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北--兰亭-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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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幢幢的烛影。木塌下头三两只火盆,烧得房里温暖如春;榻上纠结的凌乱狐裘被褥,其中半条遮在她身上。
乍睁开眼,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微微仰头看到曲膝斜倚在木塌一角的祖咸,一手支着额头手肘压在膝头。花重阳一惊,举臂想撑起身子左臂却麻酥酥使不上力气,她抬起右臂去揉肩,在触到肩膀的一瞬全身僵住。
她摸到的……不是枕头吧?
再猛一仰头双眼对上一双黢黑的眼,祖咸勾着唇角手指轻抚上她的鬓角,哑声问一句:
“醒了?”
花重阳先是一怔,然后猛地坐起身回头。
……她果然是枕在祖咸大腿上。
火盆里的木炭燃到最后只剩通红的炭块和熹微的火苗。花重阳怔忡了片刻想清楚了昨晚的前因后果,便嗅到随着火苗起伏阵阵袭来的酒气。她摸摸自己被熏得发烫的脸和垂在臂膀胸前的乱发,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倚在木塌一角的祖咸直起身微笑看着她:
“桌上有茶,我叫安平去——”
话音未落他闷哼一声又跌坐回木塌,手抚着右腿膝盖紧皱起眉。花重阳从榻上跪爬上前:
“怎么了?你腿怎么了?受伤了还是——”
过腰长发披了满身,祖咸松了眉头抬手拢起她披在额前的长发,声音低哑温柔:
“只是腿麻。”
灰色袍袖拂过花重阳鼻端,与雪白的中衣长袖顺着祖咸手臂垂下,露出一截白皙手臂,花重阳垂眼正好对上祖咸被刀痕划烂的手腕,目光又是一滞。祖咸不说话,默默用右手扯下衣袖遮住手腕,缓缓移下木塌:
“我叫安平倒热茶来。”
花重阳一把抬手扯住他的衣袖:
“不用。”
祖咸坐在榻上回头看看被她扯住的衣袖,花重阳已经一骨碌翻身从榻上爬起来,笑嘻嘻弯腰穿鞋:
“祖少爷,你家安平恐怕早就睡了,你吵了他他往你水里下毒你岂不是完蛋。热水在哪?我去找。”
“过了快两个时辰,怕早就凉了。”
“那再烧热就是。”花重阳拖拉着鞋在屋里转一圈,从桌旁提过一只水壶,“用它烧。”
火盆上架起炉围,添了火炭放上水壶,花重阳回头看见祖咸披着袍子坐在塌边又开始咳,顺手扯过狐裘软被裹在他身上:
“若不是安平,恐怕你早就饿死了。”
祖咸不语,只是微笑着从一旁桌上拿起一条雪白丝绢,捉住花重阳右手握进手心低头拭去上头沾的黑炭末子,擦完扔开丝绢,手却不再放开。两人的手叠在一起,花重阳才觉得祖咸的手比她的大且手指修长,只是冰冷没有温度像刚在冷天里吹过,颜色同脸一样苍白不见血色。狐裘斜斜裹在肩上,祖咸肩宽更衬得腰身瘦削,黑的发蓝的长发披散在胸前显出一脸苍白的颜色和尖薄的下巴,连着深幽飞挑的长眸,看在眼里十二分招人怜惜。花重阳手贴在他手心里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冲动,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别扭的小声嘀咕:
“……男人的手不都是热的吗,你的手怎么会这么冷?”
祖咸没有动作,却抬头盯住她的眼,嘶哑着声音认真的问一句:
“你摸过别的男人的手?”
“……”
见花重阳瞪着眼不说话,祖咸松开狐裘软被走到她面前,不依不饶哑声重复一遍:
“花重阳,你摸过多少男人的手?”
修长瘦削的祖咸身材笔直,看上去比花重阳还高出了半个多头;很少能有人让花重阳仰望,所以她仰视祖咸片刻竟觉得有些不习惯,于是瞪他一眼抽手懒洋洋转过身:
“摸过好多,而且个个手都比你暖。不然你挨个去摸摸看是不是。”
即使背对祖咸,花重阳还是觉出他两只眼盯着她。火盆里的火哔哔剥剥,她站在火盆前却还能听到自己左胸口“砰,砰,砰”一下一下的心跳声。更莫名的,她脑海里竟忽然闪出叶青花活蹦乱跳的那张脸,手指狠狠一戳戳住她的脑门子尖利的大骂出口:
“花重阳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没见过男人吗你!总有一天报应不爽老天降雷劈死你个没出息的连放话都不敢当面的——”
脑海里叶青花骂声正狠,可是一双冰凉的手同时从容淡定的紧环住她的细腰。后背贴上一层微凉,她一惊猛回头,仰脸正对上祖咸深不见底的眼盯住她的,唇贴在她颈畔,很沉很缓,也很嘶哑的声音,恰恰刚够听清:
“以后只能碰我的。”
环在腰上的手臂收紧,花重阳转回头便觉出祖咸垂首将脸埋进她发间,宽肩裹住了她的。微凉的呼吸拂过她的脖子和肩膀烘起一片暖烫。她象征性的挣扎了一下随即放弃,手轻轻压上腰间的手臂,在脑海里一巴掌拍死叫嚣跳骂的叶青花,喃喃嘟囔一句:
“喝多了,我今晚喝多了……”
祖咸脸埋在她披散的长发里轻笑。花重阳脸一直热到耳根,张手挣开祖咸的手臂蹲到火盆前:
“……水开了。你喝水还是喝茶?”
