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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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珠麻木不仁回转,周而复始。
“爹,”他的背影伶仃地立着,声音极轻,“娘坟前的茶花已经开了——你不去看一眼么?”
念珠的拨动声停了一瞬间。像被凭空抽掉一样。
但在短暂的消失后,声音回到原位,又像是从来没有中断过一样。
他微微仰了仰头。严冬的天在山坳间望过去压得更低,山外之山大雪临顶,都掩不住浓浓倦意,就着三尺冰霜昏沉沉睡去。朔风改不掉无情,擦肩而过,也要将他身上的皮削去一层似的,足以冷透骨头。地面余下的雪一如他娘亲坟前的茶花,纯白剔透。等这个冬天过去,气候回春,那些花便会慢慢谢尽。
沿路下山,他一步一步踏过那些石阶。
来的时候并没有留心。回途中朝下行走,他忽然想起了过往,仿佛他的一生在倒退的石阶上开始逆行。
二十一岁的时候,他杯中一枚圆月佼好,桌上落花飘香。醉过去的一瞬间有些庆幸,差一点打破了他的“糊涂”,差一点抓住了那只手,差一点让压抑的思念在那一夜盈满而溢。可偏偏半梦半醒之中,那只手安静地抚过他的发鬓。他闭着眼,不敢掉泪。
十八岁的时候,捧着那碗水引饼,一个人坐在墙角闷声吃光。仍记得自己舍不得合上的那扇窗户,暖阳斜照,窗口投进来一束干净的光,甚至看不见灰尘飞舞。只是白色,干干净净。他吃下最后一口,满足的笑容里有些发酸,抱着空掉的碗,呆呆坐了一下午,没有背书。
十四岁的时候,先生头一回冲他发火,赶了他到后院的墙下罚站。手背被板尺打得生疼,他正皱着眉毛吹气,那个人居然也溜了出来,陪着他站。两个人浑然忘了前因后果,嬉笑一日,三月的桃花谢在彼此肩头,粉白妖娆的一片,特别好看。
十一岁的时候,他在关上的屋子里对着窗外一只喜鹊发怔。四面封闭的感觉像极了那一年的四道院墙,他忽然觉得害怕,揪了被子,缩成一团趴上床,只拿眼瞧着喜鹊儿晃头晃脑唱曲子。一不留神睡了过去,醒来时却见那张脸凑到了跟前,目光狡黠地冲他直笑。
十岁的时候,他跌在门槛边的石板上,疼得直掉泪珠子。那人无奈地回了头,用糖葫芦哄了半日,他倒是撒开性子不起来,最后索性摊开手脚,横竖不离地。结果是被挠痒挠得直伏在那人怀里打滚。
八岁。
他仰躺在那株古樟木下,望着一片铅灰的四角天空。那一次,死亡与他不咸不淡地打了个照面。
很多时候他都会想,入殡之时,他的棺木便用那株烧死的樟树来做,黑色的木,黑色的漆。坟前也有茶花,从他母亲的墓碑旁长过来的,一样纯白,一样干净。他还是仰躺的姿势,头顶上有一面黑白对半的天空,只有那四个墙角不复存在。无界无垠,无边无际。
“小鱼,别怕。我一直都在。”
哥,其实我真的很怕死。
可笑吧,对不。
而比这还可笑的是,我更怕你不会来我的坟头看一眼。
***
放下手中的金钗,他把试金石拿到光下慢悠悠照了两下,研细的金粉颗粒澄亮,自是上乘的成色。便是开了首饰房,里头也未必能找出金质更好的钗子。
他不动声色,拿过案上的押木竖了起来,往桌台左上角一搁,身后的铜板儿见状,闷头不声响,只自己绕到前堂后面去,一眨眼功夫已不见了踪影,也不知去了何处。蔡申玉这时才抬起头,朝柜台那一侧翘首以待的人露出一个微笑:“果然是难得的上品金——你说这些首饰都是你祖母临终前托付于你的?”
“正是,”前来典物的男子身型瘦小,有些尖猴腮,穿戴倒是看得出几分富贵人家的派头。他睥睨一眼蔡申玉,口齿伶俐地答道,“奈何家道中落,如今惟有典押些金银饰物换几缗钱,不然日子实在不好过。”
“嗯。”他若有所思地应了声,却只管拿手慢条斯理地拨弄绢布中余下的金饰,不谈价钱。
那人又瞟了他数次,终是有些按捺不住:“这位老爷,若是看着中意呢,就快开个价吧。家里还等着钱开锅。”
“我当然很喜欢,尤其是这一个。”蔡申玉轻巧地绕开了话题,从金饰中拣出一支他头一眼便看上的扁簪。那支扁簪样式颇为新奇,簪身中弯,錾刻的纹路隐有腾云驾浪之景,又锤锻出几个形似神祈仙童般的人物,然而所着衣袍、所束发具、所执法器皆是前所未见。整个扁簪由一枚分作两股的细钗贯穿,钗头四四方方,竟用累丝包了一颗光泽极佳的海珠。
蔡申玉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又看了几次。阅物数载,此般新巧别致的扁簪他还是头一回见,心里下意识默念——若是他见了,定不会说俗吧。
恍惚过后,发现自己走了神。他不免苦笑。见着精巧的首饰,总是习惯去猜测那个人看到时的反应。
“你祖母得了这等稀罕之物,真是好福气。”他重新将视线停在对面的人身上,口气放重,脸上似有几分难色,“只是……既是已故之人的遗物,我们得看日子收。若是隔得太近了,难免有些不妥,放在店中也不知会不会惹来秽物。你或许也有忌讳……”
听他这样一说,那人忙抢白了两句:“不打紧!不打紧!我那祖母早在十年前就闭了眼,这些首饰上绝没有不干净的东西!”
