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遥-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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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连哀叹:还是好、好、好无聊哇!手足并用地爬到他身前,她谄媚地笑道:“大人,如此美景,吟诗可好?”
苏洵双眸微闭,不语。
烟络一咬牙,复又笑道:“大人满腹经纶,才智纵横,不会羞于吟诗吧?”
苏洵气定神闲,仍是不语。
算你狠!烟络只得在心里怒骂,吹捧、激将对此人皆不管用。复又手足并用地爬回去,又压着白色的襦裙。该死!她不爽,为何每次都搞不定这古人看似飘逸华丽的衣裳?
“施姑娘。”他的声音冷冽动听。
她正狼狈地理着自己的裙脚,意外地听见他唤自己的名字,突地警觉起来。
眼前的男子黑眸幽亮,唇角似笑非笑。只见他缓缓说道:“女儿家要有女儿家的样子。”
他在指责她的礼仪?去你的!干卿诋事?她甩头不予理会,自顾自爬回角落里,复又怀抱靠枕,无聊地看着窗外。
淡雅的空气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叹息。
苏洵黑眸缓缓掩上,不再言语。
烟络偷偷看着对面一袭紫衣着身的英俊男子,正正经经地穿着一品官服。她忽地记起出府前他让穆总管送来华丽的细钗礼衣。开玩笑!就算是陪着老皇帝赏花,那种轻纱蔽体的衣裳她才不要穿呐!只是上马前,苏洵冷冷地盯着她,教她好不自在。想到这些,她就难免有些懊恼——毕竟是寄人篱下啊,终不能太忤逆老大的意思。
马车里一片沉寂,只听得见车轮碾过的咕噜声断断续续,偶尔一两声车夫的轻呵。如斯美景,却配着这样沉闷的气氛,太刹风景了。她无聊地想。“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她懒洋洋地低声叹道,赖回车厢的一角,瞥他一眼,他没有反应。无、聊!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外头传来必恭必敬的男音:“禀大人,已至凤城亭外。”
珠帘轻启,苏洵略一躬身,转眼已站在一丈开外,柳烟之下,清俊之至如他,此时却环着双臂,漠然看着不知如何下脚的烟络。
她本是跟着他出来,忽见俯跪于地的蓝衣男子,秀眉紧蹙。该如何是好?出门的时候,她费了吃奶的力气,不顾形象地手足并用,才好歹爬上高得离谱的马车。当时穆总管在她身后,轻喝道:“施姑娘!”苏洵坐在车上,幕帘的暗影隐去了他脸上的神情,她只晓得他是一言不发。上得车,她冲他尴尬地笑笑,他面色冷俊,冷眼瞪她。现在——她拎起白色的襦裙,一面暗自庆幸今日不是襦裙披帛穿戴,不然难保她不会被那悠长的披帛绊死才怪,一面不顾众人诧异的眼光,凌空跳了下来,稳稳落地。可是身前的男子俊脸寒冽刺骨,目光锋利如刀。她偷偷地笑,娉娉婷婷地缓缓走去,躬身福道:“大人。”
苏洵旋身离去,她只好快步跟上,身前传来他幽冷隐忍的嗓音,“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烟络在他身后,偷偷吐了吐舌头,乖乖应道:“大人教诲的是。烟络一介草民,闲散无礼惯了。”哼,有本事就赶她走啊!who怕who!
身前的男子毫无预警地突然停住了脚步,烟络收势不及,虽未撞上去,脚下仍是几个踉跄。抬头瞪他,却见身前的男子逆光而立,身姿英挺高雅,两人靠得极近,薰风轻拂,嗅到自他身上而来的淡淡甜香味。
苏洵似乎只是看她,并不言语,片刻后,复又旋身朝凤城亭里众人簇拥着的老皇帝走去。
烟络起先罩在他身形的阴影之中,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纳闷他为何突然停下,又见他一语不发地走掉,只好哀叹着跟上去——世家出身又是极得宠信的官呐,恁地难以伺候!
