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作者:萧拂-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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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感觉边上有几个人横眼过来,只好装作没看见。阿紫说那也好呀,临死前拼这样一个的魔头,也值了。这句话由不得不让人担心,和别人拼命恐怕还能拉上个垫背的,选定和乔峰拼,就是拼去了一条命,也还不知道人家掉不掉根寒毛。我决定严密注视阿紫,一有异动就捏住她的大穴,反正这样做也方便,我攀着她的肩,肩井穴就在我的手指边上。
然而我为阿紫担心的时间并不长,跟着就自己也魇住。乔峰不久就来了,杀了很多人,最后自己也身负重伤被人从墙外甩来一根长绳卷着救走。这就让我很想不通。要是练成象乔峰这样惊世骇俗当者披靡的武功,到最后其结果也不过就是身负重创被人救走,那么练成不练成武功又有什么区别?练成不练成风云剑法又有什么区别?乔峰闯荡江湖多年,好歹落个人头熟,到时候有人救他。我要是换在他的位置,到时候又有谁会来救我?龙儿?顶多会对我念念有辞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阿紫?就是要救也救不走,再说,她既然会和乔峰拼命,没准到时候也要和我拼命大义灭亲。他?本就是为了绕开我这样一个恐惧的大铁锅,总不至于再凑上来。如果还活着的断臂师伯?断臂师伯!我还真是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觉着他可笑过,要是练成剑法左左右右也一样不能免于这种下场,那人当然得坏。如果不坏,就得在最后关头咬紧牙关不喊死残废滚开,这样就只好被追兵追上一剑穿过,就算剑法练成了也不过是多顶一阵然后还是被一剑穿过,于事无补不说,徒然让其他还在奔命的人更增恐惧。久而久之,自然没有好人,这还要证明个屁?还到最后都死不瞑目?我觉得他很可笑,当然,我也可笑,事实上,只要生在江湖而还力图克服恐惧的都可笑。江湖看来只能说是个恶梦了,天地阴阳都还讲究个相生相克,只有江湖提出问题,却不给你解决问题的答案,生出恐惧,却偏偏不留下解除恐惧的方法。
我在赌场里抱臂穿行。赌场里面看不到云,这很适合我现在的处境。我不能再看云了,再看,就会吐血。这应该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一般来说,高手才能遇见这种事,我武功不到高手,走火入魔倒跟高手齐肩,这也很可笑。我梦游似的走,腰里沉甸甸地装满了银子,都是赢家在我走过的时候顺手塞来的。如此看来,在赌场公干是个很好的差事。从聚贤庄回来,好差事居然也轮得着我了,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有点遗憾的是新差事要比藏经阁忙一点,偶尔还要杀杀人,把那些不知足的赢了还要赢赢得赌场都快要关门了的家伙结果了然后再把银子抢回来。还好我从前杀过艳阳天,干起这种事来比较熟门熟路。其实不熟门熟路也没有什么困难,反正杀人比杀鸡容易,杀了也不哼一声。反正江湖上人多得很,杀个把也无所谓。反正都是坏人,杀了也不冤枉。反正杀了也没什么后果,在峨嵋派赌场送的命,谁敢罗嗦。这样杀着杀着,也记不清杀了多少,后来就杀到来俊臣头上。
如果没弄错的话,来俊臣是很久很久以前女皇帝时代的大酷吏,尸骨都早已被人吃掉,而吃掉他尸骨的人也早已化成了不见影子的灰尘,实在轮不到我来杀。而那一天我实在又是杀到了他,千真万确,所以只好还归结为人生如梦,江湖如恶梦,颠倒错乱,不知所云。
来俊臣到峨嵋派赌场赌银子的时候还没有发迹,身份是死刑在逃通辑犯,应该在气质上与众不同,但是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甚至在他拔开我晃悠晃悠的身子走过去时我也没有对他回望一眼。我照旧是在梦游。后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总是来俊臣已经赌完了,大师兄交待我说:就是刚刚走出去的这个人,看见了?这样,我就开始尾随他。从背后看,来俊臣是个显瘦的高个儿,看得仔细点,还可以发现那不是瘦,是肌肉收得极紧,起码,从他露在外面的后颈来看就是如此。他背着赢来的一大包银子,颈部吃力,绷出一段美妙的曲线。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少见的美景,我平日里见的大多是江湖好汉,个个都能举重若轻。举重若轻虽说也是一种美,见多了不免乏味。
我跟在来俊臣身后,直到他自己转过身来。他转过身,我也就停了步,我们隔着两丈的距离对峙着。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对峙,他不会武功,我捏死他跟捏死一只蚂蚁也差不到哪里去。我看着这个一分钟之后就要死在我剑下的人,这个人居然也饶有趣味地打量我,后来还摇摇头说,唉,峨嵋派怎么派你这样一个小姑娘出来杀人?我一向不喜欢跟我要杀的人说话,就向前一跃,剑尖点住他的咽喉。他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皮看看点在咽喉上的剑,又抬眼冲我笑笑,没再说话了。我没有出剑,屏住气息凝视着他。他脸上还带着笑意,恍恍惚惚仿佛是上天赠送给我的一件神秘至宝。我不明白这宝贝究竟神秘在什么地方,努力想着,万簌俱寂中只听见心脏窒息似地卟卟跳动。后来我终于想出来了,剑尖在他的咽喉上颤抖起来。
没有恐惧,他的笑容里面没有恐惧!
