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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摹!
“如今他们已是阶下之囚,没法再呼风唤雨。”靳珠忽然偏了一下头,抬手拧了一把蔡申玉的脸皮,半真半假地数落道,“除非你自个儿不长进,没出息,叫好好的一间典铺关门大吉。”
蔡申玉低声笑:“若我真的把我们家典铺弄垮了,怎么办?”
怀中之人不以为然:“我养你啊——”
他笑出声来。冬季的日头叫庭院显得分外空旷,树下微白一片,他心中温暖,低头便想继续刚才还未尽兴的事情。不料靳珠却蓦地一把捏住他的下颌,口吻慵懒地说:“养你容易。和‘无辜’‘冤枉’拴一根柱子底下。高兴呢,便赏两个果子。不高兴呢,就饿几天。”
蔡申玉嘴上的笑慢慢扯回一道直线。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铺里好好打点生意,绝不叫它关门。”
“孺子可教。”靳珠笑着拎回两只猫儿,揣在怀里。猫儿不明所以地仰头看他,尾巴顺便在蔡申玉胸前扫荡一回。
***
寔丰库这一日生意极旺,直至暮色四合,才取下云牌。
蔡申玉回来之后仿佛脱了胎,换了骨,不见半点沉郁之色,满面和悦,小小一间铺面仿佛也因而亮堂几分。二柜等人听说靳家报了平安,皆喜不自禁,纷纷道贺。他扫净一间更房,让念善暂为歇息,自己则在前堂料理质库最后一笔账目。
梁鸢途中来过一趟。原来当日打死犯人一事已有着落,因双方争执不下,京兆府索性各罚一半。他虽不必受刑,只是正月一过,便要由衙役之职降为市吏,调往归溪大市,当差一年,因此特意来向蔡申玉辞别。
晚饭时分,蔡申玉回到靳家,将念善引见给几位姨娘,众人百感交集,难免说起陈年往事,哭了叹了一番。念善坚持要去靳家祠堂给靳前上一炷香,靳大夫人正欲领了他去,忽见蔡申玉伺立左右,登时记起了什么,忙推他道:“小珠对我说今晚要换你们哥俩下厨,这不,东西已经买齐,你且去庖房瞧一瞧。”
“下厨?”他大为吃惊,愣是没能回过神。
靳家阴盛阳衰已久,四位姨娘一年到头轮流煮饭做菜,哪有他和靳珠插手的地方?两人长到这般年纪,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纵然他在质库留宿了几年,铺中伙食也是请二柜之妻代为料理,自己只有迫不得已才会蒸一两回白饭。靳珠长居家中,更不消说。
他半信半疑到了庖房门口,但听“乓”地一声巨响,他下意识一退,房内竟应声飞出一块黑不溜秋的东西来,直撞门板,而后掉落在地,滚得正欢。
蔡申玉定睛一看,居然是个砍下来的鲈鱼头。
他嘴角抽了抽,看那鱼头砍得歪了半截,一对鱼眼死不瞑目地瞪着,不由啧啧两声报以同情,蹲下来将鱼头拎起,走向那罪魁祸首。罪魁祸首头也不回,只道一声“来了”,手头的活儿片刻不停。蔡申玉凑到他身后偷窥一眼,只见砧板上横着一尾肥鱼,雪亮的刀锋直扎前鳍以下,朝后一拉,立刻开膛破腹。他打了个哆嗦。
“小猪,”他又望了一眼手中那颗像是被活活气死的鱼头,抽了口寒气,“你真的会弄鱼么?”
“学了便会。”回话利落,像极了那刀子三两下剔去内脏的动作。
蔡申玉捏着那鱼头,暗暗咬牙切齿思索片刻,忽见案上搁着一碗猪肉。他蓦地一喜,十分豁达地将鱼头甩开,挽起袖口,将那碗猪肉取来,在挨着靳珠的另一块砧板上扣了下去,拣了把利刀,大力剁了起来,嘭嘭直响。
靳珠侧目,瞥了一眼他手头的猪肉。他若无其事,照剁不误。
“你可仔细点伺候这肉,一年也吃不上多少回。”靳珠一句话抛得轻巧,鱼肚子上犀利的刀割声却是狠了七八分,“过年了,猪肉尤其矜贵。”
“哈,这话要是在南边说,也就罢了,可聿京是北地儿啊。”蔡申玉笑得客客气气,“这儿谁不知道鱼肉比猪肉值钱。”
靳珠闻言,脸色倏地一沉。他也不急着争辩,只微微冷笑,突然刀面一斜,“嚓”地一下剔起一大片鱼鳞,猛地溅到蔡申玉身上。蔡申玉动作骤停。他不慌不忙伸了手,再不紧不慢摸了一把脸。看了一眼手中顺下来的鳞片,他“嘿”地一笑,蓦然用刀面一下拍中眼前的肉泥,几团肉酱噼里啪啦飞了过去,也不偏不倚正中靳珠侧脸。
两人互瞪一眼,更不多话,都是麻利地几下将肉备好,腌料,下油,入锅,翻炒,调味,庖房内一时乌烟瘴气,各色声响叮当不绝,颇是热闹。
靳大夫人闻声而至的时候,刚一迈入门,面前便乒乓两声多出两盘菜来,那兄弟俩一人站在桌子一侧,齐声道:“大娘先尝!”
