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舞者-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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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也不会有。”
虽然我有些虚张声势,但苏拉没吃我这套,她微笑起来,脸色一如既往地平静,但我从她眼睛里看见一抹苦乐掺半的神色。“沙虎已经不再独来独往了?”
她当然是在说黛。我看了那裹着麻布,浑身晒伤的北方姑娘一眼。不论是人还是兽,沙虎从来都不喜欢与同类为伴,它们是孤独的野兽。但是,我正要开口否认,话却卡在嗓子里。不知为什么,我想起那只死在我剑下的雄虎,——那只为了保护雌虎和幼崽而死的雄虎。
我笑了:“这只沙虎不过暂时和北方女人结伴罢了。”
苏拉跪下身子,把矛和骨雕重新包起来。她抬起下巴打量着黛。“这姑娘情况很糟,不过她身子够结实。若是其他人,即使晒伤没有这么严重,也早该送命了。我想她不久就会复元的。”她扫了我一眼,“把北方人带进庞加来,你绝对是脑袋进沙了。”
“是她自己要来的,”我耸耸肩,“她给我钱,让我带她去竺拉。剑舞者从来不会拒绝金子,很长时间没接过生意的剑舞者就更没理由说不了。”
“楚拉也从不对金子说不。只要有一线获得自由的希望,他们也不会拒绝危险,——即使这样的冒险往往以悲剧收场。”苏拉站起身来。我还没来得及接口,她已经身在帐篷外了。
这时,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腿。我低头看去时。惊讶地发现黛已经睁开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她那是什么意思?”
“巴莎!黛——别说话——”
“我的嗓子没晒伤。”黛小心翼翼,略带笨拙地说。她嘴上还盖着水疱,双唇干皴开裂,现在无法翘唇微笑,但我看见她眼睛里都是笑意。
那双眼睛比我印象中还要蓝。她的睫毛和头发被太阳漂成了金白色,新长出的皮肤透着鲜艳的粉色。
我皱起眉头:“专心休息,别说话。”
“我死不了,虎——也许你带我进庞加真是脑袋里进了沙,但我死不了。”
“你听见苏拉的话了。”我埋怨道。
“我什么都听见了,”她说,“我可不是一直在睡。”
黛的眼睛突然模糊起来。她难为情地扭过头去,不想让我看见她的泪水。
“没关系,”我说,“我不会觉得你是个懦弱的人。你一点也不弱,——你不过刚和沙漠癫狂症干了一架,现在有些累罢了。”
她困难地吞下口唾沫,喉咙动了动,脖子上的旧皮随之开裂脱落。“我找不着方向,四处徘徊时,心里一直知道你在我身边。而且——我还知道,我重新变回自己时,第一眼看到的人准是你。”
我不安地耸耸肩:“好吧,是的……我要对你负责。你看,你付了钱,让我带你去竺拉,我总不能把你丢下不管吧,我可不想自己砸了招牌。”
“剑舞者从来不会拒绝金子。”她声音里带着点儿嘲讽的味道。
我露齿一笑。几天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如此良好。“你该有心理准备了:说好的价钱不算数啦,我要提价。我跟你说过,每救你一命,价格就得涨一次。”
“你才救过我一次。”
“你欠我三条命。”
“三条命!”
我扳着手指算起来:“沙虎,汗吉人,还有你这次死里逃生。”
她拼尽全力瞪着我:“是你自己把我们带迷路的!”
“怪汗吉人去吧。这和我没关系。”
“又不是你让赛尔赛特人来救我们的。”她一针见血地指出,“这都要感谢神,——我的神。”
我沉下脸来:“等到了竺拉我们再算帐也不迟。到竺拉前我可能还要多救你几次,价钱还得往上翻。”
“你好像有些健忘吧?汗吉人把我的金子都拿走了。”她眨眨眼睛,“我没法给你加价了。”
“那么……恐怕我得开点新条件了。”我慢慢露出个暧昧的微笑。
她用北方话嘶声嘀咕了句什么,然后虚弱地笑起来。“是的,也许……来日我们得重新谈过。”
真值得期待。我若有所思地微笑着点点头。
黛叹了口气:“无论在南在北,你们都一样。”
“谁都一样?”
“男人啊。”
“你是还没清醒吧。”
“我是见得多啦。”她回了一句,声音突然柔和起来,“愿意跟我说说吗?”
“说什么?”
