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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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焉尚在僵硬,谢皖回却一甩袖,一包完好无损的银两摔中他的胸膛。他嘴唇有些微微发颤。
“你,你,你……!”贾年达见抖出了他的龌龊底细,又见巷内三两行人朝这边探头努嘴,脸上如同开了染铺一般,怒冲冲吼向谢皖回,“你一个郎中休要多管闲事!老子与往时大不同了,有得是贵人撑腰!”
“哈哈!”谢皖回仰头大笑两声,一手支着腰,另一手把半挽的袖子一振,响声脆亮。他生得俊美的眼睛惬意而放肆地眯起,薄唇上扬,“莫忘了,我师兄可是宫里的太常医官,平日尽是给些王公大臣们诊病。说到贵人,他相熟的贵人岂不比你多了去了!贾老板,你要请谁为你撑腰,报个名字呀?”
贾年达两眼晕沉沉一黑,几乎没一口鲜血喷到谢皖回脸上。
那大夫痛快地将他的老脸摔个稀烂,末了扬手一声“滚”,贾年达一脸哭丧,拄着闪掉的腰一扭一拐往巷口逃窜。
“喂!记得改日把工钱拿来,东西搬走,不然休怪我告上官府!”谢皖回犹不解气,指着跑远了的贾年达仍在放狠话,见那人只顾跑,他忍不住要上前一步势要骂得更大声些,身后只听“啪嗒”一响,是那包银两掉落在地。
他尚未来得及回头诧异,只觉腕子上蓦然一圈温热绕过,竟是被一只手牢牢握住了。
掌骨力道均匀,指节整齐,扣着他手腕的动作温顺却不失坚毅,轻轻一落,他整个人顺着回拢的手臂往后一折,倏不防对住一张脸。
眼角本来捎着一绺青丝。近在咫尺的呼吸吹来,那绺头发便微微揭了一下。他恍惚感到脉搏一个急跳。睁定眼,却发现陈焉正一动不动凝视着他。左手锲而不舍握紧他的手腕,往前再近一步。
眉梢的发丝又一动,吹到鬓旁。他的腕子下意识一挣。纹丝不动。
陈焉有一双深黑的眼睛。那样安静的眼神从他心口抽走了一拍,瞬间失声,而静寂深处却隐有鼓声作乱,一成十,十成百,愈击愈密。
“你……”谢皖回试图说话。
可第一个字送出嘴唇,他已察觉到嗓子有些破损,涩涩地滞住了,发不出声音。
腕子上的热度,眼睛里的深度。他的脸突然烫了起来。
“谢大夫。”
陈焉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一缕南腔,温婉动听,低低唤了他一声。他又走近一步。谢皖回乍地往后一退,脚跟恰好在台阶边缘一个踏空,险些摔了,却因为那只手刚劲的拉力没跌下去。陈焉仿佛已然痴了,丝毫不觉自己失态,左手微微打着颤握紧那腕子,出神注视那对眼眸。只见清冽,不见慌张。
“谢大夫,”他又唤了一声,嗓音却是凝重,略含苦涩,“您本与我非亲非故,却对我恩重如山。陈焉孤身一人来到聿京,无依无靠,又……是个残废,难免遭人欺生,被人嫌恶。三生有幸才得大夫屡次出手相助,陈焉愧不知如何答谢。如今心余力绌,无以为报,唯有先请您受我一拜——”
谢皖回闻言大惊。不料陈焉话毕,当真郑重往下一跪!
