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蓝莲花(出书版) 作者:小春-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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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赞许地点头,“你说的没错。其实真正原因在于蒙古人习惯于攻城略地后大肆封赏功臣,这是蒙古军队虽然人少,战斗力却很强的其中一个原因,忽必烈刚建国,大量功臣需要封赏,到哪里找这么多钱财?于是,谁能为他敛财,谁就能得到重用,不管他出身哪一族。可这样敛财,势必遭到百姓和汉人入式的反对。当民怨越来越大时,忽必烈采用的方法就是杀掉一个替罪羊以平民愤,然后再找下一个继续敛财。”年轻人一针见血地指出,“所以忽必烈才是背后的元凶啊。”我痛心地长叹一口气,“在这点上,真金和忽必烈始终持不同意见。父子两因此产生矛盾且愈加不可收拾,最终导致了真金的悲剧。”
第六十二章 各人结局
弱小者如把伟人依靠,乃是获得成功的诀窍;一滴水虽然十分微小,若汇入大海就不会干涸。
——《萨迦格言》
公元1286年——元至元二十三年真金43岁达玛巴拉19岁我实在等不及跟达玛一起回大都,便自己先行离开了。那年的12月30日,我以这几年修炼得来的少许灵力,尽全力跑到大都。
等我赶到时,贝丹被关押在帝师府她自己的房间里。她毕竟身份高贵,每日的吃穿用度如常供应,只是被严密监视着不许逃走。她靠着墙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头发凌乱如鸡窝,眼神空洞麻木,身上的衣服似有许久未曾换过,发出阵阵酸臭味。
我悲愤地朝她低吼:“你为何连一个三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她睁开眼,眼珠转了许久方才定在我的身上,脸上仍是毫无表情,对着我无所谓地摆摆手:“是我幻听了吗?狐狸居然会说话?”
我朝她呲牙,凶狠地骂道:“你回答我,你不是爱达玛吗?你害死他儿子,他这辈子都会恨死你!”
“我从没想过要害仁特,我只是恨那臧女,谁想到她竟将奶酪喂给孩子吃!”她麻木的表情终于崩溃,双手捧脸大哭,“我没想过独占达玛,我只要他能偶尔到我这里,我便心满意足了。可那女人却却满心思霸占着达玛,不许他碰我一下。她仗着自己与达玛自小的情谊,不把我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可她为何要绝了我的希望,让我这辈子没有孩子?”
我想要再骂,看着她绝望的脸却再也骂不出口。我摇头大哭:“冤孽,冤孽啊!”
莫卡顿为了恰那而死,如今她的侄女又害死了恰那的孙子。这是报应吗?是让我们还她的债吗?我正哭着,突然听到贝丹痛苦的呻吟声。急忙看向她,只见一口黑血从她嘴里涌出,她捂着肚子,身子往下瘫倒。我立刻闻出来这是断肠草的味道,她竟选择了自尽!
她勉力撑开眼,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脸上是释然解脱的表情。她挣扎着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杀了达玛的儿子,我对不起他,就用我的命来偿还吧。”
朔风呜咽,从窗子的缝隙灌入空荡荡的屋子中,将惨白的帷幔刮得瑟瑟发抖。贝丹瘫倒在地,眼睛犹自大睁着,已断了气。我看着屋里的一切,身上阵阵发冷,不知该怨恨谁,不知还有哪个活着的人可以让我怨恨。许久,我上前用爪子轻轻将贝丹的眼皮合上。恰那欠莫卡顿的,贝丹欠达玛的,都已了结。所有仇怨,随风而逝。
贝丹死后,我本该赶紧回去找达玛,他身体底子弱,又受了风寒,加上如此沉重的打击,怎能挺得过来?我着实放心不下他。可就在我马上要启程时,皇后病危的消息传遍了整座京城。我无法相信,急忙赶到忽必烈的后宫。我本以为察必在装病,可当我看到满头白发身子蜷缩成一团的察必时,不由得惊呆了。
真金一直守在她身边,为她轻轻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可真金的情形也很不好,不过三个多月不见,他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才四十三岁的真金看上去足有六十岁,满脸皱纹,极度虚弱。我看到他脸上被隐隐的死气环绕,心中咯噔一下,鼻子立刻涌上酸涩。“禅让”事件让真金惊吓过度,他怕是没几天可活了。
察必闻到了我的气味,突然睁开眼。看到躲在帷幔后的我,她对我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让身边所有人退下。真金起初不肯,察必以命令的方式让太子府的人即刻带他回去躺着养病。等所有人都退出房间,我走近她,声音战栗:“察必,你到底怎么了?”
她满脸都是皱纹,丝毫看不出曾经的风华绝代,挣扎着说道:“我命不久矣。”
我犹是不信:“怎么会呢?你是灵狐,你的寿数怎可能这么短暂?”