蔡申玉的微笑中有十分的客气。手指将簪子翻了个身,他低眼看货,嘴里慢慢说:“要说你祖母是十年前过世的,这些珠宝可就更不干净了。”
“什么意思?”那瘦子一愣,显然有些慌神。
“意思是,这些首饰的边缘摸起来尖利刺手,成色看上去明艳光鲜,嵌了珠的不见蒙尘,不要说十年,只怕锻打出来还不足一年功夫,是批新货。”蔡申玉直视他的双眼,从里面找到了意料之中的一点惊恐。他温和地笑了笑,“这位客官,若是想销赃灭迹,来我这间铺子算是来错了地儿。”
一句话晴天霹雳,叫那人猛地跳脚,直扑到柜前两手一兜,将金银细软统统摞入怀中。他大声叫嚷:“满口胡说八道!我是瞎了眼,不该上你这破铺子!给不起银子便少说两句诬蔑人的话!老子走就是了!”
未及转身,屏风后早有衙门差役蜂拥而上,将那人团团擒了个正着。
原来铜板儿方才见到蔡申玉用押木放了暗号,早已从后门出去,直奔府衙,唤了人来擒贼。每逢年关,京城偷盗窃物之事屡禁不绝,盗贼得手之后通常会在质库换成银钱,销赃若是得逞,贼人远走高飞,失主万一追讨上门,质库洗不清干系,白白赔折银两,极为头痛。为了避嫌防患,聿京内大小典铺皆与官府往来密切,平日和店中伙计约定暗号,若遇见可疑之徒,立刻往相熟的衙役那儿通风报信。
待那人被两个身强体壮的差役押了出门,蔡申玉才对领头的男子笑了笑,如往常一般推过一盅热茶:“辛苦了。这段时间总闹贼慌,想来你们也忙得紧。”
“可不是,昨天在其他铺里也抓了两个。现在的贼,精得很,铺里当家的眼力也没几个像你这样准,到头来苦了我们。”梁鸢匆匆呷了一口茶,手指拢住杯身,尽量往冻僵的手上挣几分暖意。他走得急,靴上的雪块在地板上掉了几茬,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脚往外踢。
蔡申玉从容道来:“其实也没什么诀窍,只须多留神便知道来人可疑。他虽穿着富态,可一双鞋却是外头乡间卖的旧货,那身衣服倒像偷来的。再加上他神情警惕,态度急躁,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十有八九又是来销赃的。”
梁鸢叹服一阵,转眼望住台上饰物,对蔡申玉一拱拳:“还劳烦蔡当家照原样包好,我还得带回去作呈堂证物。”
“啊,劳烦梁兄稍等一会。”蔡申玉让他稍候片刻,自己忙取了纸笔过来,将那只錾刻奇特的扁簪照着模样细细画了一个摹本,见梁鸢不得其解,淡然一笑,声音略略顿了顿,“我那三哥……见了与众不同的首饰总喜欢留着自己琢磨。既是证物无法带走,我想描一张,他见不着这样难得的簪子,也怪可惜的。”
“你这做弟弟的果然用心。”梁鸢恍然大悟,开朗地添了一句,“哪天我也去靳家金铺里逛逛,给我妹妹挑几样好的,免得她抱怨我这哥哥不用心。”
蔡申玉垂眼一笑,并不说话。
少时,梁鸢接过证物,押人回了京兆府,蔡申玉将门面收拾一遍,仍旧继续买卖。一晃眼居然到了暮色四合之时。他昨夜不曾睡好,于是有了提早收工的念头,本打算让伙计们歇息之后自己坐下来看帐本消磨时间,可惜早上的一幕幕挥不去,抹不掉,竟是半个字都看不下去,勉强而为只会算错账目。
若是不回,靳珠脸上向来不藏喜怒,只怕几位姨娘多用几个心眼,生了疑,他反而不好圆谎。
幸好有那一张描着簪子的图样。也好做个借口。
他连一声叹息都觉得艰难,喉头良苦。但愿靳珠也能糊涂起来,瞒过这一关,日后彼此不再提今早的事,方可安好。
遣了店中伙计下去开灶煮饭,他一面思量,一面收整柜上器物,还在琢磨回家后的措词,忽然见到梁鸢走了进来。梁鸢比起离去时脸色沉郁许多,全没了早先的神采,然而并不像疲劳所致。看上去怀中心事份量不轻。
蔡申玉诧异道:“梁兄,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脸色还如此之差……”
梁鸢欲言又止,一对眉毛始终解不开锁,半晌才看向蔡申玉,挤出一句话来:“……府里头把人打死了——”
八
蔡申玉吃了一惊。
此人所犯不过偷盗之罪,罪不至死,纵然所窃之物价值匪浅,难免有极其稀罕珍贵的东西掺杂在内,也要过了堂,提了物证人证,画押供词,归入卷宗,才好断案判刑。
