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箸成欢 下册-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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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宁了解他至深,他的眼神,他完全看得懂。
「先生,」盛宁低下头,「这都是我的错。」
「认错就好。」盛世尘说:「不过,知错也要能改。」
盛宁抬起头,「先生,都是我的错,不关旁人的事。先生为什么让盛心……」
跪在门口那半句话没说出来。
盛世尘淡淡的把书放下。
「盛汤来我尝尝。」
盛宁勺了半碗汤在小的敞口的碗里面,缓缓的端近。
盛世尘接起碗来,浅浅的尝了一口。盛宁一言不发站在一旁。在从前他会轻声问,是咸点儿,淡点儿?是不是煮过头了?
盛世尘侧过头来看看他,「再淡点就更好了。」
盛宁有些迟钝的抬起头,「是,知道了。」
「有什么要收拾的?」
盛宁先是说:「没有……」然后顿时停住了。
盛世尘又喝了一口汤,笋丁滑嫩,汤汁鲜美,其实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不过是个人口味稍微不同。
盛宁忽然说:「先生,我不回去。」
盛世尘转头看他。
「我不回去。」盛宁慢慢的说,眼神逐渐清明起来,「我不会再回去。」
盛世尘放下汤匙,淡淡的说:「不行。」
「先生,我感谢先生在我危难之时相救,也谢谢先生赐姓,不过,我没有正式拜师,和先生也不是主从关系。既不是学徒,也没签卖身契,盛家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已经成年,我有自己的生活,我……不会再回去。」
盛世尘静静的打量他,似乎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总是有着柔和目光、柔顺性情的弟子。记忆中无论何时,盛宁从没有一次违逆过他的意愿。
「你不愿意回去?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庄里有谁得罪过你吗?」
「没有。」
盛宁清晰的说:「是我不愿意回去,那里生活呆调乏味,苦闷的要命,我又不是长工,为什么要一辈子待在那种地方?我有我的人生,我有我想做的事情。先生,您十来岁就已经离家了,这个,您应该是明白的。」
盛世尘微笑着,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恼怒,「你这几年倒是练出口才来了。怎么,外面的生活总要与人争执论辩吗?」
盛宁望着那张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容颜。
那样的秀美儒雅,那种举世无双的气度。
让人心痛又心悸。
「好了,我知道了。」盛世尘重新拿起调羹,「去收拾东西吧,明天一早走。」
盛宁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
难道刚才的话都是白说的吗?
盛世尘慢条斯理的搅动碗里的汤,「我们师徒一场,你对我也了解至深,一如我对你一样。我可以十来岁就离家,那是因为我做事从来都是我行我素的,我愿意的话,哪怕把天翻过来我也要得到,现在,你去收拾东西吧,道理不用再讲了。」
是的……
盛宁恍惚的想起来,这个人,在他的世界中是绝对的权威的。
他的话就是真理,所有人都必须要遵从。
「还有,」盛宁走到门口,盛世尘说:「数着点漏,盛心再跪一个半时辰就可以起来了。」
「师兄,你要回去吗?」
盛宁在他面前慢慢的蹲了下来,有些傻傻的看着他,然后问:「你是做错什么了?」
盛心看看他,转开头低声说:「我顶撞了先生。」
盛宁点点头,「为什么?」
盛心咬嘴唇,「我不愿意先生这样独断专行。」
「是啊。」盛宁点点头,「这个人的确如此。」
「师兄,你要回去吗?」
盛宁摇摇头,「不。」
盛心讶然:「但是我听到先生说……」
「就当他是自说自话好了。」盛宁一脸漠然,「我不去,难道他捆我去?」
盛心觉得荒唐好笑:「你离家太久了吧?先生是不会费力气捆你的。但是先生除了捆人,有一百种手段让你乖乖回去。」
盛宁一笑,样子像是什么也不在乎,「捆绑了好,点||||穴也好,下药也好……我的心又不会跟他走,他就算把我带回去,有什么意思呢?语已多,情亦了,回首犹重道……」
盛宁站起身来,看了盛心一眼,「你起来吧。」
「啊?」
「别跪了,起来吧。」
