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遥-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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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她眯起眼来,管不住嘴角的笑意,在无人的长廊里轻轻地转起了快乐的圆圈。师父曾经微微叹了一口气地淡淡说她怎会这样随遇而安,他那时出乎她意外地带着一丝无奈一丝宠溺的柔和眼神,还仿佛就在眼前。而现在——
烟络蓦地停了下来,望着长廊另一头走来的紫色身影。想了想,三品以上方能着紫,那个官是谁?人影渐渐近了,烟络眼角弯弯地施礼拜道:“见过大人。”
苏洵一身华丽精致的紫色官服,冷冷负手而立。那身紫色的袍子在稀稀疏疏的金色日光下泛起柔和而雅致的光华,却全数输给了那个人身上清冷高远的傲然气息。此时的他深远得仿佛一汪寒潭,烟络的突兀出现似乎并不曾撩动起湖面的半点波光。他淡淡地答道:“施姑娘不必多礼。”
烟络一身襦裙半臂穿戴,襦裙雪白,半臂浅绿,胸前飘动着嫩黄的沙罗结。几缕柔亮的发丝随意散落下来。她捋了一下发丝,笑意融融地问道:“大人身染风寒,不便外出吧?”
暖风拂面,吹起她耳边零落的秀发和身上柔漫的沙罗,带来清幽的叶片香气、温暖的女子气息和晨间偷闲得来的怡然。苏洵依旧瞳色清幽浅淡,平静地答道:“有劳姑娘费心。”
烟络侧头看他,笑眼如丝。这个男人的脸色并不好看,一双微微抿起的薄唇也是淡白得紧,清冷的眉宇之间掩饰不去的淡淡倦意也较昨夜更甚,却这样平静地对始作俑者的她忽悠起来。烟络说道:“大人国事缠身,烟络怎敢有半点造次?大人请随意。”说罢,笑着侧身让开。
苏洵这才认真地看了看她,片刻沉默之后,仍是无言离去。
烟络望着他笔直的背影,双手环抱于胸前,忽然高声问道:“倘若三日后大人毫发无伤,烟络可否离府继续游历?”
那道颀长的紫色背影突然停住,侧身看她。
烟络维持先前的姿势,在翠绿斑驳的长廊里,笑得有几分璀璨。
苏洵只静静看她,并不答话,似是在思虑什么。
烟络没有他那样多的心思,爽快地继续说道:“大好河山,烟络还欲好生领略一番。届时大人可愿放行?”
苏洵神色微寒,淡淡重复了一句,“大好河山?”
烟络笑了笑,答道:“怎么不是?虽说河山之貌,从古至今一成不变,但百姓心中是否认可这‘大好河山’,则要看什么样的人去守护?就算百废待新,既已得大人这样的能人志士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如今的天下苍生又如何不为日后的盛世之治而心怀喜悦?”虽是溢美之词,烟络却说得相当诚恳。
苏洵波澜不兴地看着她,清冷的双瞳在暖意浓重的日光下仍旧如冰一般清凉而透明,缓缓答道:“届时恐怕难如姑娘所愿。”
“为何?”虽已有准备,听闻他这样的答复时,烟络还是怔了怔。
苏洵敛去眼中一闪即过的复杂神情,不加任何解释,转身离去。
烟络看着他清冷的背影徐徐离去,渐渐无声而笑。这个男人啊,英俊却又矜持到不行,他留她下来到底是做什么用呢?她尽管想不明白,但是,居然也不见一丝惊惶,甚至对此颇有兴致?
走着瞧吧。烟络对着那道几乎消失不见的背影抿嘴而笑。
“施姑娘?”
烟络正低头看着脚下纠缠的光与影,忽然听见身侧传来略显苍老的男子嗓音,不禁抬头寻视,看见了一身蓝衣敛手立着的穆青,好奇地问道:“穆总管有何事?”
穆青神色严肃地审视着她,问道:“姑娘怎会在此处?”
烟络大概明白自己逾规走到了不该来的地方,还是礼貌地笑着回答:“方才见过大人,这就回吟风院去。”
穆青奇道:“姑娘已见过了大人?大人可曾对姑娘说了什么?”
他的言词虽已尽量地委婉,烟络还是猜到了这片院子平素可能是府上的禁忌之地,她笑了笑,答道:“大人似有要事外出,恐怕难有闲暇与烟络罗嗦。”
“姑娘可曾劝住大人?”
烟络笑答:“不曾。”
穆青拿奇怪的眼神打量了她,眼神里怀疑的意味很明显,缓缓说道:“姑娘以为大人的状况适宜此时出府?”
“不宜。”烟络巧笑嫣然地回答。
“既不宜,又为何坐视不理?”穆青碍于顾方之的面子不好太过发作。
烟络微微一笑,“大人自己的身子自己难道不明白?烟络何德何能可以干涉大人的决断?”
“姑娘有所不知,”穆青虽惊异于她身为医士却有这样冷静的思量,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大人对自己一贯漠然得紧。姑娘既是得顾大人信赖之人,如何不能劝阻我家大人?”
