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碎片-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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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意外身亡後,伯父伤心欲绝,得了场重病,不久後便瘫痪在床,一直要人照顾。我的父亲大概是觉得内疚,便把天枞接到家里来住。他平静地吃饭,平静地睡觉,平静地生活──还有那双平静的眼,无时无刻不在盯著我。我这才知道:到我懂得迷惑的时候,那小孩的迷惑已经变成憎恨了。在他的心里,我不仅夺走了理应属於他的爱,连这爱的根源也一并夺走──伯母已经去世,他不可能也没必要去恨她。所以,双倍的仇恨,尽数加算在我身上。我并不怪他,因为他的恨有理有据,我无话可说。为了逃避那双冰冷的眼,以及我给他造成伤害的罪恶感,我选择了离开。直到现在。”
“为了偿还自己儿子犯下的过失,父亲情愿将自己的产业交给侄子──就像当年,哥哥的妻子所做的一样。然後,当年的小孩子有了报复的力量,正式向自己敌人宣战了──这次没错吧?”
“很正确。”他哑然笑了笑,又靠在沙发背上。
“可是,”我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看著他略现空洞的眼:“这里有个很大的漏洞,方医生好像忘记补好就说出来了。”
“嗯?”他怔了一怔,看著我。
我柔和地笑笑:“他要向方大医生报复,跟魏遥光有什麽关系?”
“当啷”一声,是烟灰缸掉落的声音。我静静看著方言可低头去捡时微微抖动的手指:“还是我来替你说吧──因为他也要让你尝尝,失去最重要的人,是什麽样的滋味。”
“树阳……”他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是绝望的笑:“你不用再说了……我自己来。”晶亮的眼睛,扭头看著已漆黑一片的窗户:“我爱他。我爱魏遥光。”
“从你认识他开始?”我问。
“从我认识他开始。”他答。
“啊,真幸运,听到这样有意思的故事。”
我恼火地回过头,看见一张略有些苍白却神采飞扬的脸:这样飞扬跋扈的姿态,不是那个中了一枪还在拽的黑社会老大是谁。
“方医生……你没给他用麻醉药麽?”我突然有些头疼。
“麻醉药?对我而言,和生理盐水没什麽区别。”他披著那件黑风衣,抱著肩,斜靠在手术室门口,脸上是调侃的笑:“能坚持到手术完成,已经算是长的了──也许是最近敏感度加强了……不是个好现象呢,看来还要多加锻炼才行……”
看著他由高声喧嚣转而自言自语,方言可也有些惊讶於他的迅速清醒。但关键不是方言可如何反应,我担心的是那个口无遮拦的老大,将他知我知但方言可却不知的往事一个兴奋抖了出来。倒也不是什麽重大事件,可是麻烦,谁不愿能少找就少找──我不想让外人知道我曾被绑架的事──尤其是方言可。原因──
“方医生还真是博爱。一个魏遥光不够,还要加上他的情人?”
完了。我绝望地闭上眼──导火索已经点燃,我方才一番内心独白算是白费了。
“看来我还应该再做个缝合手术──江先生重伤未愈,当心言语过度,不利恢复。”方言可不似方才那样萎靡,皱著眉头还击。
“啊?方医生不承认?那令弟的钱可是白花了。”
“你什麽意思?”
“江先生,你拉链开了。”
我迅速地插进一嘴,结果是意料之中的低头,抬头,面带怒气:“许先生不是要说我上衣的拉链开了吧?”
我微笑著点点头:“如您所说。”
“树阳,不要打岔了。”
冷静的声音响起,方言可缓缓抬起眼:“你有什麽事不想告诉我的吗?”
“不,方医生,是因为……”
“算了。”他微笑著摇摇头:“没用的。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和这位江先生有关吧?”
我默然,手插进裤子的兜里──我方才已经告诉他,我和江凝洲不是初次见面了。
“这样的话,树阳,”他朗然一笑,略有些得意:“你不想说,自然有人会告诉我──是不是啊,江凝洲?”