“茶,我不喜欢白水。”祖咸走近一步,弯腰拨开她从肩头垂下的头发,“别烧着头发。”
“烧就烧了,怕什么,我小时候还剃过光头呢。”花重阳懒洋洋将茶壶拿开,忽然抬头瞥他一眼,“……对了。”
“怎么?”
“你,你……”她仰望着祖咸,口气迟迟疑疑,“安平说,你跟兰影宫来往,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祖咸的神情蓦地僵硬。
醉醒
花重阳站起身将茶壶放上桌,被火盆烤的发烫的手握住祖咸的,紧紧一握又松开,上前环住他的腰。祖咸肩宽,身上披着蓝丝缎袍,乌黑的头发披散在雪白丝绢中衣上,显得格外好看,只是手臂一圈上去花重阳才觉出他细瘦的腰。她轻叹一口气,抽出一手,仰头用细长的拇指压上他的眼梢:
“腰瘦的叫人心疼。”
祖咸听了蓦地笑开,抬手摸摸花重阳的发梢:
“你知不知道‘沈郎腰瘦’这个词?”
“……什么腰瘦?”
祖咸眉眼带浅笑,娓娓道:
“书上说从前有个美男子叫沈约,长得很好看,穿衣飘逸如仙;偏偏他为一个人憔悴消瘦弱不胜衣,所以人称‘沈郎腰瘦’。”
“飘逸如仙?”花重阳蓦地想起叶青花总喊容辰飞是她的“神仙哥哥”,于是松开手笑笑的端起茶往塌上坐下,“我不知道叫沈约的美男子,只知道一个爱穿白衣服的‘神仙哥哥’。”
祖咸挑眉,走到花重阳身边,手指缓缓探到她的发梢,轻声探问道:
“你说的神仙哥哥……是容辰飞?”
“是啊,他——”花重阳兴高采烈刚要开说,忽然回神抬头瞪住祖咸,“……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他?”
神仙哥哥神仙哥哥,这么些年她也只跟叶青花提过说第一次见白衣翩翩的容辰飞时觉得像他像神仙,可是祖咸又怎么会知道?
祖咸坐上木塌也倒了一碗茶水,茶碗盖缓缓刮去水中浮末慢慢喝一口,才目光盯着茶碗说道:
“这个不难猜。武林中爱穿白衣又是你熟识的,能稍微入眼的,不过一个容辰飞而已。”
“人人都说容师兄长得好,放眼武林里头找不出比他更好的,武林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想嫁给他。”边说着花重阳想起那天叶青花说的,容辰飞必会娶纪妃湘的话,“可惜他长得好看,心地又不坏。”
这么不错的人,却偏偏的,要娶个她看不顺眼的纪妃湘。
边说着,花重阳摇摇头。祖咸捧着茶碗挑起眼梢看她一眼,又慢慢喝一口茶水,垂眼问道:
“你也觉得,容辰飞长得好?”
“容家这次被灭门,独独留下他一个。爹娘家眷死的这么突然,估计他肯定受不了。”想起那天在白天在湖月山庄看到的,容辰飞一脸憔悴的样子,花重阳重重叹口气,“倒不如像我,身边人总是七零八落,倒还习惯些。”
片刻安静。
“人死不能复生,死了的终究是死了。至于剩下的,”祖咸开口,边说着提起茶壶又倒了一杯,神情淡淡,“若不够强,也只能节哀顺变任人宰割了。”
“任人宰割?”花重阳摇头,“恐怕容师兄不是这样的人。”
看眼神就可以知道,容辰飞看起来虽然温文,唇边总是勾着笑意,但那笑意却未必总达眼底;那种似乎把什么都记得清楚明白的眼神,绝不是会“顺变”的人会有的。
“是什么人不重要。”祖咸喝口茶放下茶碗,系好身上袍带起身,漠然道,“重要的是他够不够强。江湖中以实力为论,胜王败寇,赢的那个才有资格说话。”
花重阳听后挑眉,抬头去看祖咸。
时辰已近黎明,外头夜色正暗,屋里则烛光通明,火盆里的火光微微闪烁。祖咸应是通宵未眠,神态稍显疲倦,篮丝缎袍随着脚步却飘逸如仙,宽肩瘦腰身姿修长,叫花重阳不由得又想起那句“沈郎腰瘦”。
这么病弱的身子,这么淡漠的姿态……花重阳几乎是想也不想的,便喃喃出口:
“……你受过多少?”
