草原高低起伏。我停在路的尽头,倏而有种原来天涯都已经尽了的错觉。
天下的路走到穷途末日,若不回头,可还有出路可寻?抑或明朝一觉醒来又有旁门左道?
惶惶不可终日。
转过身,江南的柳三公子在塞上的朔风中清澈地看着我。
我看定他,目光渐渐迷离——雪住的那个晚上,一抬头就看见他,一身的雪白狐裘都被火光映成红色,瑶林琼树,岩岩清峙,一时间,还以为是神仙中人……从扬州开始的天涯海角,才子词人白衣卿相,远远随在身后,永远在最需要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递给我犹温的酒,吹一曲竹箫遮掩我的落拓……
但,眼前这一身风尘的,可还是名满天下的柳三公子?这样的形单影只,可还是当年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我看定他……
走到他身边。竹萧上一个“柳”字灼烫着掌心。“还给你。”我强笑:“早该还你的,今天总算完壁归赵。”
他不动声色,了然似的,却不肯伸手:“送给你的,怎么可以拿回来?”
“我不要了。”
他的视线扫过竹萧回到我脸上,良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扔了它,烧了它,都是我甘愿的。长留,我做的,全是我甘愿,和你没有关系。”
原来如此!
他和我、我和重华,原来尽是全无关碍,种种纠葛种种爱恨,却原来是各不相干!实在一早便该算个明白。还是他看得通透……谁的痛楚末了不是独自收拾,谁又能帮谁担待半分?……
来日方长,还是各自好生保重,才有后续可看。
“往西三百里就是玉门关。” 我用尽全力对他粲然一笑:“长留此去上阵杀敌,情愿一生戎马,但,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柳三沉默着,他的眼、额、口、鼻都无端让我想起蜀中的雪地江南的春风,想起我错过了的,扬州明砀山的那一个月夜。几乎要以为风声里的寂静会海枯石烂,他忽而问我:“长留,你总是问我为什么,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
犹如旧案重提沉冤得雪,如影随形往事猛然被揭开画皮。我痛得来不及反应,连呼吸都停顿,而他的身影终究被夜色决绝地割裂。
如此最好。
今夜一过,他做回他的柳三公子,而我,已经做不成将军府前昂首立马的谢家长留。
月色正当分明。
我倒在漫无边际的原野上,闭上眼,舒展四肢。
“长留……长留……我为你取名长留,为什么你却不能长留?”
天南海北漫无目的且行且止山高水长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他那一问,他毫不遮掩困惑语气、那不死不休片刻光景,总在我最防不及猝的时候陡然驾临,反反覆覆,拼命纠缠,永不肯甘休。
——我为你取名长留,为什么你却不能长留?
长留……
长留……
不过是万千名不副实中的一例。
空气莫名的动荡着,种种念头纷沓而至,我侧过头,不远处一道人影微微荡漾终于成型。眯起眼看了半天,甜甜笑开:“重华。”
他浅笑着坐下,一言不发。
我痴迷地看着他,风贴着草面平平地掠过耳畔,呜呜的,像城门关闭时四下里响起的羌笛。遗弃了三年的孤独大约是发酵得够了,在这个冷冷的春夜一并挥发,澎湃地冲开约束,于是四周的草、风、月、冰凉的空气都带上了酒意,呼吸便渐渐有迷茫的微醺。
——你究竟想要什么?
“个个都来问我,我又问谁?”
——如果你不说,又有谁知道?
“又有谁知道?我又要谁知道?只不过没有它,我就活不下去。”
——要是可以把你锁起来就好了。
“是啊……要是可以的话……”
——……
——长留,长留,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长留下来?
“我不知道,也许,等我找到长留山的时候……”
我站起来,留恋地看他。要是可以这样一生一世地看着他!要是可以这样天长地久地守望!要是可以……
电光流年,瞬息浮生,低徊怎忘?
他依然浅笑。
终于还是翻身上马,回过头,脆弱的幻影一点点消散。虽是虚象,但,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我蓦的一笑。
大约是军情实在吃紧,负责征兵的校尉没怎么过多盘问就把言二这个名字加入了军贴,划为中军帐下步兵。虽说我也是将门之后,自小耳濡目染,但军中的艰苦和想象中何止是天差地别。好在这几年东奔西走,一日比一日潦倒,也算是习惯了。我于是并不在意。同伙有一个叫王虎的年轻人,巡夜时我通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