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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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遍又一遍低声重复,艰难地重复。
木头门板发出很大的挪动声。像是对它的回应,梢头一簇雪花正巧闷闷地掉下了地。
最先抬起来的是猫儿的头。它毛绒绒的耳尖直了直,在微光里惫懒地舔着爪子,脑袋一歪,瞥了眼院子里那点雪花落地的地方,这才偷闲瞧了瞧站在门前的人。暖和的阳光很快叫它们的眼睛眯成一道弯弯的缝。
这时,一只手悠悠地抬了上来,指尖顺入猫儿松软的皮毛,慢条斯理揉了一把。
“吃的来了。”懒洋洋的声音,似乎在笑。
只是四个再简单不过的字。他听了二十年,还想再听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许每一次听到的时候都会像此时此刻一样,眼泪来不及打声招呼,便下来了。
树下一张连榻,榻上一床白锦衾被,被中的人一头长发如墨,乌泠泠地散开。两只毛团似的猫儿挨在一块,正大大方方坐在那人腹上晒太阳,一对毛茸茸的尾巴迎向微光,在散漫地打着拍子。几根修长的手指摸上猫儿下颌,轻轻挠动,猫儿舒服地眯上眼,榻上那双一直闭着眼睛却是开了,若有若无瞥了门口的人一眼。
一笑艳如春花。
正在休憩的猫儿被突然压过来的影子吓了一跳,嗔怪地细细“喵”了一声,双双跃下了地,轻盈地跳出两三丈外。待后面一声闷响过后,猫儿转回头,好奇地瞧着跪在榻前的人。
“哥,”头深埋下去,剧烈颤抖。他碰到那个人的体温时欣喜若狂,“哥……哥。”
身下的人没有责怪他近乎粗鲁的拥抱。相反地,一双手绕过来,缓缓抚摸他发抖的后背。
明明这样温柔的动作,他却没有平静下来。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发疯的时候,哆嗦的手开始像瞎子一样摸索那个人的脸,毫无章法地拢住那些漆黑的头发,用力扣下去,直到完全抵住了枕头,再不能下沉分毫。眼前的人微微张了一下嘴,他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想说疼字。因为那个字出口的时候,已经没入了他的嘴唇。
太丢脸了。
泪水完全没来得及擦去,耳鬓厮磨,一定也打湿了那个人的脸。他仍像十岁那年哭得一塌糊涂。很多次,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停下来低声哽咽。
但更多的时候,他会像干渴的人一样索取。他压下去的力道如此之大,当嘴唇上甘甜的味道开始让人晕眩,他甚至觉得他们塌了下去,塌入一片漆黑大海,只有在窒息的前一刻浮出水面激烈地挣一口气,续而陷得更深,舌尖像两尾鱼儿缠在一起。潮湿,滑软的感觉。渗入口中的泪渍一如海水般咸涩。
冬日浅白的阳光过了梢头,稀稀疏疏,安谧无声。两只猫儿百无聊赖,一左一右坐在地上,掸了掸尾巴上的雪。
见两人良久不曾动弹,只是微微起伏,不时短促地痉挛一下,其中一只猫儿起了兴致,凑近几分,仰着脑袋打量了蔡申玉的肩膀,突然纵身一腾,正扑中他的肩头,闷闷地发出“噗”的一响。另一只猫见了这般光景,也极为踊跃地小跑过来,也一下跳了上去。两只猫双双扒住他的肩膀,蹬着腿拉起整个身子,最后一齐蹲下,探出头直勾勾盯着两人的脸。
“……蔡申玉,”靳珠终于微微后仰将人推开,看那两只猫儿目光炯炯,他咳嗽一声,“你不觉得肩膀吃力吗?”