祖咸恍若未闻,脚步不停走到屋子中间的桌前拉开抽屉,手探进去翻找了半天拈起一条丝带,转身对花重阳微笑:
“这个配你。”
寸许宽的鹅黄丝带,缀以银丝镶了薄薄的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祖咸又低头翻找半天,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象牙梳,又走回木塌:
“重阳,转过身去。”
明明是抱也抱过了,可是花重阳此时忽然觉得脸上赧然。她迟疑了一下,将双腿收到塌上斜跪起身。青丝披散,祖咸一双温柔的手握住她的头发顺到背后,然后拿起梳子从头顶缓缓梳下去:
“扯疼了告诉我。”
如瀑青丝垂到木塌上的雪白狐裘,颜色鲜艳。默默的烛光,外头模糊的红影错落,花重阳微垂着脸,唇角慢慢勾起笑,叫道:
“祖咸。”
“嗯?”
拿着梳子的手动作不停轻应一声。花重阳微微侧脸,蓦地压低了声音,飞扬眉梢瞄到他落到塌上的修长身影,慢慢说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打第一眼见他醉倒在半帘醉后八角凉亭,就记住了这个人;再见时记住了他病弱的模样;到回廊下那双半醉的眼神和长长一排错落有致红光相接的灯笼……
“人家说的一见倾心……”肩上梳着头发的手一顿,她低低的声音顿住,随即轻声笑道,“我是听我娘说的。她说当年她第一眼看到我爹,就决定一定要嫁给他。”
顿一顿,花重阳又笑:
“我娘其实是很强悍的。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清楚这一点,不过我记得我小时候被人欺负,她二话不说冲上去跟那个泼妇吵架,最后竟然把那个全镇有名的泼妇骂的当众哭叫起来……”
很明显的,连花重阳自己都觉察出自己的话好像跑题太远了,所以她话头一顿,眼梢瞄着身旁那个身影,又低声问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长发梳成一束,祖咸手指握住,捏着丝带的手一顿:
“……”
“我好像,”花重阳勾着唇角,单薄的尖下巴微扬,雪白的颜色刺破灼灼照来的烛光,“好像有点喜欢你,祖咸。”
身后没有动静,梳着头发的手没停,象牙梳子从头顶滑到发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许久,祖咸才放下手,左手绕到花重阳身前,握住她的。
没有回音,许久,祖先的下巴点到花重阳左肩。她这才听到略沉重的呼吸,赶忙回身,看到祖咸脸色苍白。她吃了一惊伸手想扶他淌下,手刚扶住他的肩立即缩回来,低头看看,上头一把水。
蓝丝缎袍竟然被汗湿透,他身上摸上去却冰凉。祖咸仍垂着脸,下巴搁在她左肩。花重阳压住他的手轻声问:
“怎么办?”
“……我有些累。”祖咸探手环住她,声音如丝,“你让我躺会儿。”
花重阳默然片刻,扶住他的腰,在榻上躺下。
狐裘软被盖在两人身上,花重阳在他背后躺好,轻轻说道:
“你睡会儿,若是要什么就叫我。”
她轻轻伸手,从后头搂住他的腰暖着他的背。指尖汗流不断,她能听到祖咸呼吸声越来越沉,腰背处越来越凉,隔着衣服都能觉出凉意,他却始终不出声。花重阳仍不做声,抱紧了他径自阖上眼。过了片刻,她调匀了呼吸声装睡,就见祖咸轻轻挣开她的手臂起身,扶着木塌走到桌旁。
哗哗水声响起,随之而起的是弥漫开来的酒气。少顷,祖咸又走回木塌拖鞋躺下,将花重阳搂进怀里。浓重酒气灌进鼻端,花重阳立刻想明白,祖咸起身是喝酒去了。她埋头在他胸前不语,却渐渐想明白,为什么三番两次总是看到他喝醉的样子。
一觉醒来,又是在半帘醉的酒馆里。
花重阳微微皱眉,揭开身上的灰毛狐裘。外头阴云密布看不出是什么时辰,她还没完全醒过神来,起身走到后门看到一把铁锁,便抱着灰毛狐裘转身,表情怔忡的走出去竹帘门。一路走回花间园,脑子也清醒了不少,只是还有些宿醉的头疼。她一手揉着额角一手去敲门,手落下却砸空,付伯打开门看到她便立刻松口气,接过她手上的狐裘:
“重阳,你总算回来了。”
花重阳下意识的往旁边避开一步,怕付伯嗅到她身上沾染的酒气。一边快步往里走,她一边懒洋洋挥着手:
“付伯我有点累,先去睡一觉。对了,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一早司徒清流来找你一趟,等了会没见你就先回去了。”付伯跟在她边走边说,“幸好你回来,刚才又来了位客人,正在堂上坐着呢。”
花重阳脚步不停,抬手打个哈欠:
“是谁?”
前天搅黄了叶青花的英雄宴,不会是她来追帐吧……
付伯看看她的脸色,皱眉:“是湖月山庄的容少庄主。”
“……容师兄?”花重阳脚步一顿,回过头来,“他来做什么?”
花间园简陋的前厅里,容辰飞一袭白衣系一条黑丝腰带,正背着手看墙上一幅字画。花重阳迈进前厅,挑眉打量他一眼才叫出声:
“容师兄。”
容辰飞转身,看到花重阳随即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