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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白手帕红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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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不走。”
  “你不爱我了吗?”
  “不是……我不能走。”
  “你害怕什么?”
  “我要照顾我的妈妈。”
  “……我再问一遍,你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
  “你知道我的妈妈比你更需要我。”
  上官熙背起捆扎的简易行李,仿佛一头受了重伤的野兽一样无力地摇晃着胳膊,奔走在凹凸不平的路上,追赶一辆赶集的便车。在漫天扬起的尘土中,他发出炯亮光芒的眼睛异常镇定地瞪视未知的前方。
  玉槐挎着花布包袱,气喘吁吁地跑向吱吱哑哑地转动的木车轮。
  苏三逸听到马车夫甩抽在马背上方细皮绳鞭子的响声,失魂落魄地坐在路边,慢慢地解开左脚上的鞋带,脱下胶鞋。她注视着左脚上换成绵质绷带的包扎,咬住嘴唇,一点一点地咬进肉里,同时,一圈一圈地松解开绷带。
  站在路的另一端,叼着一根葡萄牌香烟的王一男走过来,蹲在苏三逸的旁边,“我帮你。”
  “走开。”
  “我可没有惹你。”
  “你不要跟我说话。”
  苏三逸左脚趾末节趾骨与第二趾骨的趾缝间的伤口几近愈合,正常的皮肤被捆勒得有些褶皱横生。
  “你要告诉我,你哪里最疼痛?”
  “你走开。”
  苏三逸把松解下来的绷带抛进了旁边的熔岩缝隙里,如同把正在接近愈合的伤口一同抛舍了,感到自己能够忽略无关紧要伤口的存在。
  “现在我一无所有。”
  “我不在乎,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玉槐又亲昵地贴近上官熙,抱住他的一只胳膊,风尘仆仆的脸庞上浮显少女般的羞红。
  “你知道我爱苏三逸。”
  “现在我坐在你的身边。”
  “我很难过……”
  “我会和你风雨同舟。”
  “我是男人,我……你体会不到我现在的感受!”
  一个月,苏三逸没有月经。
  两个月,苏三逸还没有月经。
  三个月,苏三逸依然没有月经。
  苏三逸感觉被蒙上眼睛的炮弹击中的天花板轰然坍塌下来,又间歇地意识到脚趾上的伤口如同野兽一样啮咬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撕扯她的筋骨……她变成毫无知觉的躯体组织。
  “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办……”
  “需要我做什么?”
  “我不需要谁为我做什么。”
  “我陪你去医院。”
  “我讨厌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你的妈妈不能承受这样的刺激。”
  “不,不要让我妈知道,你答应我!”
  “孩子。”王一男觉得自己能够充当一位称职的父亲,“我说孩子是我的。”
  “你不是……孩子不是你的!”
  “孩子没有错误!”
  “现在我不考虑这些,我妈妈病得很严重,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
第十六章 幸福的终结 
  幸福西红柿长久地站在门厅的黑暗里,凝视挂在墙壁上的黑白照片。他缓缓地往前走过去,一步,半步,一步,停顿片刻,后退半步,径直退缩到一个墙角。他的身体与九十度的墙体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缺。他变成这个三角形的空缺缓缓地下滑,坠落,不可遏制地临界充塞在内心的焦虑与困惑。
  幸福西红柿取下相框,在玻璃的映射中,似乎看见长腿女子站在他的面前,弯起的食指轻触在淡红的耳垂上。
  “他是你的爸爸吗?”
  “我不知道……我想他是我的爸爸。”
  “你的眼睛不像他。”
  “你告诉我,我哪里像这个人?”
  “眉毛像,嘴巴也像。他在哪里?”
  “我能够找到他吗?用你的声音回答我!”
  幸福西红柿径直穿过两扇微开的大铁门,冲进旧仓库,重新栓系在摩托车后视镜的一条红色纱巾擦划了铁门的圆环,飞速地转动的轮胎扬起漫天飞尘。他用衣袖擦抹弹簧垫子上的灰尘,把相框端放在上面,然后,蹲坐在铁门后面,拽扯一根粗大的麻绳,随着牵引,凹凸不平的地面松动起来,暴露出白色袋子。
  从西侧窗户钉牢的木板缝间,投进一抹薄弱的光线,照射陈旧的碾磨机与混凝土浇铸的方型立柱。
  幸福西红柿打开袋子的系带,取出《女人》,轻抚曾经感动自己的红色书皮,慢慢地翻到描述切除病态子宫的章节:大众的歇斯底里。他冷峻的脸庞犹如钢架屋顶一样散发出令汗腺毛孔收紧的冷冰与寒。
  幸福西红柿抓起垫子上的玻璃瓶,抛扔到一盏灯芯没有点燃的马提灯,从瓶子里飞出的萤火虫像忽明忽暗的信号灯一样闪现在愈见暗黑的仓库里。他把红色书皮的书籍也扔到杂乱堆积的废弃工具上,缓慢地拿起相框,再一次放进衣服里面,走出仓库。
  “……都是过度疲劳引起的,我也是腰酸背痛。”
  “听说‘沙疗’效果不错。”
  “‘沙疗’是什么疗法?”
