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檀记 作者:雯舟舟(晋江银推vip2014-02-16正文完结)-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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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里掏出一个蓝色天鹅绒面的长方形盒子递给她,“小小心意,谭小姐务必收下。”谭央为难的推了推,“毕先生,这怎么好?”“收下吧,就当你谢我今天陪你逛上海了。况且,这样的东西你用得上,令尊也会高兴的。”
把盒子塞到她手里,毕庆堂颇为严肃的说,“你先打开看看。”谭央轻轻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洁白的绒布里躺着一支钢笔,有光泽的漆黑笔身,上下有金黄色的镶边,笔型纤巧优雅。谭央下意识的拿到手中,细细打量。“喜欢吗?”听到毕庆堂问,她笑着点头,“那就收好,用它好好读书写字。”谭央将笔握在手中,爱不释手的样子,“那我谢谢毕先生了。”
谭央下车回家,看着她的背影,毕庆堂忽然摇下车窗,“谭小姐,下周愿意赏光吗?”谭央笑着转过身,只说了一个“好”字,又接着往前走了。
摇上车窗,车开了,毕庆堂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心不在焉的说,“女人,都好哄。”陈叔在前面却摇头笑了,“可少爷今天,差点儿就失了手。”毕庆堂听了他的话略一滞,随即头靠在椅背上微闭着眼说,“以后不会了。”
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晚,谭央一进门就看见表叔坐在天井下,“表叔,今天回来的这么早啊?”谭央心情颇好的将手中拎着的盒子放到地上,搬了把凳子坐在表叔身边。“一回来就能看见您,真好!”谭央笑眯眯的乖巧说道,冯康哼了一声,“怎么,嫌我平常在大烟馆里耗着不回家?你不要和我拐弯抹角的说这个,我这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对付你爹那套,在我这儿不好用!”谭央闻言扁扁嘴,小声说,“随口说说,没想那么多。”冯康抬起眼皮扫了谭央一眼,“上海乱的很,你以后不要一个人往出跑,还这么晚回来。”
谭央想了片刻,然后说,“不是一个人,表叔啊,你们当年在山东的时候,有没有一位姓毕的伯伯?”“你说什么?”冯康惊诧不已,一扫平日的颓委之色探身问道,“那个叫毕庆堂的来找你了?”谭央微微点了点头,“其实在同里,他来吊唁我父亲时就说要带我来上海,我对他说我是要来投奔表叔的,没想到,前天在外滩又恰巧遇见了,我今天就是和他出去的。”
“恰巧遇见?放他娘的屁,在上海滩,他想见谁还用得着恰巧遇见?小兔崽子,倒是下手快啊!”冯康咬牙切齿的说着,然后郑重的看着谭央,“你以后不许再见他,你当他是什么好人?和他那狗娘养的爹一个德性。他对你,没安什么好心。”谭央先是被表叔过于激动的反应吓到了,随后疑惑的说,“可是,可是他说我父亲为了他的父亲挡了一枪,他是感激才来找我的。难道不是真的?”
冯康冷笑,“真的,当然是真的,我大哥,那真是个爷们,”他说着,一脸钦佩之色,“不过,这就是当年很多事情里最鸡毛蒜皮、无关痛痒的一件罢了。”冯康眼神飘忽,看向遥远的地方。
“表叔,表叔,”谭央唤着神游外方的冯康,冯康回过神儿来,“表叔,你给我讲讲啊,你们当初在山东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每次提到,我父亲也总是这么欲言又止的?”冯康犹豫片刻,“小孩子知道那么多干什么?我让你做什么,你尽管听我的就是了!”冯康又指了指地上的几个盒子,“对了,这是他买的?”谭央微微点头,“扔了去!”表叔瞪着眼睛大声呵斥着,谭央反而固执的坐着不动,脾气也上来了,“你又不告诉我因为什么!我凭什么以后不见他?凭什么把人家送我的东西扔了?”
冯康见状立马暴跳如雷,他拎起那几个盒子向门外狠狠的摔了出去,随即关上院门回到房里大吼,“不识好歹的东西,我和你爹做什么不都是为了你好?你要是再敢见他,我就打断你的腿!你以为他穿的人模狗样的就是清清白白的上流人了?对,人家的头衔又是什么公司的老板,又是什么商会会长,可你知道那公司做的是什么买卖吗?就是这个!”冯康说着,拿起自己的烟枪晃了晃,“满上海滩的人都知道,什么商会啊?说得好听,那就是个黑帮,欺行霸市,巧取豪夺。想在上海滩站稳脚跟做生意,你就得给他毕老板送钱送女人!这爷俩,十年来在上海办的事儿,死一百次都不够的!”