“说得这麽辛酸干什麽。”江凝洲吹了声口哨,悠闲地踱到沙发边,挤在方言可身边,亲热地揽过他的肩膀,低低耳语:“他没跟你说麽?那我来告诉你好了──你堂弟,以为你爱上了许树阳,花重金,雇我杀了他──就这麽简单。是不是啊,许先生?”最後两句,他离开了方言可的耳畔,向我挑衅。
我真正泄气地摇了摇头:这就是我不想让方言可知道这件事的原因。什麽商场上的绊脚石,危险的存在──他绑架我的时候,我压根儿也没这麽想过──只是这样简单的理由想要一个人的命,不过是以商场鏖战做借口罢了。只是当时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现在知道了,竟是这样荒唐的误会。以方言可的性格,这误会会令他内疚,会让他以为是他连累了我。他不会愿意这样。他已经连累了魏遥光,他不想再连累我──因为,我是那样爱著他爱的人;他爱的人,也是那样的爱著我。
方言可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有著一丝哀凄。
他很痛苦吧。我默默看著他闪烁著悲伤的眼。
不过是人世间最普通的爱,却因为一个无可预知的意外,成了他一辈子的梦魇。
“对不起。树阳。”笑声渐止,他突然低语。
“和你没关系──况且我不是什麽事都没有吗?”我轻声安慰他。
“那是因为你遇到我。”江凝洲颇有深意地接过话:“不然你早就做了枪下鬼,留下我们自虐的方大医生独自懊悔感伤了。”
他大大咧咧伸开双臂,一只手绕过方言可的脖子,脸上是不耐烦的表情:“我说你们这些人,还真是麻烦得很。不过就是出个意外死个人,弄得苦大仇深,好像天崩地裂了一样──方医生,你不认为自己很愚蠢?你伯母愿意爱你,愿意救你是她的事。她为你放弃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是她自甘下贱,和你有个狗屁关系?你这样自责算什麽?”
“啪”一声,清脆响亮,语音嫋嫋。方言可优雅地拍拍手,微笑著看著同样优雅地抚著脸上猩红指印的江凝洲:“说得好。这一掌是谢谢你对我已故伯母的尊重。还有一掌我先欠著江先生,用来回报您让我了解了自己的心意──真是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我嗤声一笑,笑方言可的反唇相讥──只是种本能的自我保护罢了。因为,他被人一下子击中了他一直困惑的痛处。
方言可,我们都是可怜的人。为了一些所谓的执念,愿意挣扎在自责的深渊。
我们可怜,可我们不卑鄙。我默然看著眼前的一幕针锋相对,突然为了他和那个同样自责的自己感动莫名。
因为,我们只想那个人过得好。
越多牺牲,哪怕是盲目的牺牲,几率就越大。
所以我们愿意这样,残忍的对待自己──好像,刚开始的我。
人真是一种卑贱的动物。就如我──当我不愿再牺牲,而是贪婪地享受著我不应该得到的幸福时,我的感觉竟然是不安。
抓住幸福,怕幸福失去。於是宁可让自己远离幸福,用自己的苦难换得一丝安心。
当真卑贱。
二十七章
〃你不如直接说我自甘下贱好了。〃方言可敛住笑。突然站起身:〃既然您的伤已经已经好了,我也没那个义务收留一个通缉犯江先生,请您另觅栖身之处吧。〃
〃呵呵,恼羞成怒,这就要下逐客令了。〃江凝洲不为所动:〃你欠我那一巴掌怎么办?还是……〃他突然拦腰揽过方言可,压在沙发上,动手脱他的外套,暧昧的笑:〃不如这么还,你看怎么样?〃
〃江先生,有人在场,麻烦您自重。〃方言可有一瞬的惊慌,却马上冷静下来,神色严峻。
他说的人是指我,这我很清楚。可是我也很无奈想走,却找不到临走时礼貌告别的理由;不走呢,眼看着沙发上的两人即将上演春宫好戏我没这种明目张胆偷窥的勇气。进退两难之际,江凝洲略有些惊讶地开口:〃医生,我想你是误会了吧我的外套都是血,不能穿。只是想借你的衣服穿穿而已。〃
他松开压着方言可肩膀的手,极有风度地脱下风衣,掏出口袋里的手枪察看一下,淡淡一笑,将从方言可身上扒下来的外套套好,起身离开:〃不好意思,打扰府上这么久手术费我会还给你的。至于那一巴掌就用这件衣服抵了吧。再见了,许先生。还有〃他突然转过头,微笑着看着刚从沙发上坐起,正在捡被他蹭掉在地的垫子的方言可:〃后会有期,医生。〃
〃你等一下。〃
捡起垫子,方言可头也不抬地定住了门口的身影。
〃他还想要你做什么?〃
〃谁?〃江凝洲不耐烦地皱皱眉头。
〃不用装傻。你不是一直替他卖命么?先在遥光的车上做手脚,后来又绑架了树阳然后呢?还有什么阴谋?〃方言可口气淡淡,倒像是老朋友聊天。
〃医生,你还真可爱。〃江凝洲微微愣住,终是忍不住苦笑:〃我替他卖命,笑死人了。方医生,你听好〃
他打开门,冬夜凛冽的空气偷袭一样吹进来:〃我江凝洲想做什么就作什么,从来没有人能左右我。记住。〃
〃他……没问题吧?〃门已经关上良久,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冲击着窗户,浪打悬崖一般。
〃生命力超强的蟑螂。〃方言可冷笑一声:〃上次那样重的伤,还不是两个月就好了哪里没有他的势力,你不用担心他横尸美国街头。〃
〃上次?〃我喃喃自语。
〃江凝洲……曾经在一次火并中中过七枪,只剩下半口气,被天枞救回家。我偶尔回去,天枞便拜托当医生的我帮他。我对他的要求,一向是尽量达到的,算是一种补偿吧。所以这是我第二次从他体内取子弹了。他在我家休养了两个月,可能是不想欠别人恩情,才会帮天枞做那些事的。〃
也许是这样吧。我低头想了想:江凝洲,的确不是能为人左右的人。从这一点来说,他和遥光还真有几分相象。
〃不过,既然他绑架你却没杀你,看来是对这件事失去兴趣,或者觉得已经没有必要还什么债了。而且〃
他有些苦恼地听着窗外的风:〃天枞既然以为我喜欢你,那你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概念?〃我不由觉得好笑:喜欢我?方言可要真的喜欢我,我亲自拿手术刀把肾挖出来给他做标本。
〃他不见得就真这样认为。〃他感慨地叹气:〃只要是和我关系亲密的人,他都会注意到更何况,你是魏遥光的……树阳,你承认吗?〃
〃承认什么?〃我知道他想说的承认是什么。只是一时还反应不出:我是他的什么?