她苦笑一声:“如果我没有为真金强改命格,我自然可以长长久久地活着。”
我倒吸一口气:“更改一个人既定的命数,这可是逆天之行啊。你怎会如此糊涂?逆天而行,不但多年修行会毁于一旦,连魂魄都会烟消云散!”
“我怎会不知道后果?只是,你也是做母亲的,你会不理解我为何逆天而行吗?”她哽咽着掩面痛哭,“真金他活不了几天了!”
我心里难受,哭着说道:“你可以像我一样,以灵力为他续命——”
她打断我,眼里是回光返照的光彩熠熠:“你消耗了大半灵力,再度被打回原形,也只为八思巴延续了三年不死不活的性命。我不要像你那样傻,我要真金登上大位,实现他心中的治国梦想!”
我理解她的痛苦。我当时为八思巴苦撑三年,想到每一天都有可能会离开我,那股绝望的蚀心滋味无人可倾诉,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突然委顿下来,神情绝望而无助,苦笑着摇头:“我以为我可以拼死一搏,可非但无法改变他的命数,连自己也遭了天谴。”
逆天而行绝无可能挽救,我只能哭着问察必:“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一定帮你去实现。”
“我的心愿……”察必呢喃着,怔怔地看着我,突然点头,“是的,你可以帮我。”
话音刚落,她突然一个翻滚化出真身。与她相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真身——异常美丽的半蓝狐狸,体形比我大了整整一倍。她从口里吐出一颗七彩环绕的珠子,珠子悬浮在她面前,灵力漫溢,那是她修炼千年的内丹。她猛一会挥掌,珠子迅速飞到我头顶,透过我额头的莲花形疤痕,倏地钻入不见。
我大惊,急忙将手按在额头的斑痕上。我着急地低吼:“察必,你这是在做什么?”
察必瘫软在床上,浑身的蓝色皮毛迅速转白,脸上起了层层叠叠的皱纹。她闭上眼睛,声音苍老不堪:“小蓝,有了我的内丹,你就可以恢复人身。我求你,去见真金!他看见你,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我哭着点头:“好,我会以你的灵力为真金续命——”
“不必了。无法完成他的治国理想,他绝不会愿意做活死人苟延残喘。”察必断断续续地费力吐字,“你只须陪真金度过他最后几天,让他走得没有遗憾,我就满足了。”
充沛的灵力在我身体到处游走,熟悉的感觉再度袭来。我低头看,白皙的手,亮泽的蓝发,我又再度拥有了人身。我抱着她大哭:“察必,你让我活下去,却只能陪伴真金几日。他们都走了,你也要走了,我一个人长长久久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小蓝,别绝望。用我的内丹活下去,等他们转世。他们若一心念着你,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她慈悲地望着我,嘴角露出最后一丝笑容,“别难过,我盗用察必的身份,已享尽这世间荣华,尝遍了喜怒哀乐,如今只剩下最后—事:你用幻术化出我的尸身,察必皇后今日殡天……“话音渐弱,终至无声,她在我怀中渐渐冰冷。我昂首望天,泪流满面。
察必之死令忽必烈十分伤心。察必跟随他四十多年,一直是他坚强的后盾。他追尊察必为昭睿顺圣皇后,下令未来与自己合葬。真金深爱母亲,受此打击,身体更是虚弱不堪,未及参加察必的葬礼,便于公元1286年1月在大都去世。
按照察必的嘱托,真金生命最后三天是由我陪伴着度过的。他将妻儿仆从全都遣走,偌大的庭院里,只有我与他静静地坐在暖房里,执手泪眼相看。
“你看这腊梅开得多好啊。”他坐在木轮椅上,由我推着,在腊梅院中踏赏腊梅。我在一株长势旺盛的梅下驻足,裹着锦红大氅上前摘下一枝梅花,递给他:“你看,美不美?”