龙儿之一
搏虎丫头叛出峨嵋。
有时候我以为这一切都是天意。是天意让我生得太美,让我呆不住藏经阁,让我记武林志,最后让我在某一天亲笔记下这样一行字。
记下这行字的时候师父正在我身边,他问丫头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此人脑后生有反骨,乃是天生的叛徒。其实丫头脑后生没生反骨,我并不知道,我也没有到别人脑后摸骨头的癖好。记忆中丫头一向梳双髻,后脑圆润漂亮,怎么也不象有什么特别的骨头。可是如果不这么说,师父就会难以理解丫头何以会是天生的叛徒。理解不了,他也会有理解不了的理论,说丫头是与人内外勾结,劫走了赌场的银子。江湖人的智力总是比较可怜,除了内外勾结抢银子之外,就再也想不出其它可以导致叛出名门中的名门峨嵋派的理由。
天生叛徒。我想丫头要是听了这句考语一定会很高兴,差不多要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龙儿也!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酒窝深陷,眉心小红痣灿灿生光的样子。丫头如此开心,终于成妖而去,实在是自拔剑斫水不承认逝者如斯之后的又是一个特别日子。也许丫头是对的,虽说逝者如斯,可总有些不逝的东西,譬如说她在我心头永远拔剑劈下,譬如说她永远是一只妖,譬如说对于丫头来说,我心永在。
师父走了以后,我重新提起笔来,在那行字左边补上内容:峨嵋派晚辈弟子赌场行走搏虎丫头与人内外勾结,盗窃赌场大批贵重物件,折合白银共计十万八千两。
如花之一
丫头出事了,这实在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从前在一起走动的时候,并不曾有过她贪财的印象。也许这就是江湖,一个巨大的染缸,谁掉进去都会被染成五颜六色。十万八千两白银!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丫头的胃口怎么会这么大?当然,那也可能不是她的错,只是和她一起的那个人太贪心了。唉,丫头所托非人!
如此看来,我所托倒是对了?他的眼睛恢复了神采,又变成他的了,亮晶晶笑吟吟地看着我。这样的眼神虽然让人喜欢,可是出现在丫头出事的时分就有些让人不能理解。可能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丫头喜欢他,他才不好在我面前表现出对丫头的特别在意?
阿紫之一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成为点苍派练功最勤的弟子。可是太多的心事总得找法子发泄,不想哭,就只有练功。当达到自己速度极限的点点剑光在练武厅里寂寞飞扬的时候,我就会忘了一切事,忘了他,也忘了丫头。
我的心似乎已经习惯了变成灵堂,刚刚祭过了他,又来祭丫头。丫头!那杀了一只虎的丫头,杀了艳阳天的丫头。那说我的笑容不象良家女子的丫头,那说我的绰号应该叫粉面妖狐的丫头。那说苦药丸是有什么地方错了的丫头,那在聚贤庄总是按着我肩井穴的丫头。你去向何方?是飞上了九霄,还是已经化为烟云,不复再见?
剑飞扬,心头纸灰也忽啦啦飞扬起来。
丫头之二
来俊臣是我跳进去的第二个窟窿。在去聚贤庄之前,我早就想过如果最终还是练不成风云剑法,我就只好再找个窟窿跳进去避一避。我只是没有想到让我跳进去的这个窟窿,会是来俊臣。
来俊臣在乱山中间生起一堆火,我打了只鸟在火上烤。这情景与很久以前的某个想象很相像,只是来俊臣不会武功,这个当初倒没有想过。不过对于恐惧来说,会不会武功实在差别不大,乔峰武功天下第一,还不是被打得落花流水?重要的是,来俊臣和我想象中那个酷酷的人一样,显然都已经解决了恐惧问题。有时候我怀疑我之所以会在日记中虚构了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因为当初就已经意识到我需要的其实是一个不畏恐惧的超人而不是和我一样在恐惧面前簌簌发抖的凡夫俗子?