“你别……!”他失声一喊,一着急,双手霎时猛地往陈焉臂上一抓,死活要拉他起来。
谁知左臂扣个正着,可右边却虚晃地一空,登时发现自己揪中的是一大截袖子,不由得戛然呆住。陈焉也一愣。两人姿势极其古怪,谢皖回因为双手高度不等,整个人歪倒一边,半倾着身子瞪住陈焉,一时无语。
陈焉从未见过他如此尴尬的模样,终于顾不得场合诡异,哑然失笑,拧开脸,半跪着闷笑起来。
谢皖回难得地红了脸,骤时恶从胆边生,蹙眉啐了一口,发狠将那段衣袖重重甩向陈焉胸膛,“啪”地一声十分响亮。他站直身,跺足指着仍在笑的陈焉骂道:“笑!笑个鬼!……你,你给我住口!”
陈焉一发想起他方才痛骂那奸商的模样,心底微微灼热,笑容更深,愈发停不住。
见他笑得仿佛没个头,谢皖回没由来地心口一阵乱鼓擂打,怦怦直跳,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辗转无策之间,他突然记起什么,劈头喝了陈焉一声:“姓陈的!那生意你还做不做了!”
这一句果然奏效。陈焉愣是被他的话打住了笑,哑然看着他。
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六)
黄花梨木的赭漆大柜。高约一丈半,宽三丈有余,不多不少一百整的抽屉。
谢皖回自顾自将零碎药材按两称了,铺上纸,利落地抹在一处包好,眼睛没看陈焉愕然的表情:“六、七年没换了,这些年每逢湿气重的时候就要受潮,再不换,怕是连药一起熬坏。你照着样子给我做个新的来。”
果然是件不小的活儿。他微微仰头目测心算,这样大件的框架,另加那一百只屉匣,丈木量材,榫铆合鞘,雕刻上漆,若要做得细致周到,少说也得两、三个月。
“谢大夫,您打算什么时候换上呢?”赶着用的话,需规划日程才好。
谢皖回依旧头也不抬,叠纸上线,抄手翻转一气呵成,连停顿思考的功夫都不曾有:“年关。”
此时离正月还有小半年。陈焉不禁纳闷,稍作停顿,迟疑地接着问:“大夫,您不是急着要么?”
“你只管做便是,管我急不急啊!”谢皖回不耐烦地扬起脸,正给了他一记狠眼色,拍案斥道,“定金你都收了,那么啰嗦干什么——”
陈焉讪讪然闭了嘴。
“趁这会儿医馆闲着,赶紧的回你家收拾收拾!绳尺量具拿来,把具体丈数记了!”谢皖回一刻都不待见他似的,皱着眉毛,频频挥手要打发他走,略一思量,又补充道,“要什么花梨木、紫檀木、麝香木的,只管到时告诉我,待会我替你写,完了就拿去木材行下单子吧!”
陈焉微微一怔,听谢皖回说要代为抄誊,知他是体谅自己书写不便,心头不由一暖,忙顺从地应了话,随后便返回隔壁去取量尺。少时,他提了东西过来,却忽地隔着门角棂木看见谢皖回俯在柜台上,没有抓药,不知在做什么。他略生好奇之心,往屋侧避了几步,倚着墙悄悄朝屋里望。
谢皖回正对着他家一尊方砚发呆。
半晌,他挽袖研了小半盏墨,取来羊毫,却是以左手执笔,低肘在纸张上缓慢地写了几笔,一时眉心拧紧,于是又将笔换过右手,同样也勾了几画,接着交还左手,如此反复,看得陈焉惊讶不解。也不知他换了几次手,脸上神情倒是越来越显急躁,写了没一刻钟功夫,谢皖回仿佛脾气上来了,咬牙切齿,忿忿地用左手掐着那笔,也不再换,只大力在纸上一阵龙飞凤舞,奋笔疾书。
