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人-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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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透过铁丝网门沉着脸打量我。
“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的书掉了,”我拿出那本扉页上写有他名字的《绿色华厦》。“这是你的书,没错吧?”
“让我看看。”他动手打开网门,可是随即又把门重重关上。“如果是我老爸叫你来的,你叫他去死,你可以回去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
“我不认识你老爸。”
“我也不认识。我从来就没认识过他,而且我也不想认识。”
“那你老爸这段就解决了。可是我怎么办?”
“那是你的问题。”
“你不想把你的书拿回去吗?”
“如果你识字,就留着吧。这本书会让你的脑子长进点,如果你还有脑子的话。”
这年轻人可真冲。我提醒自己他是个证人,而且隔着铁丝网跟他生气也没用。
“那容易,我找人念给我听。”我说。
他很快的笑了一下。这个微笑镶在他略红的胡须当中,显得格外灿烂。我说:
“有个小男孩失踪了,他爸爸今天早上被杀了——”
“你以为是我杀的?”
“是你杀的吗?”
“我反对暴力。”
他露出的眼神倒怀疑起我是信赖暴力的人。
“那你就帮我把杀他的人找出来。你可不可以让我进去?要不然你出来谈。”
“我喜欢这样子谈。”他用手指摸着铁丝门。“在我看来,你像是会耍暴力的人。”
“我现在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说。“那个失踪的小男孩才六岁,他的名宇是龙尼·卜贺。你知道他吗?”
他摇了摇一头纠结的乱发。遮住他下半脸的胡须似乎蔓生过他的嘴巴,遮得他只有眼睛可以讲话。他的眼睛是棕色的,闪着一丁点光彩,像是受损的玻璃。
“有个女孩跟他在一起,”我继续说。“她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在看你这本书,她叫做苏珊·葛兰多。”
“我不认识。”
“有人跟我说你认识她。她前天晚上在这条船上。”
“这事我不清楚。”
“我想你很清楚。你不但把这本书借给她,还把安密特先生的宾士车也借给她。你还借了她什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不知道吃了什么药,所以爬到桅杆上去。你给她吃了什么?”
他的脸先是掠过一道恐惧的阴影,接着化为愤怒。他的棕色眼睛变红变热,好似有把火在里面烧。
“你真是够烦,”他说道,很有他自己的风格。“你干嘛还不滚?”
“我想好好跟你谈谈,你有麻烦了。”
“你去死!”
他沿着泊台很快地走掉了。他毛发浓密的脑袋配在一身男孩样的身躯上显得又巨大又怪异,活像个挂在竹竿上的圣人头像纸模型。我站在那儿看着他跳进船尾,继续埋头去弄他的马达。
太阳几乎下山了,一等它落到水平线上时,整个海面和天空都像点着了火,熊熊燃烧成一个比响尾蛇之火还大的红球。
我在天黑以前绕遍了停车场,想找到佛兹那部雪佛兰老爷车。虽然未获结果,可是我一直有个感觉,车一定在这附近。我开始沿着和海岸平行的大路找下去。
西边的天空像张突然苍白的脸,失去了颜色,阳光慢慢从空中退去,在水面上悬浮了好一阵子,仿如一块委顿而掉落的天空。
我走了好几条街,还是没找到那一辆老爷车。街灯亮了,防波堤被汽车旅馆和卖汉堡小摊的霓虹灯照亮,显得凄冷。我走到一个汉堡摊,点了一个双层汉堡、咖啡和一小包薯条。我狼吞虎咽像个饿死鬼,这才想起,我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
我从明亮的柜台转身离开的时候,天几乎全黑了。我朝山上望了望,眼前的景象令人惊惶。火势好似被黑暗喂饱,变得更大更广了;火团悬在城市周遭,有如露宿在城外的围攻大军。
我又继续找那辆雪佛兰,从汽车旅馆的停车场,一路朝火车轨道的边街找去。我一离开大路,就转进一个贫民区。黑色小孩、棕色小孩在半黑暗中玩着安静的游戏。他们的妈妈、祖母则在那些小房的残破阳台上看着他们,也看着我。
我在一个布满灰尘的夹竹桃篱笆后面的破巷道里,找到了佛兹漆了一半的雪佛兰。车里有音乐流泻而出。一个瘦小的男人头戴棒球帽,坐在驾驶座后面。
“朋友,你在做什么?”
“我在吹口琴。”
他又把口琴凑进嘴巴,嗯嗯嗡嗡吹出几小节蓝调音符。我接下来说的话真是昧着良心,可是我已经受够了——你也一样吧——于是我说:
“你吹得很好。”
“这是天分。”
他的手伸过车子的天窗,遥遥指向天际,接着又吹了好几节。然后他甩甩口琴,把里面的口水甩掉。他身上有酒味。
“这是你的车吗?”我问他。
“我替一个朋友看着的。”
我爬进车里,坐在他身旁。钥匙放在启动孔里,我把它拿下来。他看我一眼,眼神带着忧虑。
“我叫做亚契,你呢?”
