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照青衫冷 梓涵-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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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出戏,好戏,大戏!”许久之后晏青衫才发声,仰头冷冷笑了。
可却不是从第一眼见到时开始。
在见到那个他之前,所有东西都是真的,绝望,放弃,拖孤求死,一切一切都是真的,在见到他之前。
在那一夜之前。
那夜是初春四月,他记得清清楚楚。
萧凛携月氏驸马前来寻欢,恩客统共四人,每个人平均要他两次,本来是漫漫长夜里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不同的是那个人,那位名唤程御香的月氏驸马,那熟习的声音脸孔,那刻骨铭心记忆里的人。
不错,程御香便是贺兰珏,在空候了十一年之后他等到了他。
等到他那双冰冷的手,和萧凛一样将他拦腰拥住,刺穿他折辱他,如同所有双目赤红的恩客。
“对不住,我必须如此,否则身份便藏不住了。”
记得寻欢时贺兰珏在他耳边说过这么一句。
当时他喉头腥甜,有千万句话可以反唇相讥,到最终却一句也不曾说出口。
说不出口,在他跟前自己向来低头,习惯了退却容让。
退却到荆棘遍地的死角,被刺到鲜血淋漓,也说不出个“不”字。
“萧骋反,则赤国国力大伤,我就有机会了。”
次日单独相处时贺兰珏道,单膝下跪说是替赤国所有臣民求他。
他退后一步,心有不甘仍想挣扎。
“也许我可以辅佐你……”
话不曾说完,因贺兰珏眼内的疑虑失望。
“当然你可以拒绝。”他道,缓缓起身言语冰冷:“过个十年二十年,机会成熟我再来图谋复国,也未尝不可。”
仿佛遭人背弃的是他,心伤失落的也是他。
于是晏青衫往后退了一步,一步退入深渊。
“求萧凛带你再来次吧。”他当时轻声发话:“做的再激烈些,若是我当场死了,萧骋就必反无疑。”
每个字都有血腥味,贺兰珏听见了,却只当没有听见。
他说他现在还不能死,若是萧骋真的反了,那么他还有莫大用处,要他另想个法子。
用处。
他咀嚼着这两字发笑,笑到心间最后的温暖希冀悉数破灭。
“不如斩下我这只手。”他道,看着那片胭脂红在阳光下闪烁:“斩下后送给你,或者直接送给萧骋。”
“好!”
贺兰珏几乎是毫不犹豫下了结语。
而他心间一抽,那一刻的疼痛使雪地里最终的刀光远远相形见绌。
的确,从那时起戏才开唱,是贺兰珏告诉他,他应该恨,应该要赤国覆亡来偿还这恨。
可是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萧骋不曾负他,就是踏平燕国也是公平对决棋胜一着,赢得磊落。
而自己这出戏则唱的污敝不堪,早已是无可救药不能原谅。
都是错,从没想过推脱或原谅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就无关紧要。
他推开门,门外阳光鼎盛照的他无法开眼。
“圣上驾崩!”他对牢门外喊了声,觉得几乎已用尽生命里所有气力。
殿内响起细碎脚步,素心从暗处现身,抬手试探萧骋鼻息,然后看了晏青衫一眼,神情无比复杂。
青衫冷(下)五
萧骋一死则大柱轰塌,皇城之内有人义愤要追先主而去,可多数人还是没了主意。
降吧。
不知是谁说了第一句,之后这两字便如春雷隆隆响起。
城门终于大开,贺兰珏领头,高头大马终于踏进了赤国皇城。
奉署殿内鲜血淋漓,有将士怒极要杀晏青衫泄愤,被素心劈杀当下,都双目圆睁牢牢盯着晏青衫这个祸国妖孽。
贺兰珏进到殿来,四下环顾负手而立,由着急风吹打胸怀,长长长长吁了口气。
“月氏女主身子衰弱,我很快就能接掌大权。”
他上前来,目光灼灼看住萧骋尸身和晏青衫。
“恭喜。”晏青衫回道,低头与自己影子对视。
“我会恢复我燕国国号,追封你父亲为兴国候,到时候也给你个适当职位。”他追加了句。
晏青衫抬头,看他,有微微笑意。
“什么职位适合?”他问:“相国?尚书?你预备让一个婊子踏上朝堂?”
“不会,你不会。”他继而摇头:“你是三殿下,英明神武的三殿下贺兰珏。”
贺兰珏语塞,只是一个分神的功夫,晏青衫已掠起衣袍缓缓下跪。
“祝殿下功成。”他在冰凉石阶上开口:“那么青衫拜别,自此恩义两消。”
言毕起身,一拂衣袖预备离去。
贺兰珏回神,伸手捉住了他衣袖,空落落那只右手的衣袖。
“我可以给你富贵或者闲适!”他咬牙切齿:“但凡萧骋能够给你的,我都能给你!”