事隔十日,长安道上仍是同样的韶光明媚,轻烟淡薄,柳色如云,桐花烂漫,艳杏烧林,湘桃绣野,燕语莺啼。只是,眼前正是盛极的景致,较她初次路经此地时愈发艳冶!
烟络百无聊赖地尾随着一群花枝招展,娉婷袅袅的盛装丽人。
本朝服饰可谓融周代服饰图案设计上的严谨、战国时期的舒展、汉代的明快、魏晋的飘逸为一体,又在此基础上更加华贵,使服饰、服饰图案达到了历史上的高峰。眼前这群贵族妇人脚下是做工精致翘圆头鞋,身着细钗礼衣,其上花鸟图饰活泼自由、疏密匀称、丰满圆润,各式云纹缠枝纹为边,帛纱轻柔的衣裳上,花团锦簇,争妍斗盛。
烟络低眉看看自己一身与之相比显得简陋无比的襦裙半臂穿戴,不禁莞尔,与身前这些贵妇一路走着,难免不会被人认做跟班的官婢。难怪苏洵要她穿那种衣裳。抬头望去,他远远地站在老皇帝身侧,卓尔不凡的容颜丰姿,一袭彰显权重的紫色官袍,加之似笑非笑的冷冽神情,教长安道上艳冶的春景全数黯然失色!
烟络吞了吞喉头的口水。周围哽咽之声,密密地飘来。她四下一扫,花痴的不止她一人。一片美人儿与她同一方向行注目礼,神情痴迷。
“敢问夫人可是苏大人府中的女眷?”一抹清脆甜美的女声响起。
烟络瞧着眼前华美艳丽的女子,不过二八年华,明眸皓齿,冰肌玉肤,幽香袅袅,白皙略显丰腴的身姿隐在牡丹缠枝纹的细钗礼衣之中——发育得很好!她脑海里突然冒出如此无厘头的想法。
绝色小美人眼波横溢,正期待着她的回答。
烟络无力地想,她算是那个御史大夫苏洵的女眷吗?人家恐怕从来没这样看她,可是,众美女虎视耽耽的时候,她总不能示弱吧?承认是不对,否认的话,岂不被这一群国色天香的贵妇千金小瞧了去?她意味深长地笑,只笑不语——打太极?她最擅长啦!
果然,四下一片扼腕叹息。烟络柳眉一挑,不无恼怒地想,就算她只是容貌清秀,不够丰腴,却也是粉颊水眸,肤色白皙,不胖不瘦,气质淡雅的智慧女子啊,碍着谁啦?
绝色小美人神色失落,幽幽道:“以往出游,香凝从未见大人携女眷出入,还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烟络好笑,他本就没有妻室的啊。
“姐姐如何称呼?”小美人话音甜腻。
“蔽姓施,施烟络。”烟络一面回答,一面出神的想,如此风情的佳人男人应都不会拒绝吧。
“小女子姓杜,杜香凝。”美人仪态万千地微福。
烟络还礼道:“不敢当。”
杜香凝巧笑嫣然,热情地执过烟络的手,与她并肩前行,道:“烟络姐姐,可知今日有多少皇子权圣来到凤城亭?”
烟络不太习惯与陌生人过于接近,略作挣扎。
身前的女子浑然未觉,犹自拉着她的手,喜道:“香凝家法甚严,平日很少出来游玩,若不是今日皇上雅兴大发,让女眷随行,香凝怎会又见到传说中的六公子?”
“嘎?”烟络一脸难以置信,古人也这么三八?
杜香凝也未太过留意她的反应,继续絮絮说道:“京城里的女子平日多是闲来无事,所以品评出了六位风姿卓绝的年轻才俊,谓之‘六公子’。”
“哦?”果真是闲来无事啊!
