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蝶 作者:羿子涵(晋江2013-06-30完结)-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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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尊真人比例的黄玉雕,打磨得光滑无瑕,头发五官衣饰俱细腻如真,光彩流动,栩栩如生,宛如时间被凝定了的姿态,正执篦侧头梳理披散的秀发,玉颜上婉眸浅笑。
一般贡奉庙宇的神像多是庄严之姿,不会是如此媚柔之态,不说罕见,直是世间绝无仅有之异,看见的人无不啧啧称奇。
“广寒是真,但嫦娥奔月?”男子摇头,唇边一抹轻嘲淡笑。
信步往后厢去,人还未进到院子,一个执帚扫地的老人率先抬起头向男子方向瞧来,两人四目相接,男子微讶,心想多半是自己脚步声引起老人注意,但他脚步向来轻巧,直若无声,若是依此觉察,这古稀老人耳朵之聪锐实在教人吃惊。然而转念一想,亦或许是老人低着头时,正巧瞥见自己往此而来的影子。
虽然对自己的猜测释怀,心里却隐隐有股异样之感,不禁多看了老人几眼,那老人只是低下头自顾自扫地。
其中一侧厢房房门紧闭,公孙家仆立在门外看顾,监视似地盯着院子里的人,一脸闲人勿近。四下安静,只有扫帚刷过地上的声音。
公孙家仆虽然没有出声,但一双双目光投射过来都像是无言驱赶,男子不愿多生枝节,退出后院的念头刚起,就听见吚呀一声,厢房的门正好打开,家仆们动作起来,里头女婢扶出两人,一行人往正殿移动。
男子身子大震,所有感识全集中在当中一人身上,与方才在茶亭的相同感觉瞬间灌入四肢百骸,蔓延全身,强烈到令他忍不住捂住心口,面容不再平静无波。
廊间遮阳的竹帘断断续续掩住了那名华衣少女的身影,他在对面走廊步步跟随,不容稍瞬,她胸前那串蝶形项链在披风缝隙中续续断断映入他的眼,勾着他的神思。
殿里殿外交杂出一阵嗡嗡细语,成为焦点的少女跟着她的母亲穿过正殿,投入婢女撑开的伞影中上了轿,一众好奇人等目送轿子远去。
“原来那就是传说中的公孙小姐呀,看起来跟一般人没啥两样啊?”
“要不你以为会看见什么,蹦直了腿跳呀跳的殭尸?”
男子于四周的新奇讨论恍若未闻,只是凝睇着已无轿影的尽头转角,目光深沉。
果真就是这儿了。
凝月城。
公孙。
第2章 公孙小姐
小苍蝇原本不叫小苍蝇,有个较为正经的名字,叫小莹。她是八岁的时候家贫卖给公孙家当侍婢的,公孙夫人见她伶俐听话,便让她贴身服侍小姐公孙婵。
上头特地叮咛尚不能懂大事的她,说小姐虽然小她二岁,然而身份尊卑有别,千万不能轻忽以待,对主子要比对亲娘还要恭谨细心,否则就失了当人奴婢的资格。小莹谨记在心,但见到比自己小巧得多的小姐时,心中仍忍不住生出怜爱护幼之情,那时她打定主意,除了为人奴婢该做的之外,她还要将小姐当成亲妹妹一样怜惜呵护。
然而这只是初见面时闪瞬而过的想法,尔后此天真念头湮飞云散,再无聚合之时,便如奔月的嫦娥,奔了就不再回来。
公孙婵贵为凝月城首富独生女,公孙夫妇老来得女,难免疼溺,加上是汤药喂大的孱弱体质,含着怕化,捧着怕摔,府里上下无一不敢小心保护,就怕折了这一块心肝。一旦犯错待管教,女儿哭闹使泼,两老人善心软,又怕她出哭病来,打骂不下,招架不了,管束不力,溺爱于是逆碍,渐渐地养成了刁钻蛮横、唯吾命是从的性子,成了公孙家一众良善之人里,最让上下头痛的人物。
冬天故意将手绢往水池扔,要下人走进冰冷刺骨的水里替她捡起,看着下人打哆嗦,她拍手娇笑;夏天随意安个罪名让人当着大太阳底下罚站,人热晕了,泼水打醒了再站。资格较老的管家看不过,出声替下面人讨饶,小小年纪的公孙婵冷笑:“不过是晒一下冷一下,他们又不是我这样禁不起摧折的琉璃身子,哪那么不堪抵挡?当下人的没资格如此娇弱!”