「师兄,先生说……」
「你理他呢。」盛宁说:「不理不就完了,又不欠他钱。」
盛心的目光越过盛宁的肩膀向后看,露出惊惶和不知所措的神情来。盛宁侧过脸,毫不意外看到盛世尘站在里屋的门口。
且不说两个人说话时离里屋这么近,就算是跑到竹林外去说,恐怕盛世尘也可以听到,不过,就是要说给他听,就是要让他听见。
盛宁站起来,掸掸衣裳下襬,「盛公子,你也听见了,要么你把我捆回去,要么,就让我走。」
盛世尘目光沉静的看着他,似乎并不觉得被他的无礼冒犯,一点也没有要动怒的表情。他只是很专注的看着盛宁,从头,一直到脚。
盛宁变的很瘦,瘦的厉害。脸色是苍白的,嘴唇薄薄的,五官依稀是旧日模样,但是……变的很陌生。
「真的不随我走?」
盛宁摇摇头,「不。」
盛世尘点一下头,「好。」
好字的余音还在耳边萦绕未散,盛宁只觉得双脚一软,整个人便朝前栽倒。
盛世尘的身形似乎一动也未动过,只是袍袖拂出,将盛宁卷住,盛心就只看到眼前白影闪动,盛宁已经被盛世尘抱在了手中。
「先生!」盛心焦急的站起,「师兄他不是有意顶撞先生的……」
盛世尘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跪下。」
盛心咬着唇,不情不愿的再次跪倒,「先生……」
「再多跪两个时辰。」
盛世尘转过头来的时候,盛宁正把头转开。
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既没有惊吓,也没有惶恐,似乎盛世尘的举动对他而言,没有一点意义。
盛世尘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敛去。
盛宁与从前真的一点也不相同了,一点……也不相同。
盛心眼巴巴的看着盛宁被盛世尘携去,那种轻飘飘的步伐彷佛只是多带了一件长衣而不是一个人,白色的衣角在竹林边上,只一闪,就没入那丛碧绿之中。
盛心痴痴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明明什么也看到,风吹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
师兄,是我送的信,把先生找来的。
我原来想,先生或许是不会来,但是先生还是来了,而且还来得这样快。
师兄,其实……其实你是很恋家的人。
在外面漂泊流浪的生活,你过的不会快乐的。
我知道你心里喜欢先生。其实,先生也未必对你没有一点意。
你不在的这些年,似乎没有谁过的好。
师兄,如果在先生身边你可以快乐……
那么此刻的盛宁,究竟是快乐还是不快乐呢?
如果一个人身不由己没有凭靠,眼里看到的是一近一远,一下一下的屋檐、地面……还有河流……
这种随时会摔死的恐惧中,人要快乐是很难的吧?
盛宁开始觉得有些慌乱,后来就觉得有些晕眩,现在根本就是气也喘不上来。
他一直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有恐高症。在现代的时候,他没坐过飞机,也没有去玩过游乐场里那些令人癫狂失重的游乐设施,所以他没机会知道。
托盛世尘的福,现在他知道了。
盛宁紧紧闭上眼,手指无力的紧紧抓住了盛世尘的袖子。
耳畔的风声慢慢的变缓、变低,最后隐约听不见。盛世尘的怀抱,那种、那种久违的,似乎在梦境中才出现过的温暖。
第十六章
鼻端可以嗅到盛世尘衣衫上的淡香。以前就是如此,盛宁在洗衣裳的时候,常常会加一点草汁在里面,有时候是柏花的香,有时候是竹叶的香。
盛世尘对这些香味似乎很偏爱,连带着对衣裳也不再挑剔。
那,现在洗衣的是谁?还是玉衡吗?这孩子生性喜洁,对于琢磨怎么洗衣裳,本来也就很有兴趣。
月亮升了起来,远远的挂在东山之上,盛宁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放软了身体,靠在盛世尘的肩头。夜风吹在脸上,盛宁有些恍惚,脸颊上柔软的触觉,闻到的清香气息,还有这个散发着温暖的怀抱。好像是中间的离乱变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仍如昨日。
山野间一切都朦胧昏暗,彷佛被月色施了魔法,如梦如幻。
盛世尘的脚步渐渐慢下来,然后将他放下,盛宁半边身体大约是血行不畅有些僵硬,麻痹的感觉令他咬紧了牙。
「不舒服吗?」
盛宁睁开眼睛,没作声。
盛世尘声音温和:「冷吗?」
盛宁摇摇头。
「我们今晚不走了,就在这里过一夜,明天再走。」
盛宁看看四周。
他们在一片山坳里,四周群山郁郁如青黑的墨团,长草及膝,被风吹的沙沙作响。
山坳里有杜鹃花,粉白的花瓣在夜中彷佛落雪一样,细碎无声的飘落。
在旷野里露宿?