末了,摔笔在案,一脸铁青地立在柜台后边,模样懊恼不已。
陈焉愣了许久,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看他用左手写字,心间似有硬物突突直跳,脸颊没来由涨了几分,辣辣地抹了一片。他低下头,迈入门时特意放重脚步,在门槛处弄出响声。谢皖回猛地觉察他进来,匆匆把面前的纸推到角落,另一沓纸随之压上,目光撤开,既不理睬陈焉,也不再看那纸。
陈焉顿了顿,望一眼那大柜道:“尺我拿来了,须有垫脚之物才好够着柜顶丈量。”
“等着。”谢皖回环顾四周一眼,并无合适的,便转身打起帘子进去找。
见他入了内室,仿佛往院子那头直走,一会便没了声息,陈焉悄然望了眼细竹隔帘,放下手中器物,轻轻行至柜台边,将压在最底的那张纸不动声色地抽出,仔细一看。愣了。
纸分两侧。左侧是歪歪扭扭的一串“左”字,右侧则是工整流畅的一串“右”字。
看得出来左边在竭力模仿右边的笔势,奈何良劣分明,结果写到最后,便再无左右两字,只是单凭左手,写一个“丑”字,又一个“丑”字,再一个“丑”字,半页的“丑丑丑丑丑丑丑丑”密密麻麻纠结了一团塞满纸面,扭曲不已,如泄恨一般,涂得乌七抹黑。
陈焉呆住的唇角乍一抽,差点大笑。
偏偏那大夫赶在这节骨眼上回来了,脚步俨然已到竹帘之后。他急忙将纸张重新压住摆好,此时谢皖回正揭了帘子出来,手上提着一张结实的四脚方凳,搁到柜子跟前,才欲说“这个用得”,忽然抬眼看见陈焉半掩嘴唇,似乎忍什么忍得艰苦,别过脸不肯瞧他。
“你怎么了?”那大夫颦眉上下扫了他一遍,不料话音刚落,陈焉居然怯生生地咳嗽起来,半边脸涨了个全红,一面大咳,一面拿眼使劲往墙上看,好像粉白的灰也能叫他看出五颜六色似的。谢皖回忍不住肝火上撩,“大热天,没风没尘的,你咳什么呀!——还有你顾着看那堵墙做什么,你看它,它便能开花不成?”
陈焉强忍着喉咙发颤,忙不迭摆手,按住不自觉往上翘的嘴角,低头直往那凳上走:“没事,没事。我,咳,我这就去量。”
“莫名其妙!”谢皖回口中犹骂,没好气地将柜台上捆好的药包摔作一堆,手脚麻利地勒成一小沓,垄在案边。
才熟稔地弄着,背后隐约又有笑声传来。他太阳穴猛一跳,索性连药也撇了,半偏着头转过身,双手叉腰,怒目仰视那个扶着半只抽屉闷声发笑的人。他凉飕飕地讥诮:“陈师傅,量个木柜居然也这么有趣?瞧把你乐的——”
陈焉姗然咳了一声,缓缓道:“这柜子是有趣。外头漆色冷硬,颇为怕人,可抽开才知里头木质清浅,倒有几分可爱。”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皖回狐疑地剐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再不理会,埋头自己忙活去了。陈焉依然闷笑,继续度量药柜。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谢皖回忽然蹙眉停手,回头又看他,半晌一句:“喂,你刚才说的……果真是柜子?”