仆婢们怨得牙痒,碍于身份又说不得什么,最后都是请出了公孙夫人缓颊解决。公孙夫人自知爱女理亏,只有加倍对下人们好来弥补,家仆们基于对老爷夫人的敬重,便都咬牙忍受。
众人里最受怜悯的自然非小莹莫属,贴身小婢和公孙婵相处的时间长,受气的机会自然比其它人要多。胃口不佳掀翻碗碟,累她收拾清理;一盏茶重泡不下五次才满意,却只喝了一口就搁凉倒弃;就寝前刻命令她翌日天明前将勾破之衣修补完成,因此不得不彻夜行之……诸如此类务事,小莹由初时的暗泣怨怼慢慢走到如今的逆来顺受,不可不谓含辛茹苦。
然而旁人见不到的公孙婵的另一面,也只有她这个自小与她形影不离的小婢才能觑见一二。
平日公孙婵鲜少能出得了大门,除却卧病之外,偶尔心血来潮或许捻笔作画,吟诗作对,要不便是阅读书籍和痴想发怔,其中又以后者居多,往往在书上看到了什么,愣愣地便发起呆来,若无外来动静,可以像木头一样静静呆上一刻钟甚至更多。
一年深秋,该日天气极好,小莹特意将厢房窗沿的帘子打起,让日阳照得房内轻暖,清新的空气教人通体舒活。公孙婵卧在躺椅上沐着秋阳阅读,忽然开口:“听说世上有种祥瑞鸟雀叫凤凰,眼泪可治百病,羽毛可令人死而重生,不知是真是假。”
此时只有小莹和她共处,听起来又不像自言自语,自然是同她说话了。那语气很是平和,亦非平日处处挑剔的神情,多半是身心舒畅,才能出现这难得的和气。
“或许是有的,只是奴婢懂得不多,不知哪里有这种鸟。”
“说不定金陵有。”
“金陵?”小莹似乎听过这地名:“秦淮河的金陵吗?”
公孙婵有些讶异地抬眼看她:“没想到妳竟然知道金陵和秦淮河,妳去过吗?”
“没有,都是听这儿的叔叔伯伯们提起的。”小莹有些不好意思:“小姐为什么说金陵或许会有凤凰呢?”
“李白不是有首诗这么说吗?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公孙婵省去后半阙未念。
小莹不知李白是谁,也没听过这首诗,更不明其意,只好问:“这首诗说的是什么?”
“诗的内容是什么不要紧,据说那个凤凰台在南朝时曾有凤凰飞来过,因此才取这个名字。这是说金陵曾经有过凤凰,只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小莹不明所以:“小姐若想要凤凰,可以请老爷派人去金陵买呀?”
公孙婵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凤凰是传说中的灵禽,世间有无还未可知,不可遇不可求,便是集遍天下奇珍异宝的皇上也求之不得,哪是说买便能买到的?要真能用金钱买得,也不会那么稀罕了。”
小莹脸上大红,恼自己不懂充懂,说了这样没知见的话,只窘得恨不得咬掉舌头,唯唯诺诺,闭嘴不敢再言。静默半晌,公孙婵看了看她,撇嘴道:“妳怎么不说话了?妳……妳不问我想要凤凰做什么用吗?”
她娇蛮却又略显不自在的神情令小莹瞠大了眼,她是第一次见到小姐这样可爱又不扎人的神态,蓦地醒起她再如何刁钻,终究还是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这一想,心中便微起可亲之情,给了公孙婵一个下台阶:“奴婢想问,却怕又惹小姐笑话,所以没问出口。”
公孙婵噘起小嘴,又摆出高傲的样子:“妳问呀,不懂我可以说给妳听。”不等她说话,自顾自道:“若能见到凤凰,我想求祂用眼泪治我的病根子,我病一好,就能出门玩,哪儿都能去了!”
本以为是小女儿家的爱奇之心,竟没想到是这样的愿托。只听得她又道:“妳手脚俐索,服侍得还不差,若凤凰治好了我的病,我上哪儿玩都带妳去见识,免得什么都不懂,说是我婢女还让我丢脸呢。”
小莹怔怔的,也不知此时是什么样的感受,只觉这刺耳的话听来有些令人感动,又有些可怜,憎恶之心不由略减,此外却想不出能接什么话说。
想望终归只是想望,没有凤凰来治公孙婵的病,她的病却有愈加严重的趋势。
公孙婵十四岁那年的夏天生了一场较以往都要严重的病,一直不见起色,整日昏昏沉沉,简直下不了床,躺在房里时睡时醒。她问小莹外头唧唧吵得不得了的是什么,听说是蝉鸣,便问:“是和我婵字相似的那个蝉吗?”小莹说是,公孙婵便命人去捕一只回来给她。
一会儿蝉送到了,公孙婵伸手就将牠捏起,恨恨地道:“婵啊,蝉啊,不都是一样吗,凭什么我只能病在榻上哪儿也去不了,你就能快活地飞来飞去,自在鸣叫?”说完一下一下把蝉的翅膀、肢节通通拔扯下来,吓坏了一众仆人。
当夜余人各自歇了,由小莹和另一人轮夜照看公孙婵动静。小莹服侍她就寝时,公孙婵直直地看着榻顶纱幔,忽问:“小莹,妳讨不讨厌我?”
