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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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斯点点头,雨水漏在他脸上,流进了他银色的头发和白色的眉毛。“每隔一段时间便有金星人从海里出来
袭击太阳穹庐。他们知道如果他们毁了太阳穹庐,便能毁了我们。”
“不是说有枪支保护着太阳穹庐吗?”
“当然有,”西蒙斯走到旁边一个稍干一点的地方,“但金星人上次试图袭击至今已有五年了。防备松懈了,
他们在未被察觉的情况下攻下了这座穹庐。”
“那死尸在哪儿呢?”
“金星人把他们拖下了水。我听说他们用一种悦人的方法淹死你。他们大约用八小时来完成这项工作,令人十
分愉悦。”
“我打赌这儿压根儿没吃的东西。”皮卡德笑道。
中尉向西蒙斯皱皱眉,又点点头,以让他看见。西蒙斯摇摇头,走回到椭圆形会客室一侧的房间里。厨房里撒
满了湿透了并且长了一层绿毛的面包和肉,雨水从厨房屋顶的几百个洞中漏下。
“很好。”中尉向那些洞瞟了一眼,“我不认为我们能把这些洞全堵起来,然后舒舒服服地呆在这儿。”
“没吃的吗,先生?”西蒙斯轻蔑地哼了一声,“我留意到太阳机器已支离破碎了。
我们最好继续前进,去下一个太阳穹庐。它离这儿有多远?“
“不远。我记得他们在这儿建了两座离得很近的穹庐。或许我们在这儿等着,会有救援部队从另一个穹庐……”
“也许他们几天前来过,现在已经走了。再过六个月,当他们从国会拿到钱时,他们会派一支小分队来修缮这
个地方。我认为我们最好别等了。”
“那也好。我们先把剩下的口粮吃了,然后再去下一个穹庐。”
皮卡德说:“但愿这雨别再打在我的头上,哪怕停几分钟也好,只要让我能记起不受雨打搅是什么样子。”他
把手放在头颅上,并紧紧抱住了它,“我记得当我还在学校时,一个爱欺侮弱小者的人曾经坐在我的后排,成天每
隔五分钟便拧我一下,连续这样做了几星期以至几个月。我的手臂淤青一片,疼极了,我觉得我快被拧疯了。终于
有一天,我一定是被这连续不断的伤害弄得有些不正常了,我回转身,拿起一个机械绘图用的金属三角尺,差点儿
把那小子给杀掉。在他们把我拖出教室之前,我快把他下贱的头切下来,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了。而且我还大叫道,
‘他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好好呆着?他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好好呆着?’我的天!”他的双手紧箍住头骨,全身颤
栗,蜷成一团,双目紧闭,“但现在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打谁,我叫谁住手别再烦我?这该死的雨,就像有人在不
断地拧你。雨就是你所能听到和感受到的全部!”
“我们今天下午四点能到达下一个太阳穹庐。”
“太阳穹庐?看看这个吧!如果金星上所有的太阳穹庐都消失了怎么办?那时能做什么?如果所有天花板上都
有洞,雨都能漏进去怎么办!”
“我们不得不碰碰运气。”
“我已厌倦了碰运气。我所想要的一切就是一个屋顶和些许宁静。我想单独呆着。”
“如果你坚持的话,只有八个小时了。”
“别担心,我会一直坚持下去的。”皮卡德笑了,没把视线放在他们身上。
“吃吧。”西蒙斯注视着他说。
他们向着海岸边出发了,再次朝南方前行。四小时以后,他们不得不朝岛内方向走一段以绕过一条河。那河足
有一英里宽,河水湍急,无法船渡。当他们朝内陆走了大约六英里时,河水突然像受了致命的伤一样从地底沸腾起
来。在雨中,他们踏在坚实的地面上,重新转回了朝海的方向。
“我得睡觉,”皮卡德终于一边说着一边猝然倒下,“四个星期没睡过了,再累也没能睡。就在这儿睡会儿吧。”
天空变得更加阴沉了。金星上的夜幕已经降临,四周漆黑一片,行走十分危险。西蒙斯和中尉也跪了下来。中
尉说:“好吧,想想我们能做些什么。我们以前试过,但我不知道。在这样的天气里,睡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们完全舒展开身体,闭上眼睛,把头支撑起来,好让雨水不流进嘴里。中尉全身一阵痉挛。
他没睡。
有东西在他皮肤上爬动,也有东西在他身上一层层地生长。雨滴落下,相互汇成细流慢慢滑落。当雨水淌下时,
小树林开始在他衣衫上植根,慢慢成长起来。他感到常青藤附着上来,为他做了又一件长外套;他感到小小的花蕾
绽放、凋零,雨点仍轻拍着他的身体和头部。在有些光亮的夜晚——因植被在黑暗中闪烁——他能看见另外两个人
的轮廓被勾划出来,像倒下的木头被青草和花掩上了一层紫色的遮蔽物。雨打在他的脸上,他用手捂住脸;雨打在
他的颈上,他在泥泞中翻身俯卧在橡胶质的植物上;雨又打在他的脊背和腿上。
他忽然纵身一跃而起,拂去身上的水。他感觉似乎有一千双手在触碰他,而他又不想再被碰到,他再也不能容
忍了。挣扎中,他碰到了什么东西。他知道那是西蒙斯站在雨中,打着喷嚏,咳着嗽,哽咽着。过了一会儿,皮卡
德也站了起来,大叫着四下奔跑。
“等会儿,皮卡德!”