“亚摩·强史顿。你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逮我。我真的、真的是在替一个朋友看车。”
“我不是条子。你那个朋友是不是一个带着小男孩的年轻小姐?”
“就是她。她给我一块钱,要我坐在车里等她回来。”
“你等多久了?”
“我不知道,我没带表。不过有件事我可以发誓:这是今天的事。”
“在天黑以前吗?”
他朝天空瞧了瞧,好像很惊讶夜幕已经低垂。
“没错,我拿那一块钱买了点酒,钱就没了。”他眼珠子转向我:“再赚一块钱也不错。”
“这笔交易我们也许谈得成。那个年轻小姐到哪里去了?”
“走下街去了。”
他指着码头的方向。
“她带着那小孩一起去的吗?”
“没错,亚契先生。”
“他还好吧?”
“他很害怕。”
“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一个字也没跟我说,可是他抖得像小狗。”
我给了那家伙一块钱,又走回码头。他特地为我吹奏起告别的音乐,音符和小孩子在黑暗中玩耍的声音飘融在一起。
沿着泊台有几艘船稀稀落落的点起了灯。比较稳定也比较亮的,是高挂在铁丝网门顶端金属杆上的那个。我很快的向四周瞄了瞄,然后爬过网门。在攀越时,我一只腿被铁丝上的倒刺钩破,下来的时候又结结实实在船与岸中间的踏板上摔了个四脚朝天。这一摔可真不轻,我躺在那儿足足有一分钟。
我走近那艘单桅帆船的时候,血不断滴进耳朵和眼睛里。舱房里有灯,可是我没看到甲板上有人。尽管处境狼狈,深不可测的海水依旧散放着神秘之美,这艘船也依旧美丽,像只夜晚被关人畜栏里的马。我跳过栏杆,跑进船尾。高耸的桅杆后面衬着朦胧的天空。
舱房里传出有人拖着脚步走路的声音。
“谁在里面?”
是杰瑞的声音。他打开舱口,伸进头来。他的大眼睛闪闪发亮,胡须里张开的嘴巴像个黑洞,活像是从坟墓里出来的拉撒路(Emma Iazarus,美国诗人及慈善家)。
我伸手去抓他,用我的双臂扶住他的身体,把他抱起来,然后重重把他背部朝下摔进船尾座里。他躺在那儿起不来,好像撞到了头。我感到一阵羞惭,竟然这样伤害一个孩子。
我步下楼梯,经过一个水陆无线电通话机和一张海图表,走进船舱。里面有两个上下铺床,其中一个下铺的红色床毯下面躺着一个女孩形状的人体,只有金色的头发露在外面,散在枕头上像是弯来扭去的金子。
我把盖在她脸上的毯子掀开。她的表情冷漠得古怪,眼神从别处飘来注视着我,几乎像是准备赴死——或许更像是已经死了。
她身旁的毯子底下有东西在动,我把毯子掀开。她紧紧抱着那个小男孩,一只臂膀环着他的头,手捂住他的嘴巴。那孩子静静地躺在她身旁,连一双圆圆的蓝眼睛也安静得很。
他们的眼神飘过我,停驻在我身后。我在狭窄的空间转过身——杰瑞蹲伏在楼梯上,两只手握住一枝左轮枪。
“滚下船去,你这只猪!”
“把枪收起来,你会伤到人的。”
“只会伤到你,”他说,“除非你现在就滚。这条船现在归我管,你这是擅闯私人境地。”
如果不是那把枪,你很难相信他是认真的。他用枪朝我挥了挥,自己让到一旁。我经过他身边往外爬,心里犹豫着应该制服他呢,还是这样就算了?