这一下问得突然,待小莹反应过来又不知如何回答。自两年前那番对话后,公孙婵待她已较他人温和,虽然性子一来仍是贱恶下仆,但小莹已不如以往憎厌她,许多事堪可忍受,只是却还是难对她有更多的喜爱。
公孙婵听她不回答,自己接话道:“算了,妳不说我也知妳的答案,这宅邸里没有人喜欢我,我自己明白的,反正我再活不了多久了,也不稀罕你们的喜欢。”
“小姐,妳怎么这么说呢,多不吉利。”小莹出言安慰。
“哼,难道说些吉利话就真的能吉利了?那么我说让我无病无痛,长命百岁,明儿睁开眼我是不是就真能得偿所愿?”
小莹语塞,无以回答。公孙婵静了半晌,方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虽然说不上这是什么感觉,可每一次生病,都比上一次还要痛苦难熬。近来感觉尤其强烈,好像病痛一层一层地堆栈,一旦再也迭不上去,我也就死了。”
“小姐……”
公孙婵没了声音,半晌才听她缓缓道:“外面多少吸引人的新奇东西,我真想出去看看,看书上说的世间宽广到底多宽多广,看那些境外来的人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带来的物事能多有趣……可我却是这样的身子,不能动,只能想……”
重病之人最忌心有郁事,小莹听她语意心灰意冷,怕要影响病情,可是自己拙于言词,又不知如何开解她才好。这时又听她道:“传说只是传说,没有凤凰的,就是有,世上病的人那么多,他凭什么只来救我?也没有什么神啊仙的,否则跟娘每个月去拜广寒娘娘,我总祈求祂让我病好,怎么也不见神迹?全是凡人的一厢情愿。”
喉间一哽:“我真不明白,为何别人生来强壮,能够四处游走,我却天生病痛缠身,离不开汤药,离不开你们的照顾。你们不喜欢我,以为我就喜欢你们吗?其实我痛恨你们所有人,我恨你们拥有我所没有的康健,可我也羡慕你们不是我这样的身子!”拉上被子捂住自己,哭声闷闷地压抑在丝绣被枕中。
小莹心里难过,就着被搂住她轻哄。公孙婵掀开被子一角,一抽一泣地道:“小莹,如果我死了,妳要代我好好孝顺我爹娘,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心思脾气,给他们添了很多烦事,他们费尽心神抚育我,我却实在没办法回报他们什么。”
小莹不响应,眼泪落在被上,真希望丝绸也能一并吸走这份感伤。
这病断断续续纠缠到入冬又复春,立春不久,公孙婵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公孙家许多人都哭了,多是为了老爷夫人的伤心憔悴而哭,但小莹是真心替小姐而哭。
*
“小苍蝇!”
小苍蝇猛地回过神来。
“啊?”
“小苍蝇,不够力,飞不起来啊!”
“好、好……”小苍蝇气喘吁吁地回答,抹去满头大汗,深深吸了一大口长气,然后一鼓作气使劲推动这座架在大树干上的推把,双脚跟着大力踩步向前跑。
这是凝月城北门外不远处的一座小小山头,上面覆盖了一片疏疏落落的相思树林子,其中一棵枯树干上,离地丈高处以干为轴架着一个环形木环,木环一端是两座连结的秋千似的长板,对面一端是根实长棍,和下面另一个半人高的木环接在一起,有个突出来的可以推握的把手。只要推着把手,木环一转起来,就可以带动那秋千长板绕着树身飞旋,整个推力组合和磨臼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小苍蝇现在正卖力推动木环,好让趴俯在长板上的公孙婵可以“飞起来”。
某些时候,小苍蝇觉得现在的小姐并不比以往的小姐好应付,甚至更疲于应付,好比现在。
死亡前,重生后,真是匪夷所思又说来话长。
*
月灵庙内,当公孙婵自棺内睁开眼坐起身时,至亲的老爷夫人尚且吓得心惊胆破,更别提那些尖叫昏厥的家仆奴婢与屁滚尿流的百姓了,就是真心哀哭的小莹也吓得差点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公孙婵犹如大梦初醒,茫然地任公孙夫人抱着大哭,一脸懵懂。大夫诊不出个所以然,她死又重生,本身就不可思议,大夫又惊奇地发现她脉搏强韧有力,全不是先前像是随时会停歇的虚缓疲弱,竟有如与命同生的病根子已全然连根拔除。这下子老爷夫人又奇又喜,言道定是广寒娘娘可怜他们得女不易,还了他女儿,又带走了她的病。
奇异的是她认得所有人,却记不得这些人的性情习惯,以及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包括自己的父母。初时,小莹有种又从六岁的小姐开始伺候的错觉,她许多事不懂,竟像是于这人世一无所知,一次她试探地问公孙婵凤凰之事,得来的是一脸茫然不解。
她忽地喜欢上任何有翅膀的虫子,不论蝶蛾蜂蟀,地上捡到活的定要放回树上,死的就挖洞埋起来,这不禁令小莹想起她曾经虐死过一只夏蝉。
公孙婵更擅自将小莹改名为小苍蝇。
“什么小苍蝇,多难听啊,要不叫小萤还好点,若一定要虫子的话……”她可是个姑娘家呢,叫那种奇怪的名字多丢人。
“可妳老在我耳边团团绕,嗡嗡叫,比较像苍蝇啊,再说妳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