冯康说到这里,语气缓了缓,“你还小,不知道这世道的险恶。可是,你不是想好好读书,做个体面本分的女人吗?那你还要和这样的人渣搅在一起?”听了表叔的话,谭央半天没回过神儿,自言自语道,“我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现在知道也不晚,咱们好瓷不和烂瓦碰,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你放心,他老子欠你爹不少的人情,只要你不理他,他也应该不会太过分。”听了表叔的话,谭央便懂事的点头答应。
谭央晚上收拾东西时才发现袋中的那个蓝绒盒子,本来是要推开窗扔出去的,可是心念一动,便想着打开盒子再看一眼。乌黑镶金的精致钢笔,线条纤巧文气,静静地睡在盒子里,仿若养在深闺的静好淑女。谭央这一看不要紧,倒是舍不得了,这几年来,她总想有一支自己的自来水笔,只是家中接连发生变故,一直未能如愿。这样合心意的东西,她也实在是不能割舍,于是,谭央将钢笔小心取了出来,放到写字台空荡荡的的笔筒里,接着一扬手,将装笔的盒子扔出窗去。
周一的一大早,下属就把从相馆取来的照片送到了毕庆堂的面前,两张,上面的一张,谭央正襟危坐、中规中矩,笑得虽然僵了些,却也还是美的。下面的就是第一次照时,谭央被曝光吓到的那张,手捂着嘴,瞪大眼睛望着前方,明明被吓到了,可是看起来却是好奇心很重,想要一探究竟的样子。那副模样颇为滑稽,毕庆堂淡淡一笑,随即拿出一个信封将头一张照片装了进去。正要抬手将照坏的那张丢到办公桌旁边的垃圾桶里,无意间又瞄了照片一眼,照片上那双清灵的眼睛似乎正好奇的望着他……
一念之差,他收回了手,拉开抽屉把那张照片信手撇了进去,外面,早春三月,黄浦江两岸一派轻柔□伴着满怀暖意,漫卷而来。
7(5)难题
那周末,陈叔去接谭央,她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去。之后的一个多月里,陈叔去了几次谭央家,而且,每次都恰巧是在冯康去大烟馆的时候。不过每一次,谭央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客气的拒绝了毕庆堂的邀请。这之后,毕庆堂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谭央虽然受的旧式教育,却是个心思活泛的人,在上海呆了两个月就渐渐的适应了她所接触的上海生活,窄窄的弄堂,忙碌却活得细腻的沪上人家,还有从大早上就回旋于耳畔这些“阿拉”“戏话”“刮三”的上海方言。入夏后,天气闷热,谭央便躲在房中温书,整整一个夏天,因为有事可做,一晃神便过去了。毕庆堂,渐渐的变成了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名字,恰如他突然的出现,在谭央的心中,对这个人的淡忘都是如此的仓促。
九月,学校开学了。还没来得及体味洋学堂的新鲜,谭央便被沉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来。每天回到家吃完饭便伏案学习,常常一抬头,便东方破晓了。除了国文,大多数的科目她都要从零学起,然而,因为没人点拨,尽管卖力,也还是收效甚微的。班级里,一群小她四五岁的孩子中间,她坐在最后一排,孤单落寞。同时,课业上加倍努力却起色不大,这也慢慢的研磨着谭央的心气。她喜欢学校,可是在学校却并不顺利。
转眼间到了深秋,难得上海这座以柔媚著称的城市,在秋高气爽里显出了些许清透。中午放了学后,谭央走在回家路上,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急急的驶过,大约开过去几十米却忽然刹住了车,谭央抬眼看见那辆车便急忙调头往回走,在街口一闪身便不见了。毕庆堂本来打开车门探身而出,一只脚已经落了地,见这情形一愣,随即回到车内狠狠的关上了车门,“这附近有什么高小?”他皱着眉气急败坏的大声问道。
这天下午放学,一群高小的孩子在校门一拥而出,过了好久,谭央才捧着书,满腹心事的走出学校,夕阳的金光铺满街道,也照在她白皙的脸和月牙白的衣裙上,笼上一层令人目眩的底色。路两边的梧桐树,落叶随着风翩然而下,谭央低着头盯着地上的叶子,闷闷不乐的慢慢往前走,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双棕色的男式皮鞋,顺着那双鞋往上看,就见毕庆堂逆着光站在对面,对她露出迷人的笑,背后一轮红日在他的轮廓上镶了一道橘色的边,谭央望着他怔住了,毕庆堂极有耐心的看着她。
“大半年没见,谭小姐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听到毕庆堂的话,谭央回过神儿来,原本愁闷的脸上竟有了厌烦之色,毫无礼貌的揶揄道,“真是巧啊,又遇到毕先生了。这么大的上海滩,咱们总能恰巧碰到,有时候,还能一天遇见两次!”出乎谭央的意料,毕庆堂听了她的话没有表现出丝毫尴尬,反而哈哈大笑,“谭小姐啊,我特地跑到校门口来等你,这一等就是半个多钟头,你怎么不领情呀?”谭央迅速抬眼,很是戒备的望着他。毕庆堂却只当没看见,笑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我是来给谭小姐送照片的。”
谭央稍犹豫,接过了信封,“谢谢毕先生,您那么忙不该耽误您的时间的。时侯不早了,我该回家了。”说罢,她将照片随意夹到书里。连声再见都没有说,转身走了。望着她步履匆匆的背影,毕庆堂眯着眼笑了,有几分戏谑的说,“跑什么跑,我要真的想抓,你还跑得了?”
