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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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归去》下部
文/任凭生
整理/秋之屋
第一章 饮鸩还生渺渺愁
昏沉中,四周寂静无声,但觉身子轻轻浮浮,好似飘上云端,忽然间,一阵奇异的痒痛袭来,仿如针刺虫咬,难忍难耐,直将人从轻舒的云层拉下了痛苦的地狱。只片刻间,刺痛却又骤失,轻飘的感觉复又重现。周而复始,不知几回,空茫沉寂的耳边却渐渐开始有了声响,仿佛听见有人来回走动,感觉到有人轻轻碰触,是谁?昏昏沉沉地睁开了双眼,眼前模糊的景物逐渐清晰起来,华美宽敞的帐顶,深黄缎绸的幔帷,还有……眼前那张欣喜若狂,却又略带憔悴的脸,是他?
多日沥心的照料,终是盼得垂死的丽人启目苏醒,不由得床前的紫袍男子喜极而呼,周围同时也传来了一片轻微的松气声,却是床边侍立的婢从所发。只记得那天,第一次见到一贯沉稳的瑾王失魂落魄地冲回了王府,怀中紧抱着嘴角溢血的素衣丽人,尚未进门,便急声命人唤传国医……自此几日,更是不理外事朝务,昼夜照料,可丽人却始终昏沉,不见起色。看着王爷日趋阴郁的脸色,众人大有自危之感。如今终见那人苏醒,王爷喜呼,松气之余,想起多日来的战战兢兢,怎不叫人心有余悸。
见得床上丽人怔然不语,怕他醒来气闷,紫袍男子伸手替他松了松被角,轻声问道:“射月,醒了么?觉得如何?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说?”
床上丽人正是毗罗教前任掌司射月。那日,心伤孤光绝情相弃,又不甘就此随瑾王回府,心痛之余,服毒求死。却不料,段凤鸣广集国内良医,不择用药施术,竟是硬生生将那必死之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段凤鸣素性豪爽,颇喜接纳江湖人士,虽是王爷,却也毫不自倨,与射月虽是旧识,可向来有事便是段凤鸣出府相商,射月自己却是从不入府,故而相交多年,府中上下竟是无人认得这位素衣丽人,见他容色清丽,只猜是风流王爷在外又惹了什么情孽,被缠不过带回府来。瑾王妃处已不知有人骂了多少声狐狸精,谁又会想到竟是这位堂堂王爷死缠着佳人不放?
听到段凤鸣柔声相询,射月心头渐自清明,昏迷前的幕幕景事顿时涌将上来,一时间竟是恍如隔世,看着眼前憔悴欣喜的面容,心知那人为救自己必是耗心劳神,不由暗自苦笑,难道该说谢么?心念转动,人已强自撑起,就着床边缓缓俯首:“射月残命一条,小小毒伤,已无大碍,怎敢劳动王爷费心照料。”语声依旧轻疏淡漠,仿佛从千里之外传来,听得段凤明一愣,想起日前那般惊心动魄的施救,竟是一句“小小毒伤”可以形容的么?
正思量间,忽见一宫装婢女捧着一方食盒缓缓走来,近得床前,方才开了盖,但见一阵热汽从盒底徐徐冒出,却是宫廷中常用的保温食盒。原来,宫中厨室与皇眷进餐之处往往相距甚远,热食送到常常已是凉透。故此,有人想了法子,将食盒分为相通两层,底层注了沸水,菜肴放置其中,一路热汽熏腾,倒也可保热度。
见那女子从盒中缓缓取出一碗鲜红之物,触手尤自温热,段凤鸣微笑着接过,转头扶住了射月,笑道:“来,先把这碗鹿血喝了,这几日你昏迷不醒,又失血过多,可是全赖它续命的呢。”
见得瑾王柔声劝药,一旁侍从更是认定床上丽人与王爷交情非浅。一时间均开始思量起了如何巴结这位将来的新主子,便听床侧一人谀声道:“可不是,这几日公子伤重不醒,王爷可是心急如焚,遍请名医,更是数日衣不解帯地亲自照料,就连每日的鹿血都是王爷亲口……”话音未完,却闻段凤鸣一声断喝:“连顷,你太多嘴了。”原来那人正是段凤鸣的贴身内侍胡连顷,一向心思伶俐,颇会察言观色,谁料此次却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顿时讪讪闭口,不敢再言。
射月闻言微微一怔,转眼间,但见得左右侍从均是神色怪异,心下一动,顿时明白,本已失血的脸上更是苍白如纸,胸口微微起伏,挑眉看向段凤鸣,冷笑道:“王爷如此当真是折煞射月了,却不知……要射月如何还报?”