晏青衫不语,还是看他,有微微笑意。
“如果战乱平息,我也会是个仁善的君主,先前种种只不过是不得已!”贺兰珏拧起了眉,将那袖角握的更紧。
还是静默,只不过笑意渐渐隐去。
贺兰珏咬住了下唇:“我爱你,而且你也爱我!多少年前就是,你不觉得我们最终该在一起!”
“是吗?”晏青衫反问,退后将袖角一分分抽却。
那头贺兰珏握的紧,薄绢吃不住力,“嘶”一声断为两截。
伤口在断处现形,光滑平整的断腕伤口。
晏青衫微垂了眼,一口气叹的平平静静。
“如你有一分爱我,就不会有这断腕,就不会由着我在父亲坟前被人折辱,就不会有这出精彩的反间戏。”他道,声轻如烟却字字断金:“而我助你,也早不是因为爱你,只不过因为你复姓贺兰而已……”
一席话说的贺兰珏无处容身,渐渐将手低垂,放那只断袖坠地离去。
“七雪……”他看牢他,有些神伤:“那么我们从新开始,我可以补偿你。”
“不必。”
晏青衫当下回绝,两个字再没有纠葛不舍。
这绝决刺痛贺兰珏,如针般刺痛他的骄傲自尊。
“那么萧骋的尸身呢?”他拧上了眉:“你预备留在这里任我处置?他那么一心一意对你,你就这么寡情吗?”
“我若求你将他尸身赐给我下葬,你会允吗?会顾虑我感受,不怕我设了个局让他假死!”晏青衫即刻反唇相讥。
“会!为什么不会!”贺兰珏盛怒:“我若对你丝毫没有情义……”
言行到一半他顿住了话头,突然回悟。
自己被激了,被牢牢将了一军。
他还是在乎,还是想将萧骋尸身落葬,还是对这个人有心。
“素心!”几个转身之后他挥手长唤,怒意叫胸膛起伏:“将萧骋尸身带着,陪晏公子去下葬,这就去,早去早回!”
“如此多谢。”
晏青衫躬了个身,踏出朱门而去。
天际这时落起细雨,将素心怀里萧骋身上的最后一点热意淋去。
晏青衫不曾回头,去势甚急,素心顿了顿脚,也拔足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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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买了棺材,楠木材质,普通式样,素心将人放了进去,不由也是一声叹息。
之后晏青衫便在前头领路,边郊野外游荡,也不知是要到哪去。
素心在他身后推着板车,看着天色一分分暗下,只好强咬住牙不催不问。
最后晏青衫在片野地里落了足,有些失神。
那是片小小山坳,角落里长了株梨树,此时枝头繁华盛开,迎风招展幽香满径。
“就葬这吧,梨树底下。”他扬手,缓缓在原地落座。
素心闻言放下了板车,拿锹开始掘坑。
晏青衫一直不语,象尊泥雕木塑。
“我记得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素心开口,手间动作不停:“其实也没什么,我原先是个郡主,只不过从小体弱,被师傅带上山习武,所以你没见过我。”
晏青衫哦了声,目光凝滞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不是国亡了,我如今应该做了掌门,和师哥一起,日子逍遥快活。”
素心接道,将棺木落坑,又实实添上厚土。
这次连声哦也没有,晏青衫只是望她,无嗔亦无喜。
那目光叫莺飞草长的四月也荒凉了起来,满世界仿似都只剩萧瑟。
“为什么你就不明白呢?”素心摇头:“复国之路迢迢,这世上又有哪一桩功业不是白骨累累人血砌就,你付出了代价,那谁人又不是。你该理解三殿下,狠辣决断,这是乱世为君之道,说到底,其实他也不想。”
“我明白。”晏青衫终于发声回话,立起身将衣衫上尘土拍尽:“而且我付出代价寥寥,不过是大而无当一颗良心而已。”
言毕就转身离去,并不打算在萧骋坟前叩首逗留。
“你不回宫吗?”素心在身后追喊:“三殿下的意思你该明白,他不会让你再离开他。”
“不回去。”晏青衫往前,步伐有些踉跄:“你回去转告他,如果他要留我,那么不妨将我两只脚也一并剁了锁上铁链。否则我决计不会再留在那高墙内一时半刻!”
素心在原地怔了怔,最终还是不曾上前迫他,而是在原地守起了坟。
三日后贺兰珏得隙前来探察,她奏禀说不曾有人前来动坟头丝毫,那萧骋就算当日不曾真的被毒死,如今也该闷死了。
贺兰珏疑心,又差人将棺木掘起。
里面尸身犹在,已然开始腐败,异味刺鼻。
“落坑埋了!快!”贺兰珏掩鼻,皱起眉头连声吩咐。
素心乘势下跪请罪:“晏公子我没留住,还请殿下落罪。”
“你起吧。”贺兰珏抬手:“不怪你。况且他没走远,也走不远。”
六
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疼欲裂,真象是经了一场宿醉。
萧骋扬手,遮住外头刺眼的阳光,也渐渐看清了上方那一张娇小的脸孔。
“你醒啦!可算可算醒啦!”