  “在沙丘上晒太阳。”
  “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应该有疗养所。”
  “没听说那儿有疗养所,我的邻居在乌兰巴托工作,他说东戈壁省有一家‘博尔敦布拉格疗养所’。”
  “乌兰巴托?他在那儿工作吗?”
  “他开采石油。”
  幸福西红柿收回注视循环滚动屏幕的目光,走向一位妻子正在进行剖宫产手术的男子,“你的邻居叫什么名字?”
  “他的儿子是上官巴第。”
  在灰蒙蒙的烟雾中,隐隐约约地浮现一片干芦苇与铺陈在铁轨下面呈覆斗形碎石堆。燕衔泥巴踩踏涂抹了沥青的枕木,若有所思地抓捏耳垂,“那时有晨雾。还有一群羊。”
  在最新版本的地区地图上只是标注了从一颗红色五角星朝东像血管一样延伸的一条黑白相间的线条。
  燕衔泥巴缺乏更加详尽的标识以确定耶稣铜像遗落的具体方位。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团团晃动的白色影子,于是,从狭窄的台阶走下铁轨。一条小河从远处流经桥下的碎石,拱型桥洞上胡乱地涂写了肮脏的语言。烟雾中,一辆火车轰隆隆地驶过了桥。
  燕衔泥巴失落落地攀爬上野草丛生的斜坡,继续行走在铁轨上,偶尔放眼望过去,空气中飘飞着浓得化不开的层层烟雾。她轻缓地抚摸微凸的腹部,“对我而言,生活从此不再单调与苍白。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实。
  “一个孩子。我正在孕育一个……灵魂的寄托。”
  燕衔泥巴坚定的眼睛里慢慢地浮显出幸福西红柿迷惘的脸庞,“我只是需要一个孩子,充实自己的生活。”忽然,她恍惚地听到一阵羊的咩叫,又好像是幻听。她欣喜若狂地又四下张望,阴沉的雾使她看不清半英里之外的物体。
  燕衔泥巴模仿粉红杜鹃搜集风的姿势,挥一挥手,似乎抓到了一股风或者浓雾。
  在一片微微泛黄的草丛中,一位牧羊人用袖口擦拭了铜像上的灰尘,扬起了集结羊群的皮鞭。
  一只羔羊惊慌地经过燕衔泥巴颤栗的鞋尖,她伸出了被抓揉成许多折痕的3图格里克纸币。
  “蒙古国钞票。换你挂在脖子上的铜像。”
  高大密实的白桦林从容地延伸向天边,翠绿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忽然,一匹白马嘶鸣着从白桦林深处脱缰而出,同时腾空的左前蹄与两个后蹄以慢三拍的节奏带动右前蹄奔跃,马鬃像被风鼓吹的旗帜一样飞扬不止,胡乱地被践踩的成片蒲公英嫩黄花朵与刨起的地表纷纷从钢制马蹄掌上飞落而下。
  幸福西红柿烦躁的内心里腾跃一匹欲冲破层层不对称的障碍木桩,抵达觅寻血缘的山崖之巅的骏马,他模模糊糊地看见苏赫巴托广场上一尊高大的苏赫巴托骑马铜像,马的左前腿扬起,蹄子内收,一把按插在精雕剑鞘里的长剑挂挎在左胸口上配戴一枚勋章的英勇骑士身体的左侧,高筒靴子套进马鞍镫子里,他的右手高举向天空,左手抓住缰绳。
  “我不要缰绳,我讨厌缰绳。
  “你知道我讨厌绳子。”
  幸福西红柿难以控制繁杂又翻云覆雨的心绪,“我相信我被赐予了生命就是要寻找我的父亲,这是母亲养育我的意图。
  “我确信母亲的心声……我不敢确信这就是我的责任。”
  幸福西红柿走出拥挤的出口,坚毅的眼睛意外地捕捉到一件用细链子挂在胸前的小饰物。
  “……我好像在哪里看见过相同的铜像……或许它们有同样的背景……心脏部位都有一个红点。”
  幸福西红柿的视线完全被眼前晃荡的耶稣铜像捕获,促使他迅速地回想可能与之相关的事件……
  “现在我不苛求你理解这份礼物的真正意图……你应当把铜像随时带在身边……你只要找到另一个胸口上有特殊红点的铜像,就能够见到你的爸爸。”
  “你总是提示我随时带着‘耶稣’……你卑鄙地利用了你的儿子。”
  在乌兰巴托的街道上,幸福西红柿与同样在心脏部位有一个红点的耶稣铜像巧合地相遇,人潮涌动的眼前浮显出一环发亮的光圈……他恍恍惚惚地飞奔而去,内心里充满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悲切……他想扯开干渴的喉咙,迸发出从未体验过的纷繁复杂的呐喊……忽然,他被突如其来的尖利声音撞击了。在被这种瞬间发出的尖锐声音撞击的同时,他紧抱在怀里的相框被罪恶的卡车轮胎碾压。如释重负般倒下去的时候,他繁杂的思绪慢慢地汇聚成一个虚弱的圆点。