段凤鸣一听,他言下之意,除了恼恨自己趁病轻薄,竟然更是认定自己施恩胁报,另有企图。不由一阵气急,张口欲待辩说,瞥眼间,但见一旁侍从尽皆垂首而立,顿时截住,挥手退下了众人,方始急急道:“射月,我对你怎样,你不是不知。怎地事到如今还说这等话,可不知有多刺我的心,你究竟要我如何才能满意?”
见他又要开始痴缠,射月眉头一皱,冷冷撇开了眼,漠然道:“王爷言重,射月如今已如王爷所愿,身入王府,人在屋檐下,自是任凭王爷的意思……王爷想要怎样,射月又能如何?”
段凤鸣听他一口一个王爷,一句一声王府,知他心中兀自记恨自己当日将他帯离毗罗教,言中之意,更是将对孤光当日的绝情弃送之恨尽数赖在了自己身上。一时间,不由一阵气短,半晌,方始闷闷道:“不管怎样,你先喝了鹿血暖暖胃,我究竟是何等样人,今后你自会慢慢知晓。”
语毕,缓缓递上了手中碗盏。
射月也不客气,接过半温鹿血便要往口中送,抬手间,但见腕上一道狭长绷带紧紧缠绕,腕脉处似乎还有血丝微微渗出,心下暗自诧异,却不记得几时曾伤及腕脉。正待询问,忽觉浑身一阵熟悉的麻痒刺痛袭来,仿如瞬间被千万银针同时刺扎,又好像被上万蚁虫啃噬叮咬,正与昏迷中感受的一般,不由脸色骤变,手一抖,半碗殷红鹿血顿时泼在了被上。
段凤鸣见状,赶忙抓起床头玉色小瓶,启盖倒出了一颗白色药丸,熟练地送入了射月口中。但觉一阵芳香入口,片刻间,射月全身痛痒顿消,浑身顿觉一阵舒坦,精神也似乎好转许多。不由疑惑地望向段凤鸣手中药瓶,怔怔问道:“这是什么?”
却见段凤鸣微微苦笑,把玩着手中玉瓶,涩声道:“这便是救你回生的大内灵药,雪鸩丸了。”语声一顿,见射月兀自不解,又低低接道:“那日,帯你回来后,见你一息尚存,我心中欣喜,广求朝内名医,只盼能救你回生。……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正巧,有一西域游方的僧医暂驻朝中,听我说了情形,说是愿意一试,我当时只想,便是能有万一的希望也是好的,便请了他来。谁知那人倒真也有些本事,他每日替你割腕放毒,一边又用鹿血调理,没几日你脸上的毒气倒也渐退了,可人却依旧昏迷不醒,我再次心焦相询,那人却说你求医太迟,毒性已然深入肺腑,要想醒来恐怕只有一法……便是用我大理内廷秘药雪鸩丸以毒攻毒,强激心脉,迫你醒转,可雪鸩丸毒性却是难消,一旦毒发,便须不断服用,以克前毒,如此一来,今后你怕是离不了它了……”语毕,偷偷抬眼望向射月,却见他依旧漠然靠坐床头,水眸静静无波,看不出一丝心思,段凤鸣深吸了口气,又提声道:“射月,我当时只望能救你早日醒转,别的什么也顾不得了……你放心,雪鸩丸虽是大内秘药,可只要有我在,我包你一生不缺……”
语声未落,却见射月忽地放声大笑起来,身子亦是随之微微颤动。半晌,方始稍稍敛了容,微挑秀眉望向床前紫袍男子,悠悠道:“一生不缺?……王爷怎不说,只要射月乖乖听话,尽心服侍,便会按时赐药,饶我一条性命?”