身上的人睁开眼,眉间似怒似笑,却还喘不匀气,只得狠狠一瞪着眼前幸灾乐祸的人。他从靳珠颈后抽回一边手,往自己肩头挥了两下,欲打发猫儿下地。两只小家伙偏偏不领情,东躲西藏之际,竟也一低头,用嘴去蹭蔡申玉的脸,仿佛也要亲上一亲。
靳珠见了,忍不住放声大笑。蔡申玉哭笑不得,只好完全放开靳珠,动手逮住两只毛团,这才牢牢圈在怀里,不许它俩撒泼。
靳珠静静看着他与两只猫儿打闹,目光有些惘然,忽然说:“刚才总想着见你,你就来了。”
蔡申玉愣了愣,微笑中有些酸楚。他生怕眼泪再掉下来,便刻意用了戏谑的口气:“你不是说天天看着我的脸,越看越俗?怎么,现在倒不嫌我是个俗人了?”
那人乜斜着眼,挑起一对眉毛:“不做俗人,你还想当和尚?”
蔡申玉忍俊不禁,正欲接话,靳珠却忽然眼眸一转,笑了笑:“……不过,就算你想出家,那禅觉寺也是去不得了——此刻那些和尚还在牢里罢。”
他神情一凛,凑近了靳珠几分:“是你把东西混入金库?”
“你既不在,自然由我来做。”靳珠横了他一眼,半支起身子,轻轻挨在蔡申玉的肩头,“之前在船上约好,等待时机,我们趁乱佯装被劫匪砍伤,等僧人吓跑了,再入金库把东西混进去。一来,我俩失踪有了上山遇劫的假象做掩饰;二来,那位公子可以假调查寺院之名,借题发挥,不必与王家正面冲突。你却好,临时起意,突然说什么要劫下长生殿,还问那位大叔要不要你为他销赃。大叔说他当时差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演。”
“……原来他当时一直只笑不语,是因为想不出怎么回答么?”
“你还倒有理了!”靳珠劈头便给了他一下子。蔡申玉委屈地咧开嘴,一面吃痛,一面拿眼瞅他,靳珠恶狠狠地笑道,“幸好后来峰回路转,我挨那一刀,倒也值得。这件事算是摆平了。”
听他一脸轻描淡写,蔡申玉却克制不住心头一个寒颤,万分愧疚,紧扣的手几乎要把靳珠的腕子捏碎:“怎么会一样。那位大叔只是假杀,好歹知道轻重分寸。可那和尚真的动了杀机,若下手毒些,你……”
一焦急,眼圈抑制不住又红了。
“我扑过去的时候,那人就已经吓住,手劲松了,那一刀其实不重。只因为一时间痛得厉害,我毫无准备,才动弹不得。你别担心,不过一刀而已,又不是遍体鳞伤,过一阵子便好了。”靳珠蹙着眉头,轻轻扳住他的脸,不许他再露悲恸之色。此时,话锋一转,他冷笑一声,“若日后叫我碰见那和尚,还不把他打得皮开肉绽?”
蔡申玉本是难过至极,乍一听到这话,居然也不禁破涕为笑。
“怪我太过冲动,那时听见他们强词夺理,将佛寺敲诈民财说成慈善之举,我一怒之下,才说要洗劫长生殿。还有后来我爹的事……”他顿了顿,悄然咽下喉中一点苦涩,“我那句报仇雪恨,并非戏言。我那时当真恨到了骨子里,说了重话,才激怒僧侣,扬言整垮我的铺子,还起了杀心。”
“如今他们已是阶下之囚,没法再呼风唤雨。”靳珠忽然偏了一下头,抬手拧了一把蔡申玉的脸皮,半真半假地数落道,“除非你自个儿不长进,没出息,叫好好的一间典铺关门大吉。”
蔡申玉低声笑:“若我真的把我们家典铺弄垮了,怎么办?”
