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天下-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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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背对着他站在树下,阳光透过青绿的梧桐叶三三两两的照在他如雪的白衣上。疏影,玉箫,暗香,仿佛十丈软红,世道兴衰都不能使他沾染上纤尘。不必转身,段子堇已从这清雅孤绝的背影上认出了来人,“信王殿下?”
第六十二章
绍帝御下太严,文臣秉节,尚还有些为吾皇尽忠的念头,武将们在阵前舍生忘死,却常常要受些猜忌闲气,早都消了那报国的心思。得胜时不妨勇往直前,一旦受挫,谁肯舍命强攻?士卒们行事向来看上峰的脸色,于是作战时大声呐喊,杀声震天,却是前仆无人,后继也无兵。城头上的赵军往往先是被漫山遍野的喊杀声吓了一跳,等做好反击准备,却始终不见有军队冲近城下。如此几次,赵军也渐渐明白了,任你再怎么喊打喊杀,只当做是看白戏。有时瞧对面那一大群人玩得起劲,他们也凑个趣。两军隔了老远对喊几声“杀呀”,譬如是调嗓耍花腔。有嗓音洪亮清脆的,还能博得城上城下几声喝彩。姚胜似无意为绍帝卖命,就这样打一仗歇五天,再打一仗又退后三十里,如此打打停停,进进退退,四十万大军对济宁的围攻有如儿戏一般,只是为了敷衍朝廷。赵清翔的大军却趁机连取朔州、瀛州,逐渐逼近了中都。
济宁无虑,赵军披靡,段子堇在江南却遇上了极大的麻烦。那一日,元璎用玉箫引他出来后,便领着他来到江州城外的一处堤坝前。坝高一丈,拦住了滔滔东去的大江,不使其泛滥成灾。信王用手一指其上,段子堇额头立时冒出黄豆大的冷汗。颤声问道:“你要炸坝?”
信王不答,淡淡地反问他,“大军远来,眼下全驻扎在低洼地带,江州城墙乃土石所筑,不能挡水,一旦毁坝,必将片甲不存。十万精骑命如累卵,请问将军,计将安出?”
“无计可施!”段子堇只得认输了。坝上安置了十来个大木桶,里头想必都塞满了火药硝石,由近百人手持火把看守着。这些人个个身穿白色丧服,以示与大坝同归于尽之心,不用问,必是信王府中的死士。大坝本就不甚坚固,这些火药桶只要炸响一只,便会立时溃坏。段子堇反复思量了半天,都想不出一个可以化解危机的法子,急得汗如雨下。他倒不是怕死,只是赵长歌派他夺取江南乃复仇大计的重要一环。如大军失陷在此,他如何回去向素来对他信任有加的长歌交代。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求元璎说:“如若溃坝,不但江州百姓要尽数遭殃,连下游的数郡也会成为人间地狱。殿下向来仁慈,万望不要一意孤行,做此恶事。”
“仁慈?祖宗社稷都快没了,仁慈又有什么用处。”元璎露出一丝冷笑。
“殿下!”段子堇又气又急。顿了一顿,厉声说道:“君轻民重!若非高踞至尊的皇帝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大魏何至于到了君臣失义的地步!长歌又何必违背自己的良心,引动中原战祸!他一直当你是知己,殿下怎能如此轻贱了品格!”
段子堇提到赵长歌令元璎心中大痛。仿佛有什么被斩断了,一颗心荡悠悠沉向深渊中,一直沉,总也到不了尽头。他一向冷漠惯了,思绪再翻江倒海,脸上却是丝毫不显,墨一般阗黑的眼眸望住脚下尘埃。只说:“他有他必须完成的使命,我也一样。”
段子堇不善言辞,见元璎不为所动,急得一撩战袍,噗通跪倒在地,横剑在胸,披肝沥胆地道:“百姓无辜,信王殿下如要怪责我等冒犯皇家天威,不妨取了我的脑袋去,也一样可以达到退兵的效果!子堇,决不敢还手的,殿下何苦连累他人!”
元璎早知他秉性良善,必定不惜一切代价为下游黎民请命,于是说:“将军,若真有心解救江南十多万生灵的性命,不必刎颈求死,只请答应为元璎做一件事即可。”
“好!我答应了!”段子堇问也不问到底是何事就一口应承下来。待话出口又立时懊悔了,赶紧补充道:“殿下不可要我倒戈与长歌为敌!其他的事,便是要我性命也都由你!”
信王微微一笑,与他击掌立誓。然后才慢慢地说:“有一事,普天之下只有将军能为我办到!”
段子堇在江南遇上的窘境,赵长歌并不知晓,他与赵月两个正为追查天命教教宗一事忙得足不沾地。这一查不要紧,查到的东西实在叫人惊心。天命教广惑人心,信众如蚁,连赵军中都有不少是他的教徒。此事后患极大,且不宜声张,赵长歌便命赵月秘密追查清洗。
这一日,重峰微服易容,带着随从十多人悄悄进了济宁城。长歌得讯赶紧从城楼上下来,两人相见,他还来不及述说衷肠,越重峰便拉住他进入内室。床上昏着一个满身是伤的血人,赵月铁青着脸,正咬牙切齿地为他包扎,虽说是疗伤,下手却很重,几乎要把那人给揉碎了。
京华一别本以为是天人永诀,不想其后江南桂子飘香时又不经意地遇上了,“惜香别院”里狠心把柔情换做一地乱红,总想以他的坚忍卓绝,两人纠结的日子还长着呢,再见,这人却已是面如金纸,双眸紧闭,静静地躺在床上。小玮,是谁把你伤成了这样?
