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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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一喜,趁热打铁:“既如此,大婶可知府里新换了靛蓝锦面衣裳伺候的人,是哪一些?”
“啊,这说起来话就长了。”那妇人睁大了眼,遇上了好嚼料似地立刻拉住蔡申玉,扯过来耳语几句,“……那新赐了衣裳的人哪,却不是府里原本的人,都是从我们主子的老丈人那头拨过来的,说是过年了,添派人手。那架势啊,还不把原来府上的人瞧进眼啰。要我说,若是那些人拖了期限,您还是宽几天,免得惹些麻烦事上身。”
“那这些人平日在何处走动,我也好留个神,免得他说跑就跑了。”蔡申玉语气虽然如常,可心跳早是一阵急过一阵。
这一句话问出了妇人眉头一把锁。她犯了愁,踌躇片刻,才为难地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谣传……前些日子,府里头说是失了窃,闹了一夜,可天底子见白的时候又传话下来说是虚惊一场,东西原是掉在草丛里,幸亏找着了。可打那以后,便拨来了这一伙人,昨儿还见着,今天一早好像全没影了。我琢磨着是上了别庄。”
京中名门士族喜好兴建私家庄园,业已成风,不惜花费重金购置田庄,或是依山,或是傍水,当朝国舅自然也为自己的幺子买下一座京郊别庄,楼馆重重,于高处俯瞰涧道山径,其妙无穷。
“我还听人说,”那妇人略为一顿,怪异地笑了几声,装腔作势地掩住了嘴,“这几日,要出入别庄可不容易,除了点过名的下人,别的一律不许进门。大伙都猜是小少爷在外边讨了个美人,又怕少夫人知道,跟老丈人闹翻脸,所以故意弄出这样的排场来,还不准我们乱说话。”
说到这里,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瞅了蔡申玉一眼:“都怪我这舌头拴不住,您听了权当笑话,别往外传啊——被人知道是我走了风声,这把老骨头可不知要被扫到哪条街上去啦!”
窗缝子里刮来一阵刺骨的冷风,阴恻恻地吹歪了油灯的芯。火光东倒西歪。
分明是橘黄色的灯火,他的脸却在光底下一片惨白。
九
将他送入水牢的是一个极为瘦削的男人。
个子不高,也并不矮小,过于精瘦的躯干像上了黄漆,与那种摆设在阔绰人家堂中的釉木桌脚有几分相似,滑腻腻的,敲上去硬邦邦没有弹性。男人虽瘦,两只狭长的眼睛却十分有神,瞳孔似有一对剔亮了芯的豆油灯笼,每每盯着人瞧,里头的火苗便会煽起一股青烟,总会有被尖钩刺中的感觉。极不舒服。
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被推上一辆轺车之前,眼睛已用黑纱蒙上,目不见光。
从迈入第一道门槛开始算起,一路行至水牢,花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可见所经之地必然不小,此地之主亦必然不是简单人物。况且对方显然有备而来,挣扎也是徒劳,不如探明底细再伺机行事。
然而,在这样的步行最终停止之后,他所隐隐预料到的谈判并没有开始。男人只是将一件气味浓腥的东西凑到他鼻下,掐住他的下颌,迫使他闻了片刻。
“先让他安分一会儿。”这是男人的第一句话。字正腔圆的京畿口音,语调森冷。
那话留给他一道破不掉的疑题,出题的人却不再声响,脚步声似近似远,难以琢磨。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他渐觉四肢疲乏,意识逐一流散,昏迷过去。
醒来时,已不知白昼黑夜。
眼睛上的黑纱被人客气地揭下,动手之人自报姓名为汪刻。十有八九是个假名。
脚下所站之地四面临水,唯一一座横跨暗河的石桥仅容一人通过,其后以百道铁栅封死。汪刻步履惬意地绕到暗河边上,掌中托着一枚拳头大小的顽石,轻轻巧巧松了手,石头破水而入,暗潮汹涌,居然一时听不见石击河底的闷响。
那水之深,看来足以轻而易举淹死一个成人。这架势也分明是给他开眼的。
若不是身在铁栅之中,看那暗水环抱的石台上装饰器具奢华精美,汪刻态度毕恭毕敬,他倒真要以为自己是个受邀入席的贵宾。
平台突出水面约有一尺,台基皆以削平的岩石作底,上铺一层厚泥,再加盖薄板。板上排开一列烧炉,案台,錾子,小锤,锉子,油灯,松香板,汲水用的轱辘和圆桶,一应俱全。后方则设有床具,桌椅,盥洗器皿,铜镜香炉,俨然一派上好厢房的排场。这彀中风景,倒也颇费一番心思布置。
汪刻的随从不多。他以击掌为令,仅有两人从暗道口走出,一前一后抬着只沉甸甸的铁皮箱子,扛入水牢放下,随即便无声无息退了下去。汪刻自始至终微微躬着腰,面容谦卑地立在他面前。两只油灯芯似的眼核在昏黑中纹丝不动盯住他,扑朔有光。
“不知小民犯了何罪?”靳珠冷淡地扫了一眼天顶。石壁千重,固若金汤,插翅难逃。
“公子无罪。”汪刻不温不火将他的自称换了个词。他的态度像是一块镶嵌在金玉之中的冰,固然外表好看,心眼却是冷的,并非一般家仆所能效仿,更像是极其老练的心腹。
“既然无罪,”目光折回到那张看不出心思的瘦削脸庞上,“何须坐牢?”