盛宁有些怀疑的看着盛世尘。
这样一个清雅如谪仙的人物,要怎么露宿野外?叫人怎么也没办法想象得到。
肩膀被盛世尘搂住,往斜里走。脚步起落间,长草发出簌簌的声音,摇曳起伏不定。
树丛后面有两间小小的房子,松木的板壁没有刨皮上漆,看起来古朴雅拙。
盛宁有些疑惑,盛世尘似乎知道他不明白,淡淡的说:「我以前在这里住过。」
原来如此。
还奇怪这个人什么时候也会如此没有算计了。
是自己想错了。
这个人无论何时总是将全局掌握在手中的。看来像是偶然的露宿,其实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了吧。
他们走到近处,盛世尘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屋子四面都有窗,里面有些土气闷气,盛世尘推开窗,让外面带着草木清新的风吹进来。屋里有桌椅和床榻,看起来很简单的东西,但是别有风味。
盛世尘一向比旁人讲究。
盛宁愣愣的站在门口,盛世尘回过头来:「进来吧。」
盛宁慢慢的挪步进了屋里。
盛世尘从床头取出蜡烛点燃,一点光在屋里亮起,然后整间屋子都蒙上了一层晕黄。
「呵,险些忘了,这山里有许多蚊虫。」盛世尘拿了一根细细的线香点起,把香插在桌角。盛宁闻到一股好闻的薄荷的香。
「渴了吗?」盛世尘问他。
盛宁不吭声。沉默似乎是他唯一的,也是最有力的反抗。
和盛世尘强争是没有用的,争不过,不如省省气力。
盛世尘走了出去。
屋子旁边有细微的水声,一眼泉水被竹管引过来,就在屋后面汇成小小的一潭,水声清亮,听在耳朵里,就让人觉得渴,混着松花香和草叶味道的泉水带着甘甜的气息,引诱着人要去把水掬起来,饮下去。
盛世尘用宽的草叶卷起来,装了水,隔着窗子递给盛宁,「尝一口,嗯?」
最后那一声尾音有些绵软,不复他平素话音的清朗,听起来彷佛一片柔软的绸布被风吹的漫卷过去,在肌肤上轻轻擦过,留下凉滑微痒的感觉。
盛宁身不由己就把那片草叶接过来,小心的捏住边缘,低头喝了一口水。
「甜吗?」
盛宁点点头。
盛世尘说:「出来吧,自己捧水喝,再把脸洗洗。」
泉水凉的透骨,让人的精神也跟着好了一些。盛宁捧了两捧水喝了,又掬起水来在一边洗了一把脸。
盛世尘已经把长衣脱了下来,里面穿的是月白的短衫。盛宁有些呆滞的看着他,盛世尘指指屋里,「你进去坐,看我给你弄东西吃。」
是吗?
盛世尘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也会烹饪?
就算会,这荒山野岭,一间陋室,没有锅灶没有材料,什么也没有的,又怎么做得出来呢?
盛宁坐在屋里,听着盛世尘的脚步声远去,整个人觉得虚虚浮浮的,坐也坐不稳,慢慢趴在了桌上。
他的伤虽然好的七七八八,但是体力一直不太好。这一天精神又绷得紧紧的,况且也没吃什么东西,肚子饿,人也困倦,伏在桌上不知什么时候便睡着了。
隐约中闻到了食物的香气,盛宁的手指动了一下。
真的,是肉香。
盛宁对这个味道最为敏感,绝不会有错。
他先醒来的是鼻子,然后才是意识和其它知觉。
刚才明明是趴在桌上的,但是一觉醒来,却是躺在床榻上的。身底下垫的是棕绒和蒲苇编的垫子,柔软舒适。
身上盖着一件长衣,正是刚才盛世尘脱下来的。
盛宁把衣裳拿起来,轻轻闻了一下,然后下地,把衣裳抖一抖,折起来放在枕边。
盛世尘站在门口,微笑着说:「睡的真香。我以前都不知道你睡觉会打鼾呢。」
盛宁没料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脸上微微一热,忍不住说:「打的响吗?」
「也不算响。」盛世尘伸指在桌上抹了一下,「不过屋梁上的灰都震下来不少。」
盛宁脸上更热,本想斥他一句胡说八道,但终究还是没张开这个口。
那喷香的是烤肉。
盛世尘做了竹筒饭和烤獐肉,米是陈米,想必是这屋子里的旧东西,但是里面的栗子、虾仁、笋片、山菌这些东西都是极新鲜的,似乎还可以吃到露珠和山风的鲜味。
可是,还是很难相信这是他做的!
桌上那蜡烛已经燃到了头,盛世尘又换了一支,点燃了之后,就按在刚才那一支淌的烛泪堆上。
竟然睡了这么久,一支蜡烛都烧完了。
盛宁有些疑惑,盛世尘把用青竹新削的筷子递给他,柔声说:「可能没有你的手艺好。我记得你当时材料放的更多,味道也更鲜美。」
盛宁用筷子在米饭里拨了几下,挑起虾仁来问:「这是哪来的?」
「后面那泉水里就有虾。」
「栗子呢?」
「山坡上有栗子树。」盛世尘失笑:「小宁,我并不是山精狐怪,不会无中生有的。」
盛宁吃了一口饭。
味道很好。
饭粒松软,喷香鲜美,带着竹子特有的香气。
盛世尘拿着一把雪亮的小刀,从那只烤好的獐子上面切了一条前腿下来,然后把肉一片片削下来,堆在盛宁的米饭上面。獐肉颜色红亮,味道很浓,扑鼻的香。
「别光吃饭。」
盛世尘放下刀子,拿青竹筷子夹了片烤獐肉递到盛宁嘴边。
盛宁自己的筷子没捏牢,嗒嗒响着掉在桌上。
这,这是盛世尘吗?不会是旁的什么人冒充的吧?他认识的盛世尘,几时有这样的低声下气,温存体贴?这些、这些事情,是记忆中的盛世尘无论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