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照青衫冷 梓涵-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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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够了。
这样贫贱而有尊严的生活,对他而言已是半生未遇的恩典。
“七雪!”
房外有人拍门叫唤,是班主十岁的女儿小翠。
今天她声音有些兴奋,在门外一直跺脚:“快快快,爹爹找你有事商量。”
他理好衣衫去到庭院,果然看到众人齐聚,正引着颈子盼他。
见到他后班主很是激动,长长伸出了五指。
“五百两!”他不停比着手势:“居然有人出五百两要你唱出《摘星台》,还真是个阔客呢。”
晏青衫脊背一凉,隐约里已是猜到这位贵客是谁。
“不过这出摘星台有些奇怪,说是不唱妲己纣王,要唱先朝君主和那妖孽晏青衫。那么唱词咱们就得重新写过……”
身后班主的话渐渐飘渺淡出,晏青衫步步后退,倚住棵槐树才能勉强站立。
众人即刻上来观望,嘘寒问暖语声将他湮没。
“那么班主你写唱词吧。”他挺直了身子往前步去:“到时候给我看眼便成。”
回到柴房众人拍门不休,说是要他去正房歇息。
有人出的起身价,待遇果然也即刻不同。
“抱歉我不习惯和任何人同住间屋。”晏青衫抵住门角,语声轻飘无力。
紧接着便退至墙角,贴住泥墙将脊背立直,就这么直直立了一日。
立到星子升起班主将唱本送来。
立到跟前稀粥再没有半点热意。
到最后气力全无,肠胃发出轰鸣,他才突然觉得可笑。
早知道逃脱不了,那么这厢又算是和谁赌气。
他弯下腰,将那碗稀粥端了,缓缓喝进肚去。
月色这时突然黯淡,有人推门立在了他跟前,一掌将他手间碗盏拂落。
“够了!”来人拧着眉怒意燃烧:“我的忍耐也有限度,你现在便跟我回去,这种肮脏东西,也是你该碰该喝吗?”
晏青衫不曾起身,蹲在原处仰起了头。
“为什么喝不得?”他冷冷发笑:“我又比别的戏子高贵在哪,为什么旁人喝得我便喝不得?”
话不曾说完双脚已经离地,来人捉住他腰身,将他恶狠狠顶上后墙,唇齿间吐着炙热的喘息。
月色如水将双方脸孔照亮,贺兰珏还是贺兰珏,眉目英挺眸光犀利。
可晏青衫的颜色却已经败去,琉璃色如今凝冻在双目,再没有半点神采华光。
贺兰珏有些诧异,不自觉双手落下,身体里燥意也退减了几分。
“跟我回去。”他咬住了牙:“好好的给我补回来。”
“色衰之后也不过如此是吗?“晏青衫启齿笑了:”那么就请殿下断了念想,由着我腐烂便是。”
贺兰珏一时失语。
沉默的瞬间晏青衫已打开了门,就着夜色仰起了头。
“明日请早。”他道:“您若以为我不肯回去是因为恋恋不忘萧骋,要我唱那曲摘星台来平怒气,那么殿下明日请早。”
曲终散早起时班主就特特熬了参汤给晏青衫,说是给他添力。
晏青衫端起碗盏喝了,他则一直在旁边搓手,央求晏青衫在贵人面前求个情,再宽限几日好将戏码排齐。
“一日够了。”晏青衫回他:“咱们统共要两个角,唱词我都已经写好,你就让英哥依词按调练他几遍就是。”
言毕就从怀里掏出唱本,薄薄几张,上面字迹潦草。
班主拿着那纸到日头底下看了,上面却是只有英哥的唱词曲调,再没有一句晏青衫的对词。
“调门和摘星台无异,你让英哥练着吧。”晏青衫抬手,拢住被褥干脆闷头睡去。
这一梦就到了黄昏,班主期艾着踱进门,着急问他客人为什么还是没来。
“会来的。”晏青衫闻言起身,十二万分确定。
会来的,因为那个是贺兰珏。
可以容忍再多人糟践他,却不能容忍他爱上其余任何人的贺兰珏。
那自诩也曾对他付出过真心,认为他就该一生为他折腰的贺兰珏。
果然,这句断语说了没有片刻,小翠已摸进门来说是有客到。
“不是原先来过那位客人呢。”她着急补充:“是位很清秀的公子。”
晏青衫脊背又是一凉,抬眼时发觉来人已站在门楣,眉目清越,正拿种锋利无比的眼神看他。
这样貌晏青衫在纸上已看过百遍,曾一点点修改描绘,要那人如何再造一个与原先截然不同的萧骋。
可如今真人就在眼前,他心中却是一突,开始紧一拍慢一拍疯狂跳动。
“这是我亲戚。”他开了口:“班主你们先去,我和他说一会子话就成。”
班主去了,有些生疑,柴房里只余下两人无言对峙。
还是晏青衫先开的口,无比艰难三个字:“锦瑟呢?”