“穆总管知晓大人去向?”烟络想了想,笑问。
穆青一怔之后,展颜淡淡一笑,“姑娘果然聪慧。实不相瞒,大人日前曾与京兆尹陈澍陈大人相约,今日本该亲往陈大人府上探访尚在病中的陈母。”
“若仅为此事,大人又何必郑重其事地身着官服?”烟络想了想继续问道,小脸上一派狐疑。
穆青闻言不由一惊,随后深深地叹了一大口气,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烟络了然,浅浅地笑了起来。这个男人呵,实在是太不听话了!
皇城西 京兆尹府。
府邸后院是一片高大挺拔的槐树林,绿莹莹的叶片在清晨柔和的日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清气。为数众多的槐树环抱着一间雅致的厢房,半掩的窗棂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苏洵站在榻前,平静无波地看着屏风后正勉强起身的老人,淡淡说道:“夫人尚在病中不必如此多礼。”
老人在身侧蓝衣男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支起身来,又是一阵剧咳,言语低微而断续地答道:“若不是……仰仗大人……十年来……费心劳力,澍儿岂能……得有今日?大人……终究是……我母子二人的大人。如今……国事繁杂,大人……百忙之中……尚来探望民妇,民妇……如何能不拜?”
老人身侧的年轻男子低头不语,待老人话毕之后,轻轻地说道:“娘亲拜也拜过了,躺下歇息罢,莫教大人忧心。”他那年迈的娘亲早已不是当年御史府里早逝的陈姓家丁的妻子,却因感激苏洵之恩,在他面前一直不愿忘了当年的身份。
苏洵微微抿起唇角,仍是一抹清冷的弧度,缓缓问道:“夫人近来可好?”
“托大人的福,倒是日日见好。”老人说罢,又是掩口数声咳嗽。陈澍递上手中的丝帕,老人接过后以之掩口,然后攥于身后。
苏洵见状,想了想,却不言语。
蓝衣男子替老人掖好被褥,缓缓走出。出现于屏风之前的脸,却较苏洵更为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略微削瘦的脸颊上一双细长明亮的眸子里透着不同于苏洵的冷静与锐利的神采。
“请大人移步赏荷轩稍适休息。”他拱手而言,嗓音也是平静无澜。
苏洵微微颔首,负手走在前方。
陈澍紧跟其后,专注地盯着身前紫色的身影,忽然于荷塘之上驻足问道:“下官听闻,大人身有微恙,自今日起本应于府中休养,大人其实不必履行今日之约。”
苏洵缓缓侧过身来,岔开话去,淡淡答道:“顾少监如何诊治夫人之病?”
陈澍顿了顿,清亮的瞳仁里神色有些复杂难辨,道:“顾大人尚难启齿,此病恐怕难以根治……”当日里顾方之虽未明讲,他又怎会笨得不明白医术高明的殿中省少监这番沉默的真实涵义,说来不过四个字——病入膏肓。
初春时节略带寒意的水泊之上,是一条穿越荷塘的曲折小桥,苏洵悄然无声地立着,一道清冷的目光在陈澍眉间停留片刻,缓缓说道:“另请高明罢。”
高明?
陈澍面有疑色地看着一贯沉静的苏洵。当今世上,若论医术之高明,能有几人在顾方之之上?就算是有屈指可数的寥寥几人罢,如今又要往如何去寻人?
苏洵负手缓缓前行。荷塘之上微风拂过,含着水气与幽香的凉风流连不去,轻轻撩动那一抹紫色的衣角。
“大人,下官有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二人行至水泊深处,陈澍忽然驻足而立。
苏洵回首,静静看他片刻,颔首道:“但讲无妨。”
陈澍正色低声道:“大人身染风寒,可是为了江南刺史刘执?”
苏洵神色未变,淡然答道:“夫人尚在病中,陈大人不必如此费心。”
“大人!”陈澍脸色一凛,沉声道,“如今刘执霸据一方,乃受太子暗助。大人赴宴后微恙,当真与皇族中人无关么?”
苏洵瞳色清幽,负手不语。
陈澍缓了缓,继续说道:“下官明白掌举百僚、推鞫狱讼之重责向来由御史台台院执掌,下官没有半点质疑的资格。但是,刘执乃是太子一党财力之源,估且不论太子就此事如何回应,皇上那里会乐见大人如此做么?”
苏洵静静望着尚且空旷的荷塘,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凉意不绝,一字一字缓缓答道:“私吞赈银、鱼肉百姓、残害忠良、结党营私,换做陈大人异地而处,大人会如何处置此事?”