怀中之人不以为然:“我养你啊——”
他笑出声来。冬季的日头叫庭院显得分外空旷,树下微白一片,他心中温暖,低头便想继续刚才还未尽兴的事情。不料靳珠却蓦地一把捏住他的下颌,口吻慵懒地说:“养你容易。和‘无辜’‘冤枉’拴一根柱子底下。高兴呢,便赏两个果子。不高兴呢,就饿几天。”
蔡申玉嘴上的笑慢慢扯回一道直线。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铺里好好打点生意,绝不叫它关门。”
“孺子可教。”靳珠笑着拎回两只猫儿,揣在怀里。猫儿不明所以地仰头看他,尾巴顺便在蔡申玉胸前扫荡一回。
***
寔丰库这一日生意极旺,直至暮色四合,才取下云牌。
蔡申玉回来之后仿佛脱了胎,换了骨,不见半点沉郁之色,满面和悦,小小一间铺面仿佛也因而亮堂几分。二柜等人听说靳家报了平安,皆喜不自禁,纷纷道贺。他扫净一间更房,让念善暂为歇息,自己则在前堂料理质库最后一笔账目。
梁鸢途中来过一趟。原来当日打死犯人一事已有着落,因双方争执不下,京兆府索性各罚一半。他虽不必受刑,只是正月一过,便要由衙役之职降为市吏,调往归溪大市,当差一年,因此特意来向蔡申玉辞别。
晚饭时分,蔡申玉回到靳家,将念善引见给几位姨娘,众人百感交集,难免说起陈年往事,哭了叹了一番。念善坚持要去靳家祠堂给靳前上一炷香,靳大夫人正欲领了他去,忽见蔡申玉伺立左右,登时记起了什么,忙推他道:“小珠对我说今晚要换你们哥俩下厨,这不,东西已经买齐,你且去庖房瞧一瞧。”
“下厨?”他大为吃惊,愣是没能回过神。
靳家阴盛阳衰已久,四位姨娘一年到头轮流煮饭做菜,哪有他和靳珠插手的地方?两人长到这般年纪,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纵然他在质库留宿了几年,铺中伙食也是请二柜之妻代为料理,自己只有迫不得已才会蒸一两回白饭。靳珠长居家中,更不消说。
他半信半疑到了庖房门口,但听“乓”地一声巨响,他下意识一退,房内竟应声飞出一块黑不溜秋的东西来,直撞门板,而后掉落在地,滚得正欢。
蔡申玉定睛一看,居然是个砍下来的鲈鱼头。
他嘴角抽了抽,看那鱼头砍得歪了半截,一对鱼眼死不瞑目地瞪着,不由啧啧两声报以同情,蹲下来将鱼头拎起,走向那罪魁祸首。罪魁祸首头也不回,只道一声“来了”,手头的活儿片刻不停。蔡申玉凑到他身后偷窥一眼,只见砧板上横着一尾肥鱼,雪亮的刀锋直扎前鳍以下,朝后一拉,立刻开膛破腹。他打了个哆嗦。
“小猪,”他又望了一眼手中那颗像是被活活气死的鱼头,抽了口寒气,“你真的会弄鱼么?”
“学了便会。”回话利落,像极了那刀子三两下剔去内脏的动作。
蔡申玉捏着那鱼头,暗暗咬牙切齿思索片刻,忽见案上搁着一碗猪肉。他蓦地一喜,十分豁达地将鱼头甩开,挽起袖口,将那碗猪肉取来,在挨着靳珠的另一块砧板上扣了下去,拣了把利刀,大力剁了起来,嘭嘭直响。
靳珠侧目,瞥了一眼他手头的猪肉。他若无其事,照剁不误。
“你可仔细点伺候这肉,一年也吃不上多少回。”靳珠一句话抛得轻巧,鱼肚子上犀利的刀割声却是狠了七八分,“过年了,猪肉尤其矜贵。”
“哈,这话要是在南边说,也就罢了,可聿京是北地儿啊。”蔡申玉笑得客客气气,“这儿谁不知道鱼肉比猪肉值钱。”
靳珠闻言,脸色倏地一沉。他也不急着争辩,只微微冷笑,突然刀面一斜,“嚓”地一下剔起一大片鱼鳞,猛地溅到蔡申玉身上。蔡申玉动作骤停。他不慌不忙伸了手,再不紧不慢摸了一把脸。看了一眼手中顺下来的鳞片,他“嘿”地一笑,蓦然用刀面一下拍中眼前的肉泥,几团肉酱噼里啪啦飞了过去,也不偏不倚正中靳珠侧脸。
两人互瞪一眼,更不多话,都是麻利地几下将肉备好,腌料,下油,入锅,翻炒,调味,庖房内一时乌烟瘴气,各色声响叮当不绝,颇是热闹。
靳大夫人闻声而至的时候,刚一迈入门,面前便乒乓两声多出两盘菜来,那兄弟俩一人站在桌子一侧,齐声道:“大娘先尝!”