“别再下雨了,别再下雨了!”皮卡德尖叫着,向夜空连开了六枪。在火药光的照耀下,他们能看见大群的雨
点,似乎被爆炸声所惊吓而犹豫,悬在半空,像凝结于一整块巨大的琥珀中。一百五十亿颗水珠,一百五十亿颗泪
滴,一百五十亿颗装饰珠宝,被映衬在白色天鹅绒的观赏板前。当光线渐暗时,悬浮着等待拍照的水滴猛烈地掉在
了他的身上,像一片冰凉刺痛的云朵。
“别再下了!别再下了!”
“皮卡德!”
但皮卡德只是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儿。当中尉点亮一盏手灯,在他的面孔前晃了几下后,他的眼球扩大了。他
大张着嘴,脸朝天,雨水在他的舌头上溅起水花,淹没了他瞪大的眼睛,也在他鼻孔上咕噜噜地起着泡。
“皮卡德!”
他没有吭声。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呆立在雨中,任凭气泡在他已被漂白的头发上破裂,听任雨水像珠链一样从
他手腕和颈部坠落。
“皮卡德!我们得走啦,还要赶路呢。随我们来。”
雨水从皮卡德耳根连成线滴下。
“听见我说话了吗,皮卡德!”
这跟朝一口井底喊话无异。
“皮卡德!”
“让他一个人呆在这儿。”西蒙斯说。
“我们不能把他抛在这儿。”
“那怎么办,难道扛着他?”西蒙斯厉声说,“这对我们或他自己都没好处。你知道他在干吗?他只是站在那
儿等着给淹死。”
“你说什么?”
“到现在你也该明白了。你不知道那个故事吗?他会一直站在那儿仰着头,让雨水冲进鼻孔和嘴巴。他会吸进
雨水。”
“没听说过。”
“这是那次他们找到门德特将军时的情形。他坐在石头上,头向后仰,吸着雨水。
他的肺部全积满了水。“
中尉再次把灯转向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孔。皮卡德的鼻孔中发出微微的水响。
“皮卡德!”中尉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甚至不能感觉到你,”西蒙斯说,“在这样的雨中呆上几天,你自己几乎都不能感觉到自己的脸或手脚的
存在。”
中尉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他再也不能感觉到它了。
“但我们不能把皮卡德留在这里。”
“我来告诉你我们能做什么。”西蒙斯说着对他开了一枪。
皮卡德摔在了雨地上。
西蒙斯吼道:“别动,中尉。我的枪也为你上了膛。好好考虑一下吧,他只会或站或立地在那儿给淹死,这样
死还快些。”
中尉冲着尸体眨了眨眼:“但你杀了他。”
“是的,要不这样,他会成为我们的负担,让我们也跟着去死。你刚才看见他的脸了,一脸的疯狂。”
过了一会儿,中尉点点头说:“好吧。”
他们又走进了茫茫的雨中。
天黑了,手灯昏黄的光只能穿透雨帘前不到几英尺的地方。半小时后,他们不得不又停下来,饥肠辘辘地坐着
静候黎明的到来。拂晓时分,天灰蒙蒙的一片,雨一如既往地下着,他们又开始向前走。
“我们算错时间了。”西蒙斯说。
“没有,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大声点,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西蒙斯停下来,笑了笑,“我的天,”他说着,摸了摸耳朵,“我的耳朵,
它们仿佛不属于我了。这倾盆大雨都快将我的骨头也弄麻木了。”
“听见什么了吗?”中尉问。
“什么?”西蒙斯一脸迷惘。
“没什么。走吧。”
“我想我要在这儿等会儿,你先走。”
“你不能那样做。”
“我听不见你,你走吧,我好累。我觉得太阳穹庐不在这条路上,就算在,也很有可能像上一个一样,屋顶上
全是洞。我想我就坐在这儿吧。”
“你起来!”