陈澍微微一怔,“下官未曾忘记大人教诲,只是——”,他顿了顿,也叹了口气,“圣上对此事尚且置若罔闻。”
苏洵唇边勾起一丝清冷的弧度,俊朗的脸庞之上竟然有了游丝般的笑意,道:“我朝得天下十七年,社稷初兴不过八九年。皇上虽宠溺爱子,也不至于任由祸事横生,将尚未坐稳的天下拱手相让罢。”
陈澍闻言摇了摇头,也是微微一笑,“大人既已言尽于此,下官也不便再做驽钝之举。大人之事,便是陈澍之事。”说罢,他还是不放心地看了看苏洵淡白至今的脸色和一身紫色的官服,拜道:“还望大人多加保重。大人尚有要事在身,下官不便再予打扰。家母之事,陈澍自会用心。”
苏洵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这才旋身缓缓离去。
陈澍目送那道笔直的紫色背影渐渐消失在石桥尽头,不明白一贯冷静沉稳的大人在离去前那一瞬间的失神里究竟是想到了什么。
是夜酉时 御史府吟风院
西边的天空尚有烟霞漫天,残阳如血。
惬意的晚风中,烟络悠闲地在院子里四处晃悠。
这是苏洵拿来安置她的院子,或者也可以说是拿来幽闭她的院子。院落倒是不算小,十几间厢房排列成工字型,前后均是一个偌大的庭院。前院里栽种着十来株正在盛放的桃树,树下铺设的清溪里水声潺潺。烟络来了劲,脱掉鞋子,伸脚试着去探了探透明的溪水,嘴里嘶了一声——果真是春寒料峭呵。
“啊!”院子口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叫唤,“小、小姐,万万不可!大人见了要罚的!”
烟络闻言抬起头来,看见那个小小的浅蓝色身影已经飞速奔至身前,带着一脸张惶的神情,正是苏洵今日起派给她的小丫头如意。烟络笑了笑,问道:“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大人如何罚得了?”看着如意皱得苦苦的小脸,她笑得愈发愉悦,“该不会如意要去告密吧?”
不过十来岁的小丫头顿时急得双颊通红,结结巴巴地答道:“大、大人只吩咐奴婢服、服侍小姐,不、不曾叫奴婢告、告密!”
烟络笑得双眼弯做了新月,问道:“小丫头,你在大人府里呆了多久了?”
如意被她突然蹦出来的一句话问得愣了愣,有些不太反应得过来。
烟络见了她单纯的模样,笑得东倒西歪,最后才勉强忍去一些笑意,又问了一次,“如意来府里有多长时日,你该不会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如意急忙答道:“小姐不怀疑奴婢告密了?”
“你家大人既然遣了你来我这个禁闭院,多半没什么恶意,我相信了。”烟络笑了笑。
如意一听,就乐了起来,小脸上漆黑的眸子闪着愉快的光芒,笑答:“小姐,我家大人是很好的人。”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把我关起来?我也不是恶人呐。”虽然明白这孩子答不出什么话来,烟络还是饶有兴趣地问了她。
如意果然呆呆地一愣,老实地摇了摇头,“奴婢不知道,大人只叫奴婢好生服侍小姐。”
烟络深深看着这个小小的丫头,放弃了逗弄她,柔声道:“你也别老是自称奴婢了,我听着怪不顺耳。这院子里,我不是什么小姐,你也不是什么奴婢,我叫你如意,你就叫我烟络吧。”
如意傻傻地盯着烟络好一会儿,咕咚一声跪了下去,急道:“奴婢不敢!这不合规矩,大人会罚奴婢的!”
烟络连忙起身扶起吓得不轻的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微笑道:“好了,那也不能老是奴婢奴婢的,就唤自己如意吧,多好听的名字。”
如意迟疑着抬头,迎上的是烟络和气的笑靥,良久,终于咧嘴轻轻笑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桃树下,两人席地而坐。
烟络仰头看着那一片深浅不一的桃红,任由一片一片缤纷落英轻盈地扑了一脸,又摇头甩开,然后静静看着粉色的花瓣坠入清溪之中,飘摇远去。她侧头看了看尚在发呆的如意,问道:“在想什么?”
如意一惊,蓦地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里忽然凉凉的,奇怪得紧。”
烟络笑着捋了一下额前的黑发,复又低眉去看那一道流水,轻声道:“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如意圆圆的眼睛睁得镫亮,奇道:“小姐也会吟诗作赋?”
烟络看着她,笑了笑,“不过是拾人牙喙。方才只是忽然记起了一个故事。”
“如意可以听听么?”
烟络瞧着她一脸不加掩饰的好奇,浅笑道:“这可不是什么好故事。”她顿了顿,问道:“还愿听吗?”
如意坚决且用力地狠命点头。
烟络想了想,抱起双膝,缓缓讲道:“桃花凋零落去,入土成泥,携手走过的池塘楼阁也已荒芜多年。我怀揣着从未改变过的浓烈心意回到了这里,可是,如今还有谁能够听完我的述说呢?”她侧头看着如意,浅浅地笑了笑,“作这首词的是一名朝廷大官,他原本有一位相濡以沫的妻子,却被迫与之分开。诀别不是因为彼此没有了爱,而是因为不能够再相爱,于是,这样无奈的错过蔓延成了一世的遗憾。”
如意咬了咬下唇,睁亮了一双眼睛,安静地看着烟络。
烟络突然笑得璀璨,话音里透着愉悦,道:“所以,我不喜欢遗憾不喜欢后悔。所做所为只为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