他憔悴虚弱,浑身裹着厚厚的毯子,眼光从我手中的腊梅转到我脸上,痴痴地看着我:“小蓝,你比腊梅还要美。能再次见到你恢复人身,真的太好了。”
我难过地低头,双手覆盖在他冰凉的手背上:“别胡说,你还有很多心愿没完成,你一定能挺过这一关的。”
他翻手握住我的手,眼里含着闪烁的泪花:“不必再瞒着我,我怎会不知道,也就这一两天了。我一直想替上师照顾你,可惜等你有了人身,我却没有更多时间了。”
我蹲在他面前,头靠上他的手臂:“真金,对不起,我终究无法回报你对我的感情。”
他颤抖着抚摩我的脸庞,嘴角挂着满足的笑容:“我不指望你爱我,在我临走之前你能这样陪着我,我已经知足。”他抬眼望向辽阔的蓝天,疲倦的眼里满是深深遗憾,“我临死前唯一的遗憾便是无法推行儒政。蒙古人要真正管理好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必须以儒术立国,融入汉族。否则,国祚难以长久。”
可惜的是,元朝后期的皇帝们,虽都是真金子孙,却没有一个拥有真金那样的眼光与韬略。蒙古人不足百年便被打回漠北,结束了在中原的统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实话实说:“真金,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该好好跟妻儿在一起。他们也很关心你,尤其是阔阔真,她一定想在你最后一刻陪伴在你身边。”
真金眼中满是眷恋,却笑着对我缓缓点头,握着我的手慢慢放开。
真金去世后,忽必烈在悔恨之余,重惩“禅让”事件中要求彻查的阿合马余党,立真金幼子铁穆尔为皇太孙。忽必烈死后,铁穆尔继承皇位,即元成宗。后来,无论元朝皇帝继立如何混乱,始终都在真金三个儿子的后裔中轮转,元朝共有十位皇帝,皆是真金一脉。
在中国历史上,真金是一位特殊的皇太子。他聪明、干练,胸怀治国大志,曾是汉族儒臣的全部希望。可惜他盛年早逝,令后人扼腕叹息。他死后,元朝由盛转衰。
我变成黑眸黑发的模样,怀着既忐忑又兴奋的心情,走进朵甘思的哲明达驿站。我终于又有了人形,起码可以以蓝夫人的名义名正言顺地跟在达玛身边了。也许,我可以找机会告诉他,我才是他的母亲,可还未进入驿站大门,我呆住了。门上竞飘着黑色的丧旗,从旗子悬挂的高度和旗子大小来看,离世的必定是位显赫的人物。顿时,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驿站内四处飘着白色帷幔,所有人都穿着丧服。我脚步踉跄着一把抓住身边最近一个人:“告诉我,是谁死了?”
那人回头,满面胡子拉碴,眼晴红肿,是扎巴俄色。他吃惊地打量我:“蓝夫人,您回来了?怎么这些年您一点都没变? ”
我没有回答他,捂住胸口,再次历声发问:“是谁?”
他哽咽了许久方才痛哭出声:“是……是法王……”
仿佛被万箭穿心,喉头涌上腥气,一口血呕出,落在胸前衣襟上。掐住扎巴俄色的手臂,声音仿佛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什么时候的事情?”
“法王是昨日半夜困寂。”扎巴俄色猛地跪下,将头磕得砰砰作响,额头迅速渗出血来。他哭着禀报:“他本已感染风寒,还让我们快马加鞭赶回大都,怎么劝都不听。山间路上根本找不到好医生,到了驿站时,法王已病入膏肓,撑到昨夜便……”
我晃着身子,脚步如踩在棉絮上,周围一切全然模糊,只剩下无意识的呢喃:“他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扎巴俄色搀着我走入达玛的房间,胆巴正跪在床前,悲恸地说道:“已经为法王穿戴好了。”
我跌跌撞撞走上前,看到那张酷似恰那的苍白脸庞,心痛得站立不住,跌坐在他面前。颤抖着手抚摩着他的脸,触手是可怕的彻骨冰冷。我哀恸地大哭:“孩子,我的孩子,你才十九岁,你还没有完成父亲和伯父的期许,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做,为何上天要这么快夺走你的生命?”
真是讽刺啊。如果我没有在大都陪伴真金直到他去世,我就能早点赶回来? 那样,我还来得及为达玛延命。可如今,魂魄已散,回天乏力!这是上天注定的吗?上天要让八思巴这一支绝嗣吗?
哭到天昏地暗,我方才撕哑着嗓音问:“他留下了什么话?”
胆巴抹着眼泪答:“法王最后遗言:将他就地火化,骨灰带回萨迦,与妻儿葬在一起。”
我的心里痛得说不出话来,费力地点头:“我陪他回去,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我仔细为他抚平褐红袈裟上的每一道褶皱,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达玛,妈妈来了,妈妈就在你身边……”
可惜他再也听不到了,听不到了。我为何没有早点告诉他?我为何要顾虑那么多?早知道孩子与我的缘分这么浅,过去的十九年里,我为何要缺失那么多与他相伴的日子?
火堆再度架起,依旧是大片的褐红色。仅仅过了六年,火堆上那褐红身影从八思巴换成了达玛。我为台上的达玛点燃了干草,看着火苗吞噬了我们三人最大的期望。我跪在地上,昂头望天,泪水滑落,浸湿了衣襟。
公元1286年秋天,我带着达玛的骨灰最后一次来到萨迦。半年后,觉莫达本和仁特那巴扎的骨灰也送到了。灵塔殿里又多了一座黄金铺就的高塔。原本空荡荡的殿堂里如今已有了三座塔,不再显得寂寞。我一手握着璁玉,一手握着莲花手链,在偌大的灵塔殿里慢慢徘徊。从恰那到八思巴,再到达玛一家。沿着塔身抚摩着,走完一圈再一圈。这里,有我所有的亲人。
从拥有人身开始,我一次次经历生离死别。如今,所有亲人离开,所有朋友逝去,我在人间再无牵挂。
有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