私人助理?同居情人?管家兼保姆?
仔细思量了一下,居然还是那个老掉牙的说辞:青梅竹马。
〃树阳,你执念很重啊。〃他听我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酸死人的四个字,忍俊不禁:〃说来说去,你也不嫌烦。算了,就按你的说法你是遥光的青梅竹马。所以,他宁可错杀,也不会放弃任何能打击到我的机会。江凝洲不做,总会有人来做这件事。〃
我沉默。真的很棘手。这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想做无谓的牺牲。虽说我的性命业已岌岌可危,但总不能随随便便,不明所以就交了出去啊。
方言可没有说话。站起来,在旁边的柜子上找到个打火机,又点燃根烟。
我则扭头看着窗外,侧耳倾听风声渐止,已没有方才那样凛冽了。
〃方医生……很晚了。〃我轻声开口。
〃嗯?〃他熄灭了烟蒂已经是第七根了。
〃那个……我困了。你这有能睡觉的地方么?没有的话,趁着风小,我还能赶回酒店。〃
他看看墙上的钟:〃太晚了。你就在这住吧。我帮你收拾一下客房。〃
我跟着他向楼上走。二楼最里间,一张宽大的床卧在中央。我闷声甩掉外套,一头倒在床上。
很累……只是来趟美国出差罢了。为什么,要让我得知这些扰人扰心的事。
温柔舒适的触感,软软亲吻我的脸颊。
就这样长眠不醒,是否就不必为明天的事费心?
可是不行。因为明天的事,必须由我来完成。
〃树阳。你起来。〃方言可靠在门口叫我。
〃什么事……〃我有些头昏,迷迷糊糊爬起来。
〃你看清楚,床上有什么。〃
我朦胧着双眼,向下看去:暗红的血渍,连成一片花海。年深日久,却不见凋零,妖娆万分。
〃这是……〃我茫然。
〃这是魏遥光为你流的血。〃方言可打开门:〃三年前,我把他拖到这里,放在这张床上。三年了,染血的床单,一直没有换过。〃转过身。临关门前,低哑的声音飘进:〃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他值得你这样做。因为,他曾经为你,放弃过自己的生命。〃他叹了口气,语调稍稍轻快:〃放心。我们方家的事,由我来解决。你和遥光,能守好自己的幸福就行了这可不是什么为爱牺牲啊什么的。我还没那么高尚,不过是因为这台戏没有我的角色罢了。而且〃
他回头看我,笑了一下:〃我真的很欣赏你,树阳。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你做到了。所以,我愿意尽我所能的帮你。〃
欣赏……我听着关门时传来的咔咔声,无意识地仰身躺倒。干血淡淡的腥味,若有若无地钻进鼻孔。
是,旁人做不到的,我能做到;旁人忍不了的,我能忍。但是,我不值得他欣赏。因为我自私。我所做的一切,我所忍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
我只是希望,我也能幸福。
却不惜,摧毁了和他人的约定。
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睡意全消。
他也应该在美国吧,那个和我有着约定的人。
如今我挣脱了约定的束缚,我想我会受到惩罚。
只希望,那天不要很快来临。
二十八章
考察进行得很顺利。整理好收集到的资料,又顺便考察了其它一些家卖场,半个多月就过去了。方言可的会早就开得差不多,但他一直没有回国。反正他在美国也有家,哪里不是一样的。相形之下,我不得不为自己的境地自哀自怜:蝼蚁尚且有自己的洞|穴,凭什么我就要像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样,没有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但考虑到我现在的经济情况虽说每个月的工资不少,但我要治病,还要留出一部分还债,剩下的钱买个卫生间都不够。痛定思痛:好歹还有个遮风避雨的场所。虽然事实不是这样,但我宁愿当这是我出卖身体的所得这样一来,我住得还比较安心一点。
最后一天,收拾好护照行李,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