一听这话,段凤鸣顿时跳了起来:“你以为我是在以药相胁,迫你留下么?”
“射月不敢,这可是王爷自己说的。”床上丽人冷然应道。
段凤鸣顿时气结,他往日在朝倒也甚是能言善辩,可此时眼见自己数日的奔波求医,悉心照料却骤然被射月指为卑鄙诡计,一时间,气愤填胸,竟是被激得哑口无语。沉默半晌,忽地愤然一哼,拂袖而出,走到了廊外,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急急转回,吩咐门外侍人立刻再去准备鹿血,换过锦被,好好照料房内公子,一切叮嘱完毕,终于再次转头放心地离去。
床上丽人听得门外叮咛吩咐,一时间,心念百转,怔怔看着手中半盏殷红鹿血,竟是不由呆了……
第二章
岩上海阔续旧约
海浪声声,岩上二人临风而立,银衫耀目,白衣胜雪,却是一般的身姿翩然。
“还记不记得你我当日的约定?……第一件事……你今日不可自尽……办不办得到?”银衫少年腻声轻笑,媚眼斜勾,目中异彩流涟,紧紧摄住了狰狞面具下那双空黯的眼眸,仿佛想从中寻找着什么。
白衣人身躯猛地一震,手中匕首顿时一紧,却是骤然停住了,沉默半晌,忽而眸中精光一闪,紧盯着眼前那张邪媚娇颜,冷冷问道:“你怎知我是沧海?”
言下之意,显然是自认了身份,银衫少年心下一喜,果然是他!
原来,那日竹舍被炸,只孤光一人返转,当时便口称沧海,暖玉都已死于火海。饶是蓝日一贯闲定,乍闻噩耗,顿也震得如雷轰顶。可他毕竟素性精明,事后冷静想来,心神不定,总觉事有蹊跷。当晚便即潜入孤光住处欲待问清原委。谁知刚近房舍,却听得室内隐约传来两人对话声,蓝日心中一动,悄伏檐上,侧耳倾听之下不由惊得呆了,原来传入耳中的竟是暖玉与穆严峰的一番夺位狠计。这才方始明白,那劫后归来的哑声教主实则已是易了容的暖玉。
听得穆严峰连连谀声媚赞暖玉武功机智如何了得,蓝日心下冷笑,一时倒真也不敢轻举妄动,刚要悄声离去,忽听得暖玉轻声吩咐:“你再去替沧海拿些清明膏来。”话声虽轻,可这“沧海”二字不啻在蓝日耳边想起了一声惊雷,不由心中一阵狂喜……
蓝日向来心思狡黠,虽是得知真像,可自忖如今势单力孤,此后几日,竟也不动声色,依然毕恭毕敬,教主前教主后地叫得甚甜,目光却不时地偷瞥向了“教主”身后那抹偶尔一现的俊拔白影,心里已不知叫了几千几万遍的“沧海”。可眼见那人与暖玉走得甚近,委实敌友难辨,一时却也不敢贸然相认。
方才,遥遥看见那人单独行向海边,蓝日心中一动,当即便跟了上去,却见那人失魂落魄,独自伫立风中良久,隐隐约约中似乎听见他喃喃自语,风声海潮中,却也听不真切,蓝日心中正自纳闷,忽然间见那人翻腕亮出匕首便要自尽,顿时惊得跳了出来,见他面具狰狞,一时却也不敢断定他是否真是沧海,灵机一动,开口便用旧事相探。
如今果然听他承认,想他方才意欲自尽,料得绝非暖玉一路,心下一松,顿时喜上眉梢,听他出声反问,正是沧海的声音,不由随口笑道:“你便是化了灰,我也一样认得出来。”瞥眼间,但见到沧海手中精亮匕首,诧异暗生,心知沧海做事素来快意随性,断不会为了小小容貌被毁,而轻言生死,却不知此番所为何事,心念连转,口中却依旧调笑不羁:“男子汉大丈夫,什么事情拿得起放不下?却要在此学那妇人一般寻死觅活,也不怕人笑话么?”