“在沧州,我没许她来。”萧骋回答,眼神益发炙热。
踏着晏青衫长影他上前一步,眼对眼与他近在咫尺。
“你亡我赤国,为你燕国立下汗马功劳,到最终就是为了在这柴房委身吗!”他压低了声音喝问,九分怒气里却还是有隐约一分怜惜。
晏青衫后退一步,一步后又是一步,象是立定心意要退到他的世界开外去。
“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机关算尽到最后却又要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萧骋步步紧逼,上前一把捉住了他衣袖。
“我要心安而已。”晏青衫抬了头,挂上冰冷神色:“这世上本多的是我这种人,做了婊子却偏偏还要立牌坊……”
“心安?”萧骋张大了双眼,掌间发力将他左腕紧握:“你这样便能心安?让我失去一切到如今要用别人面皮活着!”
那一握如此之紧,恍惚里都能听见骨节的脆响。
晏青衫并没有痛色,可萧骋却即刻收回了手,如触电般收回了手。
便这时这刻,他也横不下心去难为他。
那感情已入了骨,无论多大恨意也再难更改。
晏青衫叹了口气,周身那层冰冷的模子在一分分融化,最终也化做了声叹息。
“活着纵使艰难,也始终是活着。”他道,眼内光芒交织:“活着恨我、恨这世道或者最终原谅,远远离开这些纷争,这肮脏的世道,容不下你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人。”
“那么你随我去!”萧骋又一步上前捉了他手:“看着我怎么恨你,怎么报复你报复这个世道,将失去的一切夺回来!”
那手掌炙热,经过恨与挣扎,依旧热意不减。
晏青衫垂下头,觉得一生之中从未如此软弱,软弱到想要泪落。
“我不配呢七爷。”他道,将手缓缓抽却:“所谓头顶三尺有神明,我觉得自己不配,你萧氏先人会觉得我不配,那些你为你死去的兄弟将士会觉得我不配,你的良心也会觉得我不配。”
一语惊醒梦中人,萧骋恍然抬头往后急退,那些血与仇恨复又横亘在了两人中间。
是啊,就算是他原谅了,那么萧氏先祖呢,那么赤国的亡魂呢?
他不能如此自私,不能。
于是两人复又静默,从咫尺之近复又退回天涯之远。
“你走吧。”晏青衫最终抬手:“如果下不去手杀我复仇,那么至少不该再和我扯上任何关系。”
萧骋看住他,想转身却力不从心。
“我准备复仇,准备阻止你燕国复国,怎么你不反对吗?”他道,咬牙切齿的不舍。
“我是快腐烂成泥的人了,还反对什么呢?”晏青衫回道:“虽然我觉着你这等性子未必适合复仇,觉得你该和锦瑟去到关外,但是你绝对有资格坚持自己的主张。”
“走吧。”他又挥手,快把持不住心酸:“有多远去多远,记住以后善待你自己,莫要再爱上我这等人。”
言语未竟身子已是一阵摇晃,那渴盼解脱已久的灵魂象是急着要离开身体。
他倚住墙角,穷尽气力倚住,看着萧骋连同这世界在眼前一起颠倒摇晃。
恍惚间听见有人脚步临近,小翠在扯住喉咙高喊:“来了来了,来听戏了,这位贵客好大的排场。”
萧骋的瞳孔即时一缩,隐约间已意识到来人是谁。
“记住你说过你要复国!”晏青衫疾步拉开房门,往那软轿迎去:“记住如果你想现在和他同归于尽,那么你就是愧对先祖的一个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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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最终还是开唱,虽则晏青衫突然改了主意愿意随贺兰珏回去,可贺兰珏也改了主意。
月氏女主突然造访洪都,那皇城之内不再安全。
“不如这样。”他道,语气强硬根本不容辩驳:“你就在这,以后只唱给我一人听,我会差人打理一切。还有我不再逼你唱摘星台了,你爱唱哪曲便哪曲吧。”
话不曾落地晏青衫就看见萧骋从门外进来,端着茶盅低头越过门槛。
“还是唱吧。”他道,声音盖住喧嚣:“那前主萧骋是如何亡国,的确是出入戏的好材料。”
言毕就踏上高台,不曾勾脸更衣就这么甩了衣袖开唱。
第一个长音一出全场静默,贺兰珏居然忘记驱赶萧骋离去,由着他放下杯盏,立在椅侧说是服侍贵客听戏。
好戏,的确是场好戏。
所有死去的激情仿若都在这刻复活,这出戏的精彩,还远远胜过当日萧骋和晏青衫初见。
那些故去的岁月被一页页摊开,顷刻间扑面而来。
先是初见,在最最黑暗之处的第一眼对视。
然后萧骋便入了套,伸长颈脖一步步被扣进那个死结。
长夜孤寒血凝冻,一只胭脂红,换他倾城一怒。