我的犹豫让我迟钝。我从眼角看到他把手上的枪转了个方向,握住枪管朝我挥过来。我没能躲开,眼前的景象刹那间天旋地转,慢慢离我而去。
12
我看到宇宙的齿轮在转动。它就像是那些工程师闲暇时爱摸摸弄弄的齿轮箱,只是尺寸大了些。我好像还看得到其他的零件,也还知道一加一等于二。
我的视线范围四周是安静的水。我一边的脸抵靠在一个粗糙的平面上,那东西好像正在浮浮沉沉。空气似乎凉快了些。我想了一下,想到我是在船上,于是我撑着双手、双膝站了起来,却看到自己正在岸边泊台上,而刚才爱瑞亚蒂妮号停靠的地方只有一片暗色的海水。
我掬了一些海水在手里,把水拍到脸上。我又头昏又沮丧。刚才太不把那留胡子的男孩当一回事了,不但对他失算,连情况都处理错误。我看看皮夹,钱还在。
我努力爬上跳板,走到停车场的一个公共休息室。我没仔细去瞧我的脸,只把脸随意又洗了一遍,决定不去管我头上肿胀的地方;现在伤口已经不流血了。
我在休息室外的墙上找到一个公共电话,上头用线连着一本电话簿。我打电话到警长办公室,值班的副警长告诉我,警长和大半的警官都到火场去了。他接到一大堆报案电话,却根本无人可派。
我又拨到森林服务处去。接听的是个女人,她跟我说下班后那里不接电话,不过找乔·凯西的人可以留话,她答应代转。我把这几个钟头发生的事扼要说了一下,然后仔细听那个接线生用不耐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然后我在电话簿“房地产”那一栏找莱恩·柯帕奇的名字。他的住宅和办公室电话都登记在上头。我打到他家,马上就找到人,于是问他可不可以过去谈一谈。他叹了口气:
“我才刚坐下来,想喝点东西轻松一下。你想谈什么?”
“你儿子杰瑞。”
“噢。你是警察吗?”
他原本小心而抑扬顿挫的声调马上变得平板。
“我是私家侦探。”
“你要跟我谈的事,是不是跟他昨天早上在港口惹的麻烦有关系?”
“恐怕有关系,而且事情越来越棘手了。我可以过来跟你谈谈吗?”
“你还是没告诉我你要谈什么。这件事是不是牵涉到一个女孩子?”
“是的,她是个年轻的金发女孩,叫做苏珊·葛兰多。她跟你儿子,还有一个叫做尤尼·卜贺的小男孩跑掉——”
“那不就是卜贺太太的孙子吗?”
“没错,就是他。”
“老天,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跑到海上去了,他们把罗杰·安密特的船开走了。”
“罗杰·安密特知道这件事吗?”
“还不知道。我头一个打电话给你。”
“真谢谢你,”他说。“就听你的,你过来吧。你知道我住哪儿吗?”
他把地址给了我,还重复了一遍。
我叫了一部计程车,把莱恩·柯帕奇的地址告诉司机。这个司机话可真多,他谈到火灾,谈到水灾,还谈到地震和石油外泄。他很想知道,怎么有人愿意住在加利福尼亚州?要是情况再恶化下去,他要举家搬到摩坦去,那是个城市。
他载我到圣德瑞莎城边一个中上阶级的住宅区,这里还没受到火舌的威胁。柯帕奇家这栋现代化的农庄大宅立在一块树丛掩隐的山坡地上,一侧还有一排强光的照明设备。刚离开山下时,空气仍清凉爽快,而现在当我步出计程车,吹到我脸上的已是热风。我叫司机等我。
莱恩·柯帕奇走到门口来迎我。他身材魁梧,穿着一件圆领运动衫,外面套条长裤。他头上、胸上的红色毛发都已染上白霜。虽然他手上拿着一杯酒,而且从他死鱼般的黯淡眼神里看得出他先前已经喝了不少杯,但他宽阔而英俊的脸还是很清醒,甚至有点阴郁。
他伸手跟我握了握,盯着我头上的伤。
“这是怎么回事?”
“你儿子杰瑞的杰作。他拿枪托打我。”
莱恩·柯帕奇脸上露出同情。
“这我必须说,我真是打心底抱歉。可是,”他接着说,“杰瑞做的事我不能负责,我根本管不了他。”
“我想也是。我们能不能进去谈?”
“当然,当然,你需要喝一杯。”
他把我带到酒吧间和娱乐室,从这里可以俯瞰一个照得透亮的游泳池。泳池旁边有位黑发女郎,古铜色的双腿发亮。她坐在长椅上,椅子遮住了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她身旁的桌子上有台手提收音机,好似有个熟悉的灵魂在对她说话。收音机旁有个银色的鸡尾酒调酒杯。
柯帕奇在开灯之前,先把活动百叶窗给拉上了。他说他喝的是马丁尼,我向他要了威士忌加水,他倒给了我。我们面对面坐在一个圆桌旁,桌子中央有个木制的西洋棋盘,黑白格相间。
他用一种很是斟酌的谨慎声音说道:
“我想,我最好先跟你说,今天稍早,那个女孩的爸爸跟我联络过,他从他女儿的通讯簿上找到我儿子的地址。”
“葛兰多先生有没有说,那女孩离家多久了?”
柯帕奇点点头。
“好几天了,她是星期四离家出走的。”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跟我一样茫茫然。”他用一种丧气的声音接着说,听来像个老人家在发牢骚:“我们管不住这一代年轻人。他们惩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