“我在城外百里处遇见有人打斗,满地死尸,剩下的六、七个人在追杀他一个,伤得极重,血都快流尽了。”其实不必重峰赘言,赵长歌只要看一眼地上已浸透了的血衣,便猜想得出当时有多危急。班驳淋漓,已经干涸了的血块,大大小小地重叠着,象在向他复述那人惨烈不甘的挣扎。赵长歌只觉心里忽然就被硬生生地剜去了一块,蓦然间喘不过气似的痛苦。他宁愿他玩弄权术,没心没肺地利用自己,至少还是个鲜活的生命,如今这生死不知的样子算什么?小玮,你一生骄傲,自诩才智过人,难道就甘心不明不白地死于几名粗鄙武夫之手了吗?
赵月止了血,又掏出几颗药丸化了水喂元玮。元玮一无知觉,如何晓得吞咽,药汁从嘴角滑落,点滴不曾入喉。赵月两手一摊,半是快意半是推脱地说:“这我可就没法子了,他伤得太重,周身经脉都受损,怕是活不过今夜了。”瞧瞧赵长歌的脸色,总算把最后两个字咽下去,只在心里多骂了几遍活该。
“阿月,快去拿明丹来。”赵长歌说完盘腿坐到床上,手掌抵住元玮后心,将内息送入为他吊命。赵月万般不愿,被长歌眼睛一瞪,只好遵从了。他怨恨重峰多事,做这亲疏不分的滥好人,经过他身边时便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拇指尖,疼得西越皇帝在原地不住跳脚。赵长歌用真气在元玮体内慢慢游走,发现他外伤沉重,内伤却更为凶险。前胸后心都中了几下阴毒重手,性命只在旦夕,且主经脉已断,日后即便医治好,身上的武功也废定了。他原先还有几分疑心元玮在施苦肉计,现下才信他真是遇险了。
明丹取来了,还装在那只小小的玉瓶中。赵长歌叫赵月用温水化开,低头含了,一口口,小心地哺入元玮口中。这情形赵月看不得了,别过头去同自己怄气。重峰却是一脸平静不波,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等着。他早知道长歌心里还是放不下秦王,也清楚长歌之所以和他在一起,多半是因为被他的一往情深感动。在城外,明知是情敌遇难,仍旧毫不犹豫地施以援手,便是希望与赵长歌一起重新审视两人的感情。他,越重峰,堂堂男子,难道也要效仿妇人斗计争宠不成。对于长歌,他爱得彻底,一生一世不会放手,但赢人也要赢得光明正大,否则日后悠悠岁月,叫他如何面对心爱之人。
强劲的真气在全身经脉中涤荡冲撞,元玮如受酷刑,苦不堪言,终于“啊”地一声大叫,吐出两大口黑血来。运功疗伤此时已到了最危险的境地,赵长歌见他终于醒来,连忙低声告诫道,“小玮,气守丹田,全身不可用劲。”
元玮勉力睁开眼睛,有些迷茫,情不自禁地转头望向长歌,眼角竟微有湿意。赵长歌原以为自己一颗心已是衰草满地,被他用极其眷恋的眼神一望,居然也似晚风中的涟漪一般摆荡不休了。元玮张了张嘴,口中再次涌出黑紫色的血块,他挣扎着说:“小心~~姚胜,他~装的,元晖,元晖~~在他军中。我想来~~告诉~~告~诉~~他们追~上~~”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你不要再劳神说话!”赵长歌见他嘴里的黑血越涌越多,赶紧拦住。
“你让我说吧,再不说,怕来不及了!”元玮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眼睛忽然亮了,面颊上也泛出病态的红光。紧紧抓住赵长歌的手又道:“江南桃花,漠北草原,极西明月,谒东大海,我都去过了,哪里都比京城的孤清冷殿要好要强!长歌,我错了,我错了!悔不该负你一腔真情呐~~”后面已是呜咽恸哭的声音。
刻骨铭心的恨像见着太阳的春雪一样化了,蒸腾殆尽了。赵长歌眼中流下两道清泪,拥住他,默默无言。就像小时候,他常这样抱住小小的元玮,给他慰藉。寂静的夜里,空空荡荡的宫殿,脊背与胸口相贴的那一丝暖意,在谁都看不着的地方留了下来,一直留了这许多年,从来不曾忘记。
重峰不忍打扰了两人,牵住赵月的手,放轻脚步退出来。赵月一出门便甩开他,怒道:“你倒大方啊!帮着情敌投怀送抱,这算个什么?秦王是很等样的人物,你不晓得吗?长歌这次若是心软被他骗过了,日后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重峰抬头望天,久久不语。半饷后摊开手掌,一个小小的,银质太阳形令牌,上头刻着金乌一只。他说:“我们赶到后,和那些人动了手,其中一个的怀里掉出了这个东西。阿月,你可认得?”