每一句话都暗藏机心,叫齐楣登不上东宫之位,刻意与齐宣在街头相逢,那样羞辱不过为换得一个堂皇的借口,杀齐宣要萧骋失却良将失却人心。
旧都赤隍界内射落梁宇,扶梁思上马,督造兖州城关将沟渠暗道彻底外泄。
华灯大宴之上夺了萧乘风性命,自此赤国再无良将,兵权一步步落入齐氏和梁思手间。
到最后亡了国,又是如何一杯毒茶了却萧骋性命,寡情冷漠心如蛇蝎。
戏文很长,唱到人人齿冷心寒,晏青衫依旧冷着颜面不肯罢休。
不过为说一句,来去为这一句。
自己曾如此无情负他,阴毒卑鄙无所不用其极,根本不值得原谅也不值得挂记。
诚如方才所说。
就算萧骋是下不手杀他,那么至少也不该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如果他还是个磊磊男儿,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愚弄欺骗,那么这刻他就应该转身离去,不回头不犹豫一切从新开始。
这其间的潜台词萧骋自然是懂了,可是他目光灼灼依旧不肯离去。
“如果真是无心,那么到最终你又为什么留存我性命!”目光里这句质询穿越所有阻隔,一遍遍无声拷问。
到最终问到晏青衫突然失了声,站在台间久久拖着个尾音。
为什么,为什么到最终施尽百法要留全他性命。
为什么就算仇怨得报家国得复,自己却没有半丝欢喜。
为什么夜夜难寐,心象被文火煎熬。
为什么要往往复复做那样一个梦,住在月牙湖畔,推窗看湖,和他并肩而立。
答案就在唇齿之间,可他不敢触碰自觉形秽。
不配。
脑间这两个字要掐灭他所有念想。
象这样一意孤行最终将他家国覆灭,象这样拿爱做刀一片片将他凌迟,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穷究过去,追究什么时候开始恨不再是恨,什么时候在算计阴谋里也有了感情。
“一时都是错,满盘皆遗恨。”
这句唱词突然到了嘴边,上下不接却象幽魂般从他心间流出。
是啊,一时都是错,满盘皆遗恨。
错的太早醒的太晚,自己是如此可笑一枚被爱恨夹攻的棋子。
恨不够坚定,爱又不敢面对,到最后一无所有只剩遗恨。
心终于是酸了,酸涩难当如河川泛滥,逼的一口热血上行,满喉都是腥甜。
他咬住牙,看见贺兰珏察觉到异样,看见萧骋将手探入胸怀,目中杀机陡现。
台上饰演萧骋的英哥却是不知所谓,只当是戏到了头,连忙将腰挺直朗朗开唱。
“大雨披天落,湿却英雄血,待到神虚轮回重现日,再看这河山可在,亡魂可安,可由的我寸心错付,死生由人!”
一句词直唱到满座皆惊,唱到萧骋如梦方醒满袖盈风。
“再看这河山可在,亡魂可安,可由的我寸心错付,死生由人!”
他痴痴重复,重复一句便退后一步。
该当是痴人梦醒了,到这时这刻。
已经爱过他付出一切,已经遭遇背叛叫河山染血祖辈蒙羞。
该梦醒了,活着担当一切,再不在这爱恨里无休纠缠。
他步步后退,退到身后桌椅之间,强自镇定叫神色自如。
而不远之处晏青衫俯下身去,突然的鲜血长喷犹如雨落,将狭窄戏台寸寸染红。
所有人围拢了上去,贺兰珏首当其冲,抱住他拼尽气力摇晃。
大堂之间就只余下萧骋。
空落落满世界只余下他迎风而立。
“走吧。”
人群之间的缝隙里他看见晏青衫张口,无声之间说的是这两字,说给他听,神色安祥如从炼狱脱难。
他要他走,这心思再明白不过。
贺兰珏不会放过他,而他也早知道自己的生命行将落幕。
纵使是有了心,纵使是承认他也有爱,可他们始终无缘。
“一时都是错,满盘皆遗恨。”
唱这曲他不过是要他明白,他们无缘。
要萧骋离开,活着离开,这是他如今唯一也是最后的执念。
这心思萧骋看懂了,一时之间只觉得胸腔失去了感觉,由万箭攒心渐渐痛到坚冷如铁。
他望他一眼,短短一眼长过漫漫一生,而后转身,悄悄踏出房门,每一步都如同从心尖踏过。
而晏青衫追着他背影,也终于是阖上双眼,放心听心跳停拍。
门外夕阳正好。
房门之内青衫渐冷,可房门之外却是霞光满天。
通街吹着暖融融的风,一时半刻便将萧骋脸孔间湿意抚干。
他往前去,失了魂魄将长街小巷寸寸踏遍。
渐渐的身后有了人声,到夜深巷窄处突然有人在他跟前下跪。
“您可是七爷?我认得您的背影。”那声音炙热颤抖满怀希冀。
萧骋俯身将他扶起,回过头去看夜色四合满天星光朗照。
如果这便是命运,如果人生里注定就这么你争我夺轮回不休。
那么还要爱做什么,还为什么要他将那袭青衫下的灵魂捂热,最终又只好看着静夜照着他一分分冷去。
――王梁旧梦短,玉阶去路寒,别君三千里,夜冷照青衫。
夜风来去裹着这句旧诗,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