殊不知,沧海素来心高气傲,如今眼见自己俊雅容貌一夜之间变得形如鬼魅,料想所爱之人再难相见,又被暖玉设计要挟,不但芙蓉帐中尊严尽丧,更是被逼得发誓不再寻仇,连番巨变,晦事不断,心中抑闷难宣。一时间,自卑自弃起来,心神悒郁下竟是差点做了糊涂事,骤闻蓝日一番话语,犹如当头棒喝,脑中立时清明,胸中傲气顿生。当即应了声:“不错。”仰天深吸了一口清新海风,胸中舒畅不少,忽地扬手一掷,一道清亮弧光临空滑过,手中匕首已被远远抛出,深深坠入无边碧浪中。
蓝日见状,知他终是想通,心下欣喜,媚态流露,又粘粘地缠了上来,沧海也不推拒,只淡淡一笑:“你不怕我么?”
“不怕。”银衫少年挑眉轻笑。
“真的?”沧海眼中黠色一闪,有心要吓他一吓,说话间,已是缓缓抬手取下了面具,一张伤痕满布的可怖容颜顿时出现在了蓝日眼前,清亮眸中戏色俨然,静静等着眼前少年惊叫逃开。
骤见那张焦痕遍布的脸容,蓝日心中不由一颤,却是痛惜远胜过了恐惧,反而更是紧紧拉住了沧海,缓缓伸手便要抚上他额上伤痕,不再轻佻,只低声轻问:“怎会伤得如此严重?”
沧海一怔,原是一心相戏,想要借机看看蓝日惊惶退避的丑态。却不料他如此反映,一时反倒显得自己狭量了,心中顿感无趣,抬手间,狰狞面具复又遮上了面前。抽手转身,眺目望向远方天际,欲说却又无言。
两人各怀心事,静立半晌,蓝日微感不耐,轻声一叹,缓缓道:“你的事既不愿说,我也不多问。”语声一顿,忽又提声道:“可暖玉假冒教主的事你都知道,是不是?”显然是责怪他知情不说,故意隐瞒。
沧海闻言顿时一惊,当日他被迫发誓绝不泄漏暖玉计策,事后想来也自忧心,如今终见蓝日知道真像,心中不由一松。转念一想,对方已经知道真像,再加说明应该不算是泄漏了罢,当下便索性将所知情形一一道来,却略去了那夜的罗帐春宵,言毕,冷冷一哼:“虽不能亲手杀暖玉,可教主之仇却是不能不报。”
蓝日的脸色却越听越是晦黯,尤其听他说到为救莫如归,答应了暖玉不会泄漏他诡计,更不会亲手杀他报复。心下一股莫名的火气顿时窜了上来,狠狠瞪着沧海,酸意弥漫:“倒还真顾着他呢。”
话声未落,忽然间,却听一声张狂大笑迎风传来,直刺入耳,二人立时色变,猛一回身,但觉眼前黑影一晃,已是定定地站住了一人,却不是假冒孤光的暖玉还能是谁。
暖玉笑声渐落,戏谑地斜睨着二人,神情颇为悠然,仿佛看着围场中无法远逃的猎物,半晌,向着蓝日嘿嘿一笑:“差点就让你给蒙过去了,蓝日,我可是小看你了。”
“你怎会知道我们在这里?”沧海眉头一皱,口中敷衍着,心念却是急转,思量着脱身之计。
暖玉闻言一笑,信口道:“我在千里之外忽然闻到此处醋味极大,心里奇怪,便想来瞧瞧热闹,正巧就碰上两位了。”
蓝日一听,顿时气得柳眉倒竖,他虽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