脸孔上表情夸张生动,主人正是好久不见的锦瑟。
没死,自己没死。这是个不用再确认的事实。
他坐起身来,发觉自己所睡的床铺临窗,外头清风煦煦,景致很是熟悉。
“我知道你要问这是哪里。”锦瑟凑过身来:“这是沧州,你赐给我的宅子。不是阴曹地府。”
虽然仍穿着红衫子,仍是稍显鸹躁,可她到底是和萧骋记忆里的那个锦瑟有了差别。
经了事,她也已经悄悄长大。
“我为什么在这里?”萧骋环顾,终是免不了要问这个问题。
“你被辆马车拉来。”锦瑟回道:“拉车的人说他收了人家许多银子,负责在株梨树下面挖地道,预备好死人棺木,做可以翻覆的机关。等上面有人落下棺木盖了土,就将机关翻覆,把你掉包带来这里。”
一句话里就提到几次棺木机关,萧骋半点也没听懂。
“什么?”他抚住额角发问:“你能不能再说一遍,到底谁挖地道,什么机关?”
“我也不知道,也只是听说而已。”锦瑟将手一摊。
萧骋沉默了,觉得心乱如麻不知该当如何开口。
“你不问是谁给了他银子,要他挖这地道吗?”锦瑟靠了过来,紧盯住他发问。
是谁?
这也是不需要确认的问题,当然是他。虽然自己未必是要领这个情,情愿在那时那刻就绝望死去。
“你不问?那么就该知道是谁了?”锦瑟发话,从怀里掏出封信来。
信很长,上面字迹潦草,看的出晏青衫写时十分吃力。
萧骋别过头去,不知道为什么却并不想看。
“他告诉我,我名叫贺兰锦,是燕国公主。要我去求我哥哥贺兰珏,赐关外一块地方给我,然后带了你去。”
锦瑟说了信中大意,然后将信合拢,依旧贴胸放着。
之后她转身,从案上拿来只铜镜,要萧骋照照自己样貌。
铜镜里那人窄颚淡眉,竟是十分清秀,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副脸孔。
萧骋浑身一松,只觉得心间那团死灰又开始燃烧,烧的他胸口隐隐作痛。
什么都安排好了,诈死,去路,甚至是易容。
那冷色之下到底有多少秘密。
又还有什么秘密是他承担不起。
“不可以分担吗?”萧骋终于忍不住开口,支住额头辗转反侧:“是不是就真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分享他的秘密!”
“那么你预备怎么办?”他抬起了头,望住锦瑟:“预备听他吩咐吗?”
“孔融让梨!” 锦瑟开了口回答,却是风马牛不相及。
“早先他把我赶来沧州,却原来是把你当了一只梨子,非要让给我。”她跟上解释,倒端的是形象万分。
“可是你根本不是只梨呀!”她左右绕住萧骋打量:“那么我为什么又要听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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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故事讲的最烂。总是什么呆子孔融,大梨不吃吃小梨,真正是脑子有病!”
夜里晏青衫突然梦到锦瑟这句老话,不由的笑了,从梦里即时惊醒。
想坐起身,却是有些吃力,他拥住被褥,等骨节里寒意稍稍退减。
半月前吃完了最后一颗定风丸,自此后行动日渐不便。
那倒真是味好药,虽然会严重败坏肠胃,但至少可以叫他行动自如。
记得是从那个江湖人手里买来,小小一瓶,却花了千两白银。
那江湖人还声称自己擅长五行八卦,所谓遁地易容无所不能,口气比天还大。
于是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考量,以外出买醉为名,考量这定风丸的效用和那人话里真假。
药效的确不错,虽则副作用很大。真假却是万难确认,虽然听来他在江湖上也略有薄名。
那么他也只好赌这一记,因为烽火越烧越近。
三十万两,换那人在梨树之下挖通坑道,最终将萧骋易容运至沧州。
没有人怀疑他在奉署殿唱的那出戏。
那样绝情绝义一出戏,素心信了,那么贺兰珏就也该信了。
一切如意料中进行,他所能把控的,也只是亲眼看到棺木落在预定位置而已。
之后命运便听从天意吧。
包括萧骋,也包括他自己。
窗外这时已有些微亮,戏班里的花旦最是刻苦,已经在吊嗓练功。
晏青衫知道该起了,于是拉住窗台缓缓站立。
今天有出戏,他唱小生,说好了清早大家起来对词。
仗打了一年又一年,戏班生意萧条,可班主也很难拒绝他这样一个新角。
每日只要两碗稀粥,肯委身柴房,又唱念俱佳的新角。
他知道自己颜色正在衰败,和急速萎靡的身体一起。可勾上了脸端起方步,却还是能让看客叫一声好,心甘的往台上掷来几枚铜钱。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