“姐姐……”美女居然羞赧地笑了。
烟络轻拂她手,慰藉道:“烟络好生好奇,妹妹但讲无妨。”
杜香凝俏脸飞起一抹淡淡的红晕,目光凝视前方众男子的行列,一片神往,“四亲王温和有礼,顾少监睿智风趣,苏御史冷俊神秘,秦将军矫健阳刚,八亲王,嗯,八亲王……”
烟络正在遐想,见她突然住口,问道:“八亲王如何?”
杜香凝面有难色,似在争斗,半晌才答道:“众人以为他冷酷狠辣,香凝、香凝却不苟同。”
“哦?”美女也有自己的想法?
“姐姐,”杜香凝抬头盯着烟络,双眸放光,神色动人, “香凝以为八亲王只是迫不得已,他本性纯良。”
“嘎?”烟络不自觉后退一步,这美女八这样品评宫城里的皇子?
当朝虽立主嫡长制继承皇位,但从开国的老皇帝开始就坏了这规矩。所以眼下皇太子虽已定,其余的皇子一样有可能登上皇位。天下之争啊,亦是性命相搏,成王拜寇,说得容易,做得艰难。身为皇子,不得不具备三心。第一,野心,是要有君临天下的胆魄,敢于把命运抓在自己的手里;第二,狠心,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杀人越祸,在所不惜;这第三,细心,胆大心细,谋定后动,见微知著,一步百计。这样的人怎会心地纯良?即使是所谓温和有礼的四亲王,暗地里是何种姿态,谁人知晓?
此女果真天真烂漫。烟络怜惜地看着她,缓缓道:“好妹妹,六公子虽好,却不是人人可得伴其左右。妹妹若要动心,千万谨慎啊。”
眼前的女子一脸疑惑,烟络浅笑不语,罢了罢了,又做了一回黑脸人。蓦地记起什么,烟络好奇地问道:“妹妹刚才提到五位,还有一位呢?”
“香凝糊涂,”锦衣女子莞尔,“还有一位是中书令杜槿。”
“敢问妹妹中书令是几品官?”为何她总是对官阶有着异常浓厚的兴趣?
杜香凝笑得轻松,“正二品,是香凝的表哥。”
烟络了解地颔首,又是一个大官!忽地,手脚一软,“嘎?”这个女子刚才后面那句说了什么?
此次出游男女眷分行,苏洵紧随皇上,位居其右,左边的男子身形高挺俊朗,剑眉如墨,鹰眸似星,身负长剑,绢甲着身,却是中央禁卫军之神武大将军秦缜。
皇上神采飞扬,谈笑风生,甚是愉悦。
苏洵一面谨慎应对,一面与群臣周旋,清冷的目光偶尔飘向远处。一支花团锦簇的女子大军里,她一身雪白淡雅的襦裙分外惹眼。
“苏爱卿?”皇上含笑出声。
苏洵蓦地心神一凛,拜道:“皇上何事?”
鹤发的皇上一身赭黄色圆领朝服,慈眉善目,却是自成一股威严。此时笑得意外地柔和,甚至——有一丝揶揄?他声如洪钟,底气浑厚,缓缓说道:“苏爱卿今日似乎心不在焉?”
苏洵跪道:“微臣——”
皇上一把扶住他,笑道:“朕并未责怪于你。爱卿何跪之有?”苏洵乃他一手栽培,他知苏洵甚深,怎会不明白苏洵此刻的恍惚是为何?“朕邀群臣京郊赏花,曾特别嘱托需携带府中女眷,爱卿年年托辞,今日却不负朕望。”
苏洵一贯的冷漠镇静,一言不发。
“朕想见一见爱卿府中女眷。爱卿以为如何?”皇上忽然对素未谋面的女子兴趣{炫高{书涨{网,谁能引得如此苏洵亦不免劳神费心?