可京兆府竟贸然将人打死了。
“怎么会出这等岔子,府里已经升过堂了?”人是在他铺里被逮着的,忽闻那人死讯,他震惊之余,更有愧意。那贼固然可恶,毕竟也是为生计所迫,如今居然为一桩盗窃官司丢了性命。他这个报信之人不免深以为疚。
“没升过堂,说是押在牢里的时候就被打死了。”梁鸢双眉微蹙,嗓音微微干涩,“我们原就是外头当差的,交了人过去,便到了别处巡视。后来突然急急忙忙来了人,打发我们几人回府,等回到了京兆府门口,早看见那个贼的尸首被抬了出来,死状极惨。起初,有人说是那贼宁死不肯招供,还企图行凶伤人,狱卒一时还手过重,不慎将人打死。可后来又传出谣言,硬是一口咬定我们在送押路上曾经殴打此人,送去时已有内伤,才会如此轻易致死。”
说到这里,他不免轻轻摇头:“现在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唉,我这几天怕是脱不了身,特地来告诉你一声,若有需要,可暂时叫我其他几个弟兄顶替两天,等这事有了着落,我还回来帮你。”
蔡申玉只是低头不语。他似乎想起什么,奈何记不真切,愈是往深处想,脑子愈发像是叠起来的屉匣子,一层层抽掉,里头却是空的,不留蛛丝马迹。他也有点儿心烦起来,不由得微微俯身,攥成拳头的手在柜台上死死抵着。
梁鸢叹了一口气,无心逗留太久,很快便告辞回了衙门。
他发了一会儿怔,脑中仍是适才梁鸢所语,翻来覆去,还是觉得这事情蹊跷。正想着,手下意识往怀中一摸,将那张画了扁簪图案的纸掏了一半出来,又立即推了回去,按在胸前。右眼皮忽地莫名其妙跳了一跳。
蔡申玉一震,突然拔腿便朝门外跑。
途中不留神绊着一张板凳。凳头的尖角硬邦邦地直摔在地,正撞中他夺门而出的影子,仿佛那“哐当”的一下,便足以留下满满一地心惊肉跳。
***
身后头总像有什么东西跟着,随时随地能将他一钩子掳走。
他以为当他看到那扇熟悉的靳家大门时,这样的压迫感会自行销声匿迹。但是他错了。
门紧闭着。
此时离晚饭还有一段时候,又兼年关逼近,金铺中的生意不到天色全黑,绝对歇不下来。可分明还有三四分的光亮,门却已经关了,两面玄漆门板挡下了一切喧嚣,森森矗立,锁死了周遭的声响,偶尔来声,也不过是幌牌打转。一对未曾点燃的灯笼像两只瞎掉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说不出那目光是凶戾,还是悲戚。
蔡申玉胸口咯噔一下。
门庭处,往日络绎不绝的并车也没了踪影。车轴停靠的痕迹被风沙推、揉、拢、抹,去了大半,看光景像是离去已久。这门,必然也关了有些时候了。
他再看脚下的门前石阶。上面尽是枯枝败叶,都是朔风卷到了雪水上头,打湿了吹不掉的。二姨娘自从掌管着门面上的生意往来,最爱洁净,最憎邋遢,从来不叫铺门前堆着杂物秽物,免得伤了店铺的雅观。若是提早关门,她也一定会细细地清扫一番,才肯安心收工。今儿却没个声响。
他喉头一冷,匆忙奔到门前,用力扣着那黄铜门环,大声唤道:“姨娘!开门,我是小玉!”
先扣了十四、五下,门后居然半点回音俱无,他愈发慌了神,着实下了力道,再狠狠拍上几回,差一点要嚷起来的时候,那扇门突然间“嘭”一声开了。蔡申玉不由惊喜,猛地抬眼看去,却猝不防见到一张陌生面孔。
来开门的人他从未见过。
那人身穿一件崭新的靛青锦面长袄,包着同色的平巾幞头,看模样是个家仆打扮,却是脸色阴骘,斜着眼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一遍,带着七分警惕,三分跋扈,最后冷冰冰哼出四个字来:“你是何人?”
他微微一顿,目光朝那人身后疾速扫过一眼,竟然还有几个相同扮相的人立在不同角落,正直刺刺地盯着他瞧。更远的地方似有人影走动,也是清一色的靛蓝锦袄。
数目不小。
蔡申玉千般念头一闪而过,情急之下,心中惊疑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