她低头扫了眼桌上两碟荤菜。一片焦黑,不成形状,气味诡异。靳大夫人面带微笑,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拍了个响掌,惊声道:“差点忘了,原已和其他几位姨娘约好,小除夕这天念佛吃斋,不可进荤。大娘竟老糊涂了——真不巧,这菜留给你们哥俩吃罢。”
说完,双手端起那两只碟子,左右一换,正推到了各自的对面,施施然去了。
靳大夫人已然走远,桌前对坐的两人却丝毫不见动筷之意。靳珠环臂胸前,默不做声,盯了眼前那碟猪肉半晌。蔡申玉双眉紧锁,极为费劲地端详那盘鱼肉良久,用食箸戳了一戳,又讪讪放了回去。
“你说,要是衙门里的仵作来了,那银针会不会在这肉里变黑?”
“……那针能插得进去么?”
“……唔。”
两人相对而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皆不答言,也不动筷,却都有些欲笑不笑的意思。忽然门槛边有物一响,什么东西窜了进来。靳珠挑了挑眉,望着蔡申玉的眼眸微微一亮,手腕一抬,碰上碟子。蔡申玉也一激灵,慢慢伸了手过去端起那盘鱼。
两人几乎同时蹲下地,捧着碟子,压了嗓子叫道:
“无辜……?”
“冤枉……?”
“喵?”两只猫儿果真从门背后钻了出来,十分惬意地舔着爪子。
蔡申玉和靳珠一齐将碟子放在地上,招呼猫儿过来吃肉。“无辜”和“冤枉”见了这架势,立刻冲了过来,不想刚凑下去嗅了两三回,两只小家伙竟然极为干脆地拧开脑袋,一甩尾巴,仍往别处觅食去了。
“你瞧瞧,猫都不吃。”蔡申玉竟还颇有几分得意,仿佛另一盘肉并非出自他手。
“既然猫都不吃,”靳珠一点儿不觉得沮丧似的,神情平淡地用手掰下一块猪肉,捻在指间把玩,突然眸光一斜,冷不丁地一下塞进蔡申玉嘴里,“你来吃罢!”
蔡申玉不曾防备,结实地被喂了一口下去,喉中之味难以言喻,令他眉头都皱成了一团。他大为不甘,也动手扯下一块鱼肉,眼看就要逮住靳珠,叫他也尝尝自己手艺。
岂料靳珠陡然大喝一声:“蔡申玉!我身上有伤!”
他一怔,整个人硬生生僵在那里。那人却借此破绽,瞬间将他大力按倒在地,笑容可掬,又是一块猪肉堵了下来。蔡申玉一面喘气,一面忍不住笑骂“你使诈”,却又记挂着靳珠伤势,不敢妄动,只好凭他欺负。
闹了不知多久,两个人都折腾得没了气力,方才渐渐住了手。蔡申玉索性仰躺在地,不再起来,胸膛因为喘息而微微起伏,一边手还扣着靳珠用来喂他的手,闭目含笑,暂且求饶。这时,身上的人也缓缓躺下,伏在他胸前。呼吸恰好能吹到他鬓旁的几绺黑发,痒痒的,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哥?”也许太久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他侧过脸,低哑地唤了一声。
靳珠的呼吸很慢,很轻。以至于那句话响起的时候,毫无徵兆:“今晚,睡我那儿吧。”
一句话,便把声音从他的世界抽走了。他什么都听不到。在一切都陷入安静的时候,唯一看见的是靳珠漆黑的发丝。炉灶中的火舌溢出浓浓的光,像一张松软的棉被,盖在彼此贴合的身上。很暖。光晕那些纤细的发丝上跳跃着,愈跳愈快,他才发现是那个人在颤抖,一时惊慌失措,蓦地抱紧了对方。
几点湿热的东西滴到他的颈子上。
那个人的手竭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声音有些发颤,但是坚定:“一天……都不想再等下去——”
窗角挂起一盏灯笼的光晕。天色已是漆黑,一两茬白色“啪”地撞碎在窗纸上,盐块似地抖落。风中带来了沉重的潮气。竟然……又开始下雪了。
只是看雪之人,已无心看雪。
***
那一夜并不是很冷。
炭火不知是几更天熄的。他记得自己的手指拭去靳珠鬓角的一颗汗珠时,仍有些微的火光,因为汗渍上有一层轻薄的光晕。
醒来的那一刻,他习惯性探向自己的脚掌。很暖和,不像往日的冬天清晨,一摸下去全是冰冷冷的。屋外簌簌雪声不再。屋子的昏暗加重了那种安静,很容易唤起人的惰性,不免再小小地贪睡一会儿。
他却睡不着。望着这间这些年来几乎陌生了的卧房,他揪了一下心,下意识伸手摸向身旁那块空出来的被褥,默不做声蹭了过去,将脸埋在上面,久久呼吸着那儿的气味。
衣物已不在地上,拣了起来,端端正正叠在床头,压着一张小笺。
——等我回来。
他的目光落在信笺末尾,那儿画有一只圆润的小猪。他笑得宠溺,低头亲了一口。