赵月的瞳仁收缩了一下,这东西他当然认得了,天命教教宗令符。那神秘教宗真是元晖不成?元玮最近频繁露面,他未死潜逃的消息怕已为南魏朝廷获知了。只是燕王此举到底为了何事?按理说,当务之急是解决赵军,一个已被废黜,诈死埋名的秦王何劳如此兴师动众?难道说元玮方才说得都是真的,姚胜示弱只是为了麻痹赵长歌,那个智计出众到连赵长歌都十分忌惮的元晖正指挥四十万大军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对济宁城发动总攻?敌我十比一的军力对比,段子堇和赵清翔大军远在千里之外,来不及回援,济宁危矣!这下当如何是好!
第六十三章
天,下起了倾盆大雨。才不过初秋,济宁城里却没有一丝暖意,那厚黑的天空不时被闪电划破,远方的闷雷就像战鼓般不断响起。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死尸上,与血水泥土混在一起,地面一片混浊污秽。赵军若非事先得到元玮示警,只怕被姚胜官兵攻破了城门还不自知,以为对方又是来和他们玩吊花腔的。城头上,破败的“奉天乞命”大旗呼剌作响,曾经战无不胜的赵军倚着城堞,任凭冰凉的雨水从脸颊流下,呆望着城下那旌旗密布,刀枪如林,像火山般蓄势待发的南魏官军。他们明白,下一波攻城很快又将开始了。赵月和重峰整整三天三夜没有离开过城头一步,只因为元晖将四十万大军分作十营,不分昼夜轮番强攻济宁,而身为全军统帅的赵长歌为救重伤的元玮,这几天里根本没有离开过他病榻半步。
赵月抹了一把脸上的冷雨,心里暗道,这个燕王平时不显山露水,其实胸中自有丘壑,看他挑的好日子。连日大雨,使赵军犀利的火器难以发挥作用,攻城官军的伤亡便减轻了许多。如今,赵清翔人在沧州,正与南魏十五万精卒打得难分难解。沧州乃京城门户,取下沧州,才有可能进攻中都。这个时候他只能全力进攻,决不可回师救援,不然沧州守军趁机反攻,济宁便要腹背受敌。段子堇率军南下,刚进占了江州,即便弃守城池,立刻不顾一切地北上回援,至少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赶到。萧岩的五万北戎铁甲军被分出去一半,还在去齐州的路上,打算伺机骚扰京畿呢。剩下的另一半,却借口雨天泥泞,不利重装铁骑,不肯出战。北戎皇帝争夺天下的雄心从来都未止歇过,不过是碍着赵家的缘故,略略收敛罢了。趁眼下这机会,他们是打算釜底抽薪了吗?难怪赵长歌当初只肯借兵五万,举事后又不动周杨两人驻守在雁门关的近二十万大军,想必也是忌惮北戎反复无常吧。此刻济宁兵力空虚,已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赵长歌原料定这姚胜胆小无能,并非帅才良将,又因为海奇山的缘故与朝廷也不十分契合,于是兵行险招,用自己为饵牵制住对方大军,分兵突袭江南及中都外围屏障。可他没想到姚胜刚到济宁不久,元晖便手持绍帝钦赐的金牌闯入中军大帐,一剑斩了这位怯战的大帅,自己偷偷掌握了四十万大军的控制权。此后不断上演的攻城闹剧,便是这位燕王行的骄兵惑敌之计。
这时,南魏大军中再次响起了冲锋的号角声。元晖派出重甲弩兵,直逼城门,骑兵身后却是一排手持刀斧的黑衣人。这意思很明白,谁敢后退,立斩不饶!赵军一阵羽箭如蝗,想射止骑兵阵脚,可这些已没有了退路的人竟似不要命一般,不顾箭阵就闷头前冲。赵月回头看看重峰。西越皇帝倒是镇定异常,从战袍上撕下一条布来,在自己右手腕上紧紧缠了几道,准备亲自挥剑上阵。他心中不忿,忍不住抱怨说:“长歌心里光惦着那该死的元玮,我倒要看看,若是济宁丢了,他会不会头疼!”
“济宁不会丢,”重峰淡淡地回答,“不是还有你我在嘛!你跟在长歌身边的日子比我久,难道还不明白他的性子。济宁若是失守,他不会头疼,只会失望,对我们两个失望!”说完跳出去一剑劈倒了一个爬上城头的南魏小校。赵月跺跺脚,也跟着冲了上去,金刚盘丝带出一溜血珠子,又有几名攻城士兵倒下。
城下,攻城车不断撞击城墙,外城已豁开了一个大口子,赵月命人倒下十几桶滚油去,南魏士卒被烫死烫伤无数,这才略略逼退了几步,抢得机会用巨石勉力填补豁口。城楼上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白刃激战。一处一处白刃相交,近千名攻上来的官军与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