来俊臣不很了解我的恐惧,当然我也不需要他了解。我只要知道他不恐惧就行了,何止不恐惧,他简直天生就是将恐惧慷慨赠送他人的人,甚至不会武功都敢毅然犯案杀人,真是高手。不由人不油然而生仰慕之心。
我和我仰慕的人在群山里面流浪,日子过得风月无边、甜美无边、快乐无边。有时候我会忽然想到龙儿,想到龙儿腰带上的玫瑰,想到来俊臣可能与那朵玫瑰有异曲同工之处。但是我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无非得出我就是龙儿的结论,我不愿意得出这样的结论。我总觉得和龙儿再怎么相像,总还是有些不同。有些不同,肯定有些不同。
后来来俊臣说赢了这么多的银子,岂能不花?出山去!说出这样的话,只能说明我和他的短暂蜜月已经到头了,我处子的魅力也不再能够将他留在不知岁月的山中,尽管山外就是密布的罗网。
罗网就罗网吧,我既然是冲着他不知恐惧这一点来的,因为害怕罗网就藏在山里这未免是过于自相矛盾了。
龙儿之二
没有丫头的江湖是无趣的。走在路上,迎面看过去,个个都是人。看上去是人,里面也是人,实在很没味。有时候我由不住要想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有四肢,光滑而无毛?
丫头这只妖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想来成妖之后,总得要承受在一片清平世界里好端端地变成妖怪的代价,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五百年前那猴子就被压到了山底下,丫头大约也会被压到山底下。
其实压不压到山底下,也是很无所谓的事。所谓沧海浮生,人生如寄。又所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几十年几百年之后,大家还不是都灰飞烟灭。从这个角度来说,丫头无论如何是选择了一种比我自在的活法。她本性是一只妖,就做了一只妖。我本性是仙子,却顶多只能貌似仙子。
如花之二
我总是摆脱不了这样一个念头,他死了。也许下意识里我竟是希望这样的,我不能接受另外一种相反的推测,他还好好的活着,好到甚至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当然,那也只能是一个下流粗鲁的女人。要是他没有女人,并且死了,我就理所当然是这世上唯一惦念他的人,他也就完完全全地属于我。死了以后,如果有魂灵,也就会只呆在我这儿。
他是死了吗?若有若无的箫声从幽茫中细细吹来,宛若冥乐。枫林河从窗前水波不兴地流过,宛若冥河。他的魂灵似乎无处不在。
阿紫之二
在祭丫头之前,我祭过他。祭他的时候要比祭丫头更痛得多,我甚至想把自己也祭进去,所以才接了那张本不该我接的贴,来到聚贤庄。
聚贤庄里丫头亲亲热热的,总是搂着我的肩。我心里很痛。我们太相熟了,熟到对方有什么异样,全都知道。她知道我心里转的念头,我也知道她的。但是我装作不知道,在想怎样可以甩脱丫头的手。我的手垂在身边,手肘虚虚地对着丫头的腰眼,到时候可以抢先出肘。
肘后来终于没有顶出去,我看见了乔峰从马车里扶出来的那个姑娘。那姑娘一点也不美,就是在那一刹间我万念俱灰。
我想到了他。想到他,最痛心的,其实不是他变了心,而是他爱上的那个姑娘,跟乔峰扶出来的这一位一样,容貌平平。容貌平平,就说明是有别样的好处,纵然我身为妖狐也无法企及的别样好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叫妖狐。我到底妖了谁去?很久很久之前有个人亲我一口,反而妖了我。如今他又爱上别人,速度之快甚至我都还没有来得及施展那百媚从生的一笑回眸。
我为什么会叫妖狐?
丫头之三
在大唐朝的监狱里我始终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到底是谁从后面一拳打晕了我?当时的情形回想起来是这样的,官兵从前面冲过来,我握着剑柄也往上冲,突然眼前一黑,就此失去知觉。
我想我其实知道打我的那个人是谁。官兵还在前面,身边就只有来俊臣。可是这样一来问题就更复杂了,我正在帮他抵挡追捕,他干嘛要打我?更可恨的是这家伙虽说不会武功,打起人来拳头倒蛮实在,搞得我现在后脑勺上还隐隐作痛。
当然从长远观点看来俊臣把我打倒这也不是一件坏事,他是从狱中发达起来的,不被抓进去,怎么发达?可是这一点他自己总不能未卜先知,所以问题还是又回来了,他干嘛要打晕我倒宁愿去缚手就擒?
坐监的滋味实在很不怎么样。龙儿现在要是看见我,一定会掩鼻而去。不过我自己主要是不会灵魂脱窍,要会的话一定也会掩鼻而去,丢下这具臭皮囊遨游天外。
可是因为没法遨游天外,我就只好透过栅栏观察季节,算日子。来俊臣是死刑犯,一般来说秋后处决。但是他最终又没有被处决,反而发了起来,这就是说,至晚是在秋后之前,他告密成功,见女皇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