“呵,不知靳公子可否见过宫廷金匠所居之地?”凭他口气如何尖刻,汪刻脸上仍旧揪不出一丝慌张的苗头,“越是地位高的金匠,越是要承受禁足之苦。宫中存放金料之处皆是戒严重地,士卒把守,昼夜巡逻,金匠通常在石墙之内劳作,不可外出,为的当然是防止有贼心者窃取金料,以谋私用,每日必有监工前来清点用料以及成品的数目,若短斤少两,便有重刑伺候。一日不完工,金匠一日不许迈出石楼一步。这已是行内的老规矩,做过宫廷金匠的人都该清楚。”
说毕,瞟了靳珠一眼,嘴角凝成一个弧度刚好的弯钩:“也是……靳公子出身民间,想也不懂。”
靳珠微微一笑,声音里却满是冰霜:“那些宫廷金匠在进石楼之前,起码明白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做什么活儿。当然不比我——瞎着眼睛到了这地方,还被蒙在鼓里,不知你们究竟所求为何。”
一句话正在点子上。
他这番话显然在汪刻意料之中。那人客客气气赔上一抹笑,放缓态度,取出一根铜匙,打开铁皮箱上的虎头锁,用手将箱盖猛地翻开,乍见一团眩目的火光夺目而入,迎着几盏黯淡油灯居然也能映出极其耀眼的色泽。一室俱亮。仔细一看却不是火,竟是满满一箱金质珠宝。
即使出身金铺世家,靳珠也鲜少见到如此上乘的首饰,不免微微一怔。
汪刻摸了一把金饰,慢条斯理道出目的:“此番冒犯了靳公子,实在过意不去,也怪我没有事先讲清楚。之所以急急地把您请过来,其实是想让您将这箱中金饰全部翻錾成其他模样。由于数额庞大,我家主人担心金饰搬运在外,或有遗漏,或有偷盗,又或有其他损失,实在不便,所以才索性将靳公子您请上门,省了心思。”
靳珠微微皱起眉头,投过去的眼神中没有半分信任。汪刻不甚在意,只退到一旁,请他随意过目。
他走到铁皮箱旁细心端详一遍箱内珠宝,发现那些首饰既无粗糙金胚,也无半成之品,皆是完好无缺,而且造型极其新巧罕见,完全不像他所经手的任何一件饰物。有形状诡异者,甚至分辨不出那是坠饰、花钿还是指环,只隐约能推敲出工匠所用的一些通俗技法罢了。
他禁不住纳闷:“既是已经錾好的首饰,为何还要烧熔重錾?——原有的样式已是难得的巧妙,重新打制,做成一般首饰,反倒有落俗的可能。”
汪刻紧闭其口。
“难道说,”靳珠明眸凛然,心中浮起一记阴骘的念头,“这些东西的原貌不可被人瞧见……”
汪刻垂了垂眼,并不急于反驳,只将兜在袖口内的一只手伸出,不知几时瘦如竹枝的指头上已挂了一个铜铸圆环。环身穿着几支女式头簪,在轻轻晃动的指节下叮叮当当发出脆响。
——靳家诸位夫人的发簪。
每一根簪子都是他亲手为几位姨娘所錾,只需一眼便认了出来。他的嘴唇冷凛地抿到最紧,不再发问。拳头在身侧短促地拧动了一下。
汪刻的指头停住了晃动。他的手重新没入袖中阴影,铜环上的响动渐渐被漆黑掐灭,断了气脉。
过不了多少功夫,他抽出手,这一次伸出三根光秃秃的手指,被数盏油灯的光火勾勒出一道蜡白色的轮廓,仿佛只剩下骨头似的,十分骇人。他扳下了第一根:“被请到这个地方做金匠的人,要懂这儿规矩。这头一条,就是不要问。”
第二根指头落了下来:“再者,照吩咐做。”
最后那根指头把一点如豆的灯光斩断一截,慢悠悠抵住掌心:“最要紧的,是要有自知之明。”
靳珠死死地瞪着他,眼神犀利如刀。可惜对方无畏刀剑,一脸胜券在握。
他毫无温度地盯着男人半晌,忽然撤离视线,没有开口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只是倏地抓了一把金饰在手,噼里啪啦甩入炉上坩埚,右脚猝不防往那烧炉的炉腹上一蹬,里头的炭薪发出轻微的一声“嘭”,几枚激切的火舌打了个滚,开始上窜。他面无表情地挽起衣袂,以粗布卷住坩埚把柄,闷头熔金。
汪刻欢快地笑了,掸清肩头的灰,从容自得地迈过了二丈石桥,将牢门用一柄黑铁大锁锁死。
“事成之后,自然会有重酬相谢,这玩意也能还你。”
他虽未取出,却让靳珠听得见他袖中铜环上簪子碰撞的响声。汪刻回身,方才的自负之态一洗而空,又换上了来时恭敬谦卑的模样,朝水牢中神态冷淡的男人一鞠躬:“上面随时有人听候传唤。公子无论要美酒佳肴,丝竹管乐,还是侍寝的美娇娘,尽管开口就是。”