“再会了,中尉。”
“你现在不能放弃。”
“我的枪告诉我,我得留在这儿了。我再也不想干什么了。我还没疯,但也快了。
我不想疯掉,所以当你走出我的视线时,我就用枪结束我的生命。“
“西蒙斯!”
“你叫了我的名字,我能从你的唇形上看出来。”
“西蒙斯。”
“喏,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我要么现在死,要么再过几个小时,等到了下一个太阳穹庐(如果能到的话),
发现雨水从屋顶漏下时才死。那岂不是更惨?”
中尉又等了一会儿。之后,他又踏着雨向前迈动了步伐。他曾回头喊了一次,但西蒙斯只是手握着枪坐在那儿,
等着他走出视野,并冲他摇摇头,挥手让他快走。
中尉连枪响都没听见。
沿途上,他开始吃路上的花。它们无毒,但不太能维持体力,只在他胃里停留了一会儿,也就一分钟左右,他
便开始恶心得呕吐。
有一次,他摘了一些叶子来为自己做一顶帽子,尽管他以前已经试过,可惜雨水将叶子从他头上融化掉了。那
些植物一旦被采下来便很快腐烂,在他指间化为灰白的一团。
“再过五分钟,”他对自己说,“再过五分钟我就会走进海里,并永不回头。这样的环境不适合我们,没有一
个地球人能忍受,过去不曾,将来也不会。振作点,振作点。”
他挣扎着穿过一片烂泥和树叶的海洋,来到一座小山前。
远方冰冷的雨幕中,隐隐显出一个黄色的小点。
下一个太阳穹庐。
透过树林能看到远方有一座长圆形的金黄色建筑。他站在那儿,轻晃着看了好久。
他开始奔跑,接着又因担心而放慢了步子。他没有欣喜地大叫,如果这一个也是和上一个一样怎么办?如果这
也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太阳穹庐,没有太阳在里面怎么办?他想。
他跌了一跤,跌坐在地上。就躺在这儿吧,他想,这穹庐没用。就躺在这儿。这没用。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但他仍设法支撑着再度爬了起来,横过了几条小溪。那金色的光芒越来越明亮。他又奔跑起来,脚步声像踏上
了镜子和玻璃,手臂挥动着如宝石般的水珠。
他站在了金色的大门前,门楣上刻着太阳穹庐。他抬起麻木的手去触碰它。接着,他扭动了门锁,踉踉跄跄地
跌了进去。
他站了一阵子,打量着四周。在他身后,雨点急旋着打在门上。面前的一张矮桌上摆着一满银壶热气腾腾的咖
啡,旁边一个倒满咖啡的杯子上还有一块方糖;边上的另一个托盘上,厚厚的三明治夹着肥嫩的鸡肉、鲜红的西红
柿和绿色的洋葱圈;眼前的横木上搭着一条厚厚的绿色土耳其大毛巾,一个放湿衣服的箱子;右边的小隔间里,热
射线能立刻将人全身烘干,椅子上方有一套崭新的换洗制服,在等待着任何一位客人——他,或是一名迷途者——
来使用它。更远些,有咖啡在铜壶里冒着热气,留声机静静地播放着音乐,书被红色或褐色的皮革装订得整整齐齐。
书旁边有一张床,一张毫无遮蔽的温暖的床。一个人大可躺在上面,在占据了整个房屋的那个明亮事物的光线中尽
情地吃喝。
他把手挡到眼睛上方,看见有人朝他走过来,但他没向他们说什么。片刻,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制服上淌下的
水在脚边积了一摊,他感到水正从他的头发、脸庞、胸膛、手臂和腿上渐渐蒸发开来。
金色的太阳挂在屋子正中央,巨大而温暖,它没发出一丝声响,整个房间鸦雀无声。门关紧了,雨对于他微有
痛感的躯体来说仅是一场回忆。太阳高悬在屋顶蓝色的天空,温暖,晴朗。
他朝前走去,边走边脱下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