梳洗完毕,他悄然打开厢房的门。年少时也曾偷偷过来留宿,也曾心慌。可唯独这一次的心慌最是厉害,胸口像藏了一面皮鼓,每一声都敲到了骨子里。廊外已是茫茫一片冰天雪地,他却不觉得冷,伸手一摸脸颊,昨夜发烫的感觉竟是还褪不干净。
到了大堂,拜过念善及几位姨娘,却听说靳珠一早便带着那新来的小丫鬟雀娘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蔡申玉听他是带了那痂面女子去的,略略放了心。他昨日曾见那丫鬟为念善缝补旧衣,一枚绣花针穿梭自如,忽地一抛,竟将四五丈外一只沿墙而行的飞虫刺在针下。他愕然而视,女子只是从容一笑,埋头另取一针继续缝补。想来也是那位年轻男子的安排。
这天大年三十,怀颖坊内各家店铺皆关门闭户,他也不必打理质库,便在家中闲着。
又有一年将要过去。
他神差鬼使地走到了那个侧院,立在古老的樟树底下,伸手触摸那些几十年来没有改变的黑色枝干。天空的灰色没有那一年那样阴沉。八岁时,那种离死亡近在咫尺的感觉仿佛已经极其遥远,不复清晰。可它分明在两天前清晰地回来过。
二十多年的一幕幕犹在眼前,他看着樟树,看着那天底下张开的黑色枝桠,有些失魂落魄。
忽然,一阵风徐徐而过,树枝背光的地方隐约有什么晃了两下。
蔡申玉蓦地一惊,再仔细瞧了几眼,居然看见树梢上生着一片细小的绿叶。他的心口忽然烧了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冲动,他像孩提时的那样蹬上开绽的树心,一点一点沿着树干爬了过去,终于够着了那根树枝。
原来是一支常青藤从空洞的树心中长了上来。因为位置隐蔽,一直没有发现,这会儿攀上枝头,才叫他瞧见了。
——乍一看,几乎以为是那株烧死的老树活了过来。
“你干什么呢?还想再摔一次是不是!”
靳珠不知几时赶到了树下,声色俱厉,瞪着他的眼神满是愠怒,喝令他下来。蔡申玉粲然一笑,伸手拗断了那根缠了常青藤的树枝,不慌不忙沿路返回,也不等靳珠开口训斥,冷不防递了那根枝条到靳珠眼前,抢先问道:“小猪,你打了那么多的金饰,可会不会雕木头簪子?”
靳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颦眉道:“这有何难?”
他微微一笑。
“有一株常青藤缠上了这一根枝干,我差点儿以为这死去多年的树重新抽了芽。才要过年,就瞧见这个,一定是个好兆头。小猪,簪子雕成了便给我戴上,取个‘枯木逢春’的意思罢。”
靳珠一言不发看着他半晌,唇角慢慢扬起。
“给你雕个好簪子不难。”声音随着脚步越靠越近,停在了眼前,“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应承我一件事。”
“什么?”他说话很轻,嘴边呵出的雾气也是又轻又薄。
“眼睛闭上。”靳珠的笑意味深长,叫他一愣,脸颊忽然有点儿发胀。但眼前之人似乎毫无玩笑之色,他只好乖乖闭眼。
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也不知靳珠在摆弄何物。正在胡思乱想,唇线忽地被一颗浑圆香滑的物什轻轻推开,触到舌尖之时,只觉一阵酥酥麻麻的甘甜,却不腻味,清新自然。他赫然惊醒,忍不住睁开眼睛,发现口中所含之物是一颗糖。靳珠始终凝视着他的脸,手心里还捧着几颗,金箔红纸,正巧是圆滚滚的小猪形状,尤其俏皮可爱。
“你那次提到的,是这个吧。我可费了不少功夫才买到的。”靳珠抬起手,轻轻替他抹了两下嘴唇上的糖屑,“我就喜欢这样的喜糖——你可记好。”
他怔怔站着,差点以为自己会落下泪来。
“不必等到下辈子,这辈子就可以一起吃。”眼前的人恬静一笑,云淡风轻。
他用力抓住了那个人的手。用的是双手。五根手指去死死相缠,不离不弃。剩下的用来记住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蔡申玉,你下殡之日,我会如你所愿,把所有的首饰放进棺材为你陪葬。”靳珠有个习惯。当他直视这一个人说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会是他今生恪守的誓言。此时此刻,他笔直地看着蔡申玉的眼睛,“甚至连金匠本人,我也会一起送进去。”
他没说话。这样坦直的对视,他逃避了很多年。但这一次他没有。
以后也不会再有。
他安静地笑了起来:“……那我要争取活久一点。”
***
正月初一那日,靳家金铺换了崭新的牌匾,插上桃符,贴了画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