她低头扫了眼桌上两碟荤菜。一片焦黑,不成形状,气味诡异。靳大夫人面带微笑,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拍了个响掌,惊声道:“差点忘了,原已和其他几位姨娘约好,小除夕这天念佛吃斋,不可进荤。大娘竟老糊涂了——真不巧,这菜留给你们哥俩吃罢。”
说完,双手端起那两只碟子,左右一换,正推到了各自的对面,施施然去了。
靳大夫人已然走远,桌前对坐的两人却丝毫不见动筷之意。靳珠环臂胸前,默不做声,盯了眼前那碟猪肉半晌。蔡申玉双眉紧锁,极为费劲地端详那盘鱼肉良久,用食箸戳了一戳,又讪讪放了回去。
“你说,要是衙门里的仵作来了,那银针会不会在这肉里变黑?”
“……那针能插得进去么?”
“……唔。”
两人相对而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皆不答言,也不动筷,却都有些欲笑不笑的意思。忽然门槛边有物一响,什么东西窜了进来。靳珠挑了挑眉,望着蔡申玉的眼眸微微一亮,手腕一抬,碰上碟子。蔡申玉也一激灵,慢慢伸了手过去端起那盘鱼。
两人几乎同时蹲下地,捧着碟子,压了嗓子叫道:
“无辜……?”
“冤枉……?”
“喵?”两只猫儿果真从门背后钻了出来,十分惬意地舔着爪子。
蔡申玉和靳珠一齐将碟子放在地上,招呼猫儿过来吃肉。“无辜”和“冤枉”见了这架势,立刻冲了过来,不想刚凑下去嗅了两三回,两只小家伙竟然极为干脆地拧开脑袋,一甩尾巴,仍往别处觅食去了。
“你瞧瞧,猫都不吃。”蔡申玉竟还颇有几分得意,仿佛另一盘肉并非出自他手。
“既然猫都不吃,”靳珠一点儿不觉得沮丧似的,神情平淡地用手掰下一块猪肉,捻在指间把玩,突然眸光一斜,冷不丁地一下塞进蔡申玉嘴里,“你来吃罢!”
蔡申玉不曾防备,结实地被喂了一口下去,喉中之味难以言喻,令他眉头都皱成了一团。他大为不甘,也动手扯下一块鱼肉,眼看就要逮住靳珠,叫他也尝尝自己手艺。
岂料靳珠陡然大喝一声:“蔡申玉!我身上有伤!”
他一怔,整个人硬生生僵在那里。那人却借此破绽,瞬间将他大力按倒在地,笑容可掬,又是一块猪肉堵了下来。蔡申玉一面喘气,一面忍不住笑骂“你使诈”,却又记挂着靳珠伤势,不敢妄动,只好凭他欺负。
闹了不知多久,两个人都折腾得没了气力,方才渐渐住了手。蔡申玉索性仰躺在地,不再起来,胸膛因为喘息而微微起伏,一边手还扣着靳珠用来喂他的手,闭目含笑,暂且求饶。这时,身上的人也缓缓躺下,伏在他胸前。呼吸恰好能吹到他鬓旁的几绺黑发,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