靳珠只字不答。
汪刻满不在乎地把垂下去的头昂了起来,鼻头几乎与双眼齐平,投了一个轻飘飘、冷戚戚的眼神。他头一遭真心诚意笑了出来:“至刚易折。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靳珠一声冷笑,克制许久的焦躁情绪被汪刻最后一句话斩断了绳索,脱缰驰来。他骤然站起,眼看就要将手中的坩埚照着那个男人的脸直摔过去。这时,耳中忽来一声细响,叮当几下,冷冷清清,像是金饰落地的声音。
他只道是起身的动作鲁莽,不慎将坩埚中的饰物弄掉了一样。低眼一瞧,脚下果然躺着一支簪子。
只是那簪头上分明雕着再熟悉不过的一尾鲤鱼。
他听到自己急促地倒吸了一口气。咚,咚,咚。脉搏中有人挥鞭驱马,长驱直入,响声如雷。
他缓缓地,压抑地坐了回去。汪刻本来等着看他失控,不料靳珠神情逐渐冷却,他自觉无趣,料他无胆,嘲讽地摇头笑了。靳珠却没心思为他的讥诮恼火。
他僵坐着。在汪刻别过身去的那一刻,他电光火石地抓住了地上的簪子,赫然发觉簪身上尽是水渍,沾了他一手潮湿。靳珠看到自己的掌心在颤巍巍地抖。身后不时有一两声浑浊的水声拍击石台,地窖内积存的寒冷达到盈满,便会撕裂水面,袅袅而起。那些冻气像鬼魂一般勒住他的咽喉,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他目光有点儿散,但那并不妨碍他看到地上洒开的一串水珠。从簪子落地之处,一直延伸到他身后的暗河中。
突然,他厉声喝住了已大半个身子迈入地道的汪刻:“慢着!”
“哦?”瘦削的男人扬起嘴角,悠闲地转了一个头回来,“靳公子终于想到了什么要求吗?”
靳珠神色阴晴不定,忽地一闭眼,一手用了极大的力气攥紧坩埚上的粗葛布,口吻却是非常漫不经心:“……立刻烧一大盆子热水来。此乃阴湿之地,一路摸到这里,我总觉得沾了一身泥,到处是汗,叫人如何安心錾刻?今夜又如何入睡?速速差人抬下来,我要沐浴——”
汪刻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这却容易,请公子稍候。”
靳珠不再看他,动身来到轱辘旁提上一桶水,将方才的坩埚微微倾斜,已融化的金水滑向埚嘴,一滴接着一滴滚入那桶冷水当中,水中顿时炸出数朵拳眼大的水花,“呲呲”的沸腾声极为响亮,一时将水牢变得极其嘈杂。传统的“炸珠”手法。看到这里,汪刻只当他在做活,便自行离去,很快便没了声响。
当汪刻的脚步声完全消失,靳珠突然转身便朝一片漆黑的岸堤奔去,情急间,双膝一下子塌到了堤石上,顾不得疼,两只手发狂似地扑向乌漆漆的河床,盲目乱抓。极低,极沉,极焦躁的声音不断呼喊:“……小鱼?小鱼?”
牢中的死水陡然有了动静。
河面乍地一响,这一刻,靳珠终于看见昏黑中浮上来那张脸。脸白如纸,双目死闭,唯有一对湿淋淋的手臂在半空中高高伸起,迷乱地要抓住某种东西。
他惊喜交加,霎时俯下身去,准确无误地逮住了那对肩膀,将那个身子从水中艰难地往上拽。那对手臂也在一刹那摸到了人的体温,顺利攀上他的肩膀,用力挺起头,两片冰冷的嘴唇贴住了他的喉结,低喊:“……哥。”
才一个字,喉咙已被冰水呛了个够。他痛苦地紧皱双眉,死死压下自己发出的咳声。
身体被上面的人顽固地往上拖。水波动乱,似有无数玉珠从高处齐摔而下,“哗”一下响得整齐,待珠飞玉碎,却各有各的去处,紧接的那一声反而凌散无比,所幸这样的声音与炸珠之响如出一辙,正好避人耳目。
浑浑噩噩中,他抓住一线清醒,借着靳珠的拉力伸手扳住岸堤,蹬住水中崎岖不平的石头,竭尽全力将自己往上送,两人扭成一团,费了许多力气,才最终将整具身体拖上石台。
靳珠心一放,才觉得浑身脱力,丢了魂似地坐在地上喘气。
蔡申玉剧烈咳嗽起来,手指固执地捂住嘴唇。只有肩膀的抖动让靳珠知道他在咳嗽。
靳珠一把将那个浑身冰冷的人揪了过来,黑暗中一阵凌乱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