陈焉微微一笑:“果真是柜子。”
南柯巷的人茶余饭后有个习惯——看巷口的什婆子掰指头。
一掰便是一件稀奇事。那日什婆子打了个呵欠,抓虱子的手举到脸前,居然一掰就是两个指头。众人唏嘘之后,无不拍手称绝。
因为巷子里果真出了两件稀奇事。
头一件,回春草堂的谢大夫居然到隔壁残疾木匠家里登门做客。这第二件,是谢大夫做客竟然还不止一回。
巷内邻里大肆渲染。有闲不住口舌的,皆私下推敲,免不得添了枝,加了叶,都道是那陈师傅生性寡言,而谢大夫恰又是一日不骂人便不舒爽,想是凑巧碰上个不还嘴的,遂了他的意。还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更风闻陈木匠手头接了谢大夫一桩生意,众人愈发感慨,猜想这登门造访大约便是探工去的。买家哪个不挑剔。若稍有不满,谢大夫估计就得骂上一整天。
这流言对错各一半。猜中的是谢大夫果然喜欢骂人,猜不中的是他上那陈师傅的门另有其因。
其实谢皖回在他那儿最爱做的一件事不是骂人,而是踩刨花。
入了秋,脚上却还穿着夏初的棠木屐,提了半截袍子,利落地重重一踏,屐下的刨花倏然尽裂,噼里啪啦甚是清脆好听。
陈焉总是一半无奈一半微笑地看着。有时候,这大夫倒极像小孩子的心性。只是每次踩遍了一个院子的刨花,待响声尽了,谢皖回都会一本正经地弯下身,捻起一片木屑,形容颇为严肃:“……这些踩碎了,拿去生药炉子倒不错。”
“您喜欢就全拿去吧。”他听谢皖回这样说,忙接了话。欠他人情何止一次,每每思量报答,拿些刨花又算什么。
谢皖回没应答,果真拿了只小箕,把满院刨花悉数扫了去。可他收了这些木屑没过一两日,正当晌午,陈焉歇了活儿略作休息,他忽然提了一只桐木食盒过门,往陈焉面前一放,冷着腔轻描淡写:“用你家刨花生的柴火,吃吧。”
陈焉一怔。揭了朱漆盒盖,一卷雾气送出沁鼻清香,几排捏得有些笨拙的酥白粉糕可怜兮兮地蹲在盒底,衬着黑漆内壁,像一堆好生圈养过的绵羊。谢皖回被他呆呆盯着,面色阴沉,“啪”一声掼了箸筩上案,恶狠狠剐了眼,自己仍去踩刨花。他低下头,心里的一池静水吹皱,荡漾摇光,不由默默微笑着动手夹了一只那新蒸的粉糕,送入口中。
第一咬,他便已蓦地一顿。
秫稻白面有被甘草汁溲过的味道,特意加了蜂蜜,试图盖过内馅的苦味。但他还是尝出了几分药味。麦冬,当归,黄芪,五味子……一时难以尽述。
食箸有些颤抖。陈焉停住动作良久,耳边踩刨花的声音持续响着,噼啪生趣,他的心不知被谁藏在了刨花里,响一下,便跳一下。他低低把眼睛一垂,指头在粉糕上摩挲片刻,接着吃完。
谢皖回依旧将新踩碎的刨花扫了,见他吃净,只利索地把食盒竹箸统统撂一块儿,也不问味道如何,收齐东西,大步回了医馆。之后每逢陈焉休息,或是晌午,或是傍晚,谢皖回都会带着几样小点过来让他吃,有箬叶包的青玉糍粑,有调了枣汁和羊奶的汤饼,有时又拿碗端了热乎乎、清芬润滑的醴酪粥来,变着法儿往里掺和药材,丢在陈焉面前,威胁他不许留剩,替他省下些收拾的功夫。
谢皖回的手艺称不上好。有时候烫面不慎,揉法失衡,往往是东歪西倒的团儿,傻乎乎,黏成一撮,颜色诡异也是有的,叫陈焉少不得想笑。但他端在手中,却是舍不得动嘴,半日才吃完。
他每日削木抛光,总会给谢皖回留下好一堆刨花,凭他踩得痛快。他一边吃,那人一面踩。夏去秋来。他渐渐愈吃愈慢,谢皖回也似乎越踩越慢,两人隔着半个院子,你一句,我一句,慢慢说着话。
明明清苦的中药,他却好几次想问起,里边是否下了糖。
有没有下糖他不知道,但是下的药他却一清二楚。那个人面子薄,他一直没有说破。
只在一个斜阳黄昏,他突然按住红漆食盒,将谢皖回提盒的动作截在案上,诚恳地望着那双眼睛:“大夫,药柜是给您做的,那些刨花按理也算是您的。我不能再这样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