  “你的单纯能够让我安静下来,我以为和你在一起,就可以和我的妈妈保持一种和谐的融洽,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可是,她错乱的神经间歇地发作。
  “我不能控制自己的忧伤与冲动,我想变成一个平面,这样我就能够忘掉痛苦,难道我很过分吗?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怎么样面对我的厄运……我无法呼吸,这一切让我无法呼吸。
  “要不是你的倾听,我没有勇气面对我自己,我已经没有办法摆脱眼前的不幸。
  “我们之间出现了不可挽回的问题,我的年龄,我的家庭,我的经历……我超乎年龄的成熟,不,我还没有成熟……你柔弱的手指承受不了我难以忍受的一切。
  “不要在乎我,在乎我一个人。”
  “我只在乎自己,自己的感应,还有正在体会的感受。”
  “生活让我如此失望。”
  “或许我让你为难了。”
  “你希望我是幸福的。”
  “你了解我最真实的想法。”
  “只有你……懂我的感受……不要惦记我。”
  幸福西红柿模糊不清地看见一个恍惚的影子弯下身体拾捡起被碾碎了的相框,透过碎裂的玻璃,注视着黑白照片。
  巴第娇嫩的脸部轮匝肌肉缓缓地抽搐起来,血液冲动地涌向惆怅的脑袋,由衷地感觉一种细微的震慑。他抬起头,强烈地体会到似曾相识,乃至熟识的感应得到了相对比较清晰的应证。
  幸福西红柿正在经历的现实变成一种幻觉,虚无的爱、旧仓库、书籍、行走的每一个脚印、所有曾经发生的有关他的事件都幻化成一种咒语,正在远离他。四周在坍塌,这个世界在坍塌,他正在得到通畅的呼吸与自由,
  在错乱的幻觉中,幸福西红柿变得异常轻盈,仿佛一缕青烟从他的身体里袅绕地上升,飘向天界。
  瘫倒在坚硬的陆地地表的幸福西红柿感觉自己滑向了海洋的深处,从额角上横溢的血液浸染了他的每一寸皮肤,发出诸如鲜红朱砂般的金属光泽,又如同三角帆蚌受沙粒刺激分泌珍珠质逐层包裹形成的圆粒珍珠一样发出天然银质光泽。
  在嫣红的水世界里,漂浮着一只木筏,木筏上面像旗帜一样摇曳的一块白手帕轻缓地飘落到幸福西红柿的身体,“妈妈的子宫是我睡觉时候的一个舒适的摇篮,愿意死亡时候的一口可以透气的棺材。”
  “我声明,我出走不是对生命的仇恨,我相信是出于对……母亲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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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来车往里有没有神的光芒 。
  “北京在哪儿,乌兰巴托在哪儿,世界在哪儿,我在哪儿?”
  幸福西红柿模糊地看见木制栅栏围起的坟茔,直立的十字架直指向天空。他前所未有地跌入内心的安宁,感觉自己像婴儿一样被搂抱在父亲的臂弯里,在父亲充满愧疚的注视中,体会到了生命终结时候的无比幸福。
  “我相信上官熙……我的爸爸……”
  巴第停止离开的脚步,莫名其妙地扭转了身体,重新注视着费劲地喘息的幸福西红柿。
  教堂的钟声、瀑布漫起的水雾、火车的鸣笛、大提琴与钢琴的奏鸣、两种思想的决斗、布谷鸟的啼鸣、雨中飞起的鱼、燃烧的白蜡烛与无声的萤火虫在哪儿?
  鬣狗式的女孩们,非洲豹式的女孩们,草原狼式的和乌鸦式的女孩们在哪儿?那些我们所曾知道的强烈的,汹涌的,好斗的女孩们在哪儿?
  一位男孩抓起一盒卡式影像带,用手指勾抽出带子,卡壳两个圆孔外侧的轴轮顺沿同一个方向哗哗地转动。他拖拉像天使的飘带一样发出晶亮的带子,走向木马玩具。
  “妈妈,我给马套上了绳子。”
  燕衔泥巴从颜料抽屉里取出群青,赭石,架起画架子。男孩好奇地爬向了伫立在地毯上的耶稣铜像。她优雅地抬起脑袋,观察光线照射在弯曲的身体而投映在地毯上的美妙的阴影,闪烁着慈祥的眼睛已经流溢出无比璀璨的光芒,光芒中逐渐显现模糊的空白,空白中已然渐渐浮显了真实的轮廓。浑圆的屁股,发亮的皮肤。她沉稳地把握感觉,把握深远的意味。
  “这是圣母的恩赐。”
  男孩直起身体,谨慎地跳过调色板,一支画笔,散落的宣纸,径直站到燕衔泥巴的面前,扬起了倔强的下巴,“我要爸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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