快步走出几条街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回头一看,毕庆堂的车没有跟过来,谭央便舒了口气,心里一松劲便有些脱力,坐到了路旁的长椅上。待到休息过来后,她翻开放在膝上的书,从信封里倒出照片,看着相片里的自己,她伸出食指小心的划过那上面自己的脸,伤心地说,“等下次回同里,烧给你们。我在上海表叔这里,过的很好,我会努力上进读书。”话说到这儿,谭央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几本书,便觉得胸口一闷,嘴唇抖动,差点儿没哭出来。
谭央满腹心事的坐在街边,失神的看着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们。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路灯昏黄的灯光打了下来。深秋的夜里,寒风骤起,头上法国梧桐的叶子落在身上,她却浑然不觉,她希望时间就此停下,明天不要到来。
路对面,一辆熟悉的车子停了下来,毕庆堂脸上颇有几分不可思议的从车上走了下来。他安静的来到谭央的身边,谭央竟不知道。“这回,也真的是巧,我给你送完照片去和人吃饭,回来在路边又看见你了。所以,在上海碰巧遇见两次,也不是不可能的,”毕庆堂肃然说着,接着一顿,语气缓了下来,“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大上海很乱的,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说着,他慢悠悠的坐到了谭央身旁,替她挡住了从他这边刮过来的冷风。
谭央很疲倦的望了毕庆堂一眼,无精打采的说,“毕先生,我该走了,您以后就算在车上看见我了,也不用特地下来。”毕庆堂眉头一扬,“你表叔让你躲我远点儿对不对?他是怎么说我的?我想听听,听了,以后就算躲开你也师出有名了。”因为坐的时间久了,腿竟然麻了,谭央站不起来走不掉,只有无奈的应付着,“你做的什么营生,自己都不知道吗?”听了谭央的话,毕庆堂居然暗自松了口气,然后心平气和的说,“大上海有那么多抽大烟的人,那玩意儿,绝大多数的人一旦沾上,都是戒不掉的。这个生意,我不做,自然也有别人来做。毕某人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算不上什么恶人。上海和上海附近那多城镇的烟土全是从我这儿出货,这些年,我卖的烟土最起码价格还算公道,我要是真的来个牟取暴利,这上海滩就不知道有多少家破人亡的了。”
谭央漫不经心的听着他的话,低着头轻轻的捏着自己的膝盖,就在毕庆堂以为她对他的话已经完全信服了的时侯,谭央有一搭没一搭的说,“毕先生,这些话这些道理你都没必要这么费心的讲给我听。表叔让我对您敬而远之是有理由的,理由也说得通。可毕先生这样有身份的大忙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我身上花钱花时间,也总该有些说得通的理由吧?”
对于谭央一次又一次的拆台,毕庆堂暗自气恼,这是乡下来的黄毛丫头吗?人精一样。他呵呵一笑,低着声音很有耐心的说,“你问这个啊?有一半是因为咱们父辈的交情,还有一半是因为,在同里看到你时,让我想起了当时的自己。我一出生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常常去镇上花天酒地不管我。没长大的孩子,举目无亲的,要是谁能给你这么一片叶子,也够你暖和一冬的。”毕庆堂说话的功夫,俯身捡起一片树叶,熟练的撕了几下,枯黄的叶子上出现了一个小人儿的模样,他将叶子放到谭央面前的书上,人来车往,寒风刺骨,雾蒙蒙的灯光下,毕庆堂温和的看着谭央的侧脸,面有笑意。
谭央顿时停下了动作甚至是呼吸心跳,直勾勾的看着书上用树叶撕成的小人儿。眼见谭央的怔忡,毕庆堂伸出食指点了点小人的腿,心不在焉的说,“刮起大风了,小人儿要跑了!”听了这话,谭央难以置信的转过头看着毕庆堂,满面泪水,“你怎么?你怎么会?”毕庆堂一笑,“当年在山东,谭叔叔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一闲下来就哄我玩,这是他教我的。”说着,他掏出手帕递给她,谭央犹疑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白色棉质的手帕,四边是深蓝色的条纹,干净柔软,谭央用它擦拭脸上的泪水,无意间闻到手帕上淡淡的烟草味道,竟有心安的感觉。毕庆堂看着谭央,很真诚的说,“我不知道我的这个理由你能信几分,你说下次在路上遇见你不用下车,可那要看什么情形了。就像现在,这么晚了,你还一个人坐在路边发呆,你说,我会撒手不管吗?”谭央一脸愁容,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