苏洵薄唇微启,欲言又止,沉寂片刻,终是淡淡开口:“皇上慧眼,无须微臣提醒,便可识得她。”
“嗯?”皇帝挑眉,往随行的女眷中望去,一片华丽的细钗礼衣当中一袭素雅的白衣如鹤立鸡群,皇上笑得欢畅,“传朕口谕,召爱卿府中女眷上前面圣。”
苏洵敛手而立,面如寒冰,眉宇见却有极淡的忧色,她是怎样惊世骇俗的女子,言语行事永远比思考来得快,心里莫名地隐隐不安。
烟络随着宦官行至凤城亭内,俏脸迷糊,似乎还未弄清楚眼前的状况,却不忘得体福身,优雅拜下,“民女施烟络叩见吾皇,皇上万岁万万岁!”。
“平身罢。”皇上话音慈祥。
“谢皇上。”她头未抬,复又拜道:“叩见诸位亲王、大人。”得了允可,这才起身抬头,一双清澈的眸子透着浅浅的笑意。
苏洵在看她,虽是一贯的目光清冷,却似乎有所不同。不及她细想,便听见老皇帝问道:“施姑娘,与朕的爱卿可是相知多年?”
“嘎?”她小脸不雅地皱起,这老皇帝问的什么问题?她转过脸,求救地望着苏洵,他脸上竟然刻着几道黑线。这老皇帝乱牵的什么红线?算哪门子事呀?她蓦地头大,不知如何回应。“皇上,烟络可否斗胆问一句,此话何解?”
老皇帝玩味地瞧着低眉思量的女子,她似乎并不怕他?突地瞥见苏洵——一贯冷漠沉稳的人,此时面色未变,一手修长的指尖却正不自觉地轻叩身前石桌。老皇帝眯起了双眼,眉梢带笑。一直以来,无论遇上何种风浪,陷于何等困境,苏洵都将紧张担忧掩饰得极好,很少很少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反复轻叩桌子。
“姑娘,不是朕爱卿府中的女眷?”这女眷可不会是一般人物担待得起的称呼。
烟络迷惑地看看一直沉默不语的苏洵,复又看看笑得慧谲的老皇帝,浅笑答道:“烟络流离京都,苏大人于我有知遇之恩,烟络极是敬重大人,却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嗯?”老皇帝挑眉,不置可否。
“皇上可知男子之间最难得的是什么?”她不慌不忙地圆着自己的谎。她才不要在这种时候以欺君之罪玩儿完呢!
“小女娃儿倒是有趣,朕愿闻其详。”
“古有高山流水,伯牙碎琴之说,当年琴师向伯牙曲高和寡,却与樵夫钟子期甚为相知,然子期逝去,伯牙因痛失知音,心灰碎琴,遂成一时佳话。男子之间往往因才高气傲而难免相互争斗,更有甚者,不惜性命相搏。”
老皇帝脸色一凛,话里的深意他自然明白。苏洵淡淡地看她,黑眸愈发幽暗深邃。
烟络不予理会,只是奇怪他修长的手指干嘛一直不停地叩着石桌。“烟络以为,相处之中最为重要亦最为难得的,是相互的容忍与欣赏。各人才智不尽相同,身份亦有尊卑之别。伯牙者虽是心思玲珑、才智纵横,亦当有容人之量,用人之智,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外,子期者不尽是平庸,自有不同亮色,理应大智若愚,懂得进退,见微知著。”皇帝与皇子之间如此,皇太子与皇子之间如此,皇帝与大臣之间亦应如此。
“……”老皇帝不语,神色严肃地看着她,终于展颜一笑,缓缓问道:“小女娃倒是机灵,只是这男女之间也是如此?”
“大人若是伯牙,烟络便是子期,大人若哪日倦了累了,烟络也可以做伯牙,碎琴以酬知音,但是——此事无、关、风、月!”她嗓音清脆婉转,却字字斩钉截铁,不容质疑。
四下一片沉静,烟络一袭白衣站定,神情柔和却坚决,水眸盈盈。
“好个无关风月!”老皇帝含笑的赞许终于响起。皇帝瞥了一眼苏洵,他俊脸苍白,身姿僵直,遇见如斯女子亦是不免动容了罢。和煦地笑看二人,皇帝愉悦地说道:“朕想去亭外四处走走,烟络姑娘一道来罢。”
烟络不解,只得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