她目不斜视地盯着我:“你和赛尔赛特人一起生活时的事。”
我觉得好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和苏拉说说过去的事也就罢了,毕竟她自己就是我回忆中的一份子;但对陌生人开口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使是苏拉,也小心地绕开这个话题,她知道过去对我意味着什么。可是,黛正用她的蓝眼睛盯着我,静静地期待着(更别提她还是大病初愈)。也许和她说说也没什么坏处。
“那可是私人问题。”我嘀咕道。
“她说,是过去那些日子让你成了今天的沙虎。我只认识现在的你,所以想听听过去的事。”
我浑身紧张起来,肌肉紧绷,胃里像开了锅,刚长出的皮肤上冷汗涔涔。“不,我不能说。”
她无力再支起眼皮似的阖上眼睛。“我信任你,把自己的命托付给你,而你也以我的信任为荣。我知道得很清楚,你希望我拿什么报答你……虎——虽然你脸上一本正经,但你的眼睛骗不了人。其实,大部分男人都比你直截了当得多,只要看看脸,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虚弱地牵了牵嘴角,仿佛想挤出个微笑,“只有告诉我你的过去,我才能更好地了解现在的你。”
“黑地板板,黛——我的过去可不是什么规规矩矩的好话题。”
“我可没说你过去一定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她笑了起来,虽然那笑容中夹杂着一丝犹疑,“他们是你的族人,虎。你看见他们不高兴吗?”
我记得她说过北方人很重视族系关系。正是因为骨肉之情,她才会只身南下,给自己找上一堆无论对男人女人来说都无比匪夷所思的麻烦。
“我不是赛尔赛特人。”我干巴巴地辩解道,——好吧,就算我欠她的。“没人知道我是哪儿人。”
“那么——总是赛尔赛特人把你养大的吧。你对他们就没想法吗?”
“有想法,太有想法了。”我心里突然一阵苦涩,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是的,的确是赛尔赛特人把我养大的,但他们让我见识了黑地的滋味。黛,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个楚拉。”我啐出最后一个词,仿佛不想让它的酸臭味留在嘴里。“楚拉是奴隶的意思。黛,我是个没有名字的人。”
黛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奴隶!”
她的脸上写满震惊和痛惜。可以看出,她和我一样害怕这个词。不过,那张脸上没有鄙夷(毕竟,在庞加,一日为奴,终生不可能翻身),只有深切的同情与真诚的惊讶。
也许,北方人根本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人拿人当奴隶这种事(或者他们的奴隶命运没那么糟),不过在南方——尤其是庞加里,沦为奴隶的人注定要糟上一辈子罪。这头衔是彻头彻尾的侮辱,代表着肮脏与低贱。南方的奴隶等于动物,和驮东西的骡子没有区别。楚拉就是被人踢打,遭人唾弃,受人鄙夷的料,无论身心都受人管制。他们不是人,连狗,马和山羊都不如。
连他们自己都讨厌自己。
在南方,奴隶不过是主人的工具。
这工具的地位也就和地上的马粪相当。
的确。以前我那些少得可怜的睡眠时间都是在马粪堆里度过的。
我听见黛在吸冷气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上面这些话默念出声来。我想收回自己的话,咬紧牙关,把这些可怕的字眼吞进肚子里,藏到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我不喜欢诉苦。
但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
我闭上眼睛,只觉得心里重新充满了童年时代的孤独与悲伤,——还有愤怒,失落,以及狂乱的恐惧。正是这种不要命的恐惧,让一个小男孩鼓起勇气,手拿木矛,只身面对一只成年雄虎。
不,那根本谈不上勇气,只能算是孤注一掷的绝望。因为,那男孩知道,只要他杀了面前的野兽,就能为自己赢得自由。
即使是那野兽杀了他,他也会因此重获新生。
“所以,你为自由杀了那只沙虎。”
我看着黛:“我不光杀了它,——那只虎根本就是我唤来的。”
黛张开嘴,仿佛要问什么,但最终没开口。她渐渐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深吸一口气,破天荒地对一个女人说起自己重获自由的故事。
“那时候有个巫师,很受赛尔赛特人爱戴,——只要你足够强,他们就会把你捧上天。”我耸了耸肩,“不过,对我来说,他不光是巫师,还是个活生生的神。因为他对我保证说,要给我自由。”即使是现在,我也能清楚地回忆起他的声音:冷静,温和,令人安心。他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会获得自由。“他说,只有心里有自由的人才能获得自由。人们可以创造梦想,把梦境变成现实。只要我足够自信,就能把握自己的未来。他还说,世界上像他一样通晓魔法的人寥寥无几,但能帮我获得自由的那种魔法所有人都会。”我深吸一口气,清楚地记起那巫师说过的每一个字。“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即使其他人揍我我也不走。他理解我的痛苦,并以自己的方式帮了我一把:他给了我一个玩具。”
“玩具?”
“一只骨雕沙虎,”我耸耸肩,“一件小装饰品。他说,玩具能带给孩子心的自由,而心的自由就是身体的自由。说完这些话第二天他就不见了。”
黛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等我说下去。
我低头看着掌上那把北方剑留下的冻伤。既然黛自己也有些玄乎手段,也许她能理解我唤来的是怎样一种力量。
“我拿了玩具,天天对它说话。我给它起名字,为它编故事,故事里它有自己的家,而且无比饥饿……”我记起自己往日的低语,那些曾经回荡在骨雕虎耳边的声音重又回响在我耳旁。“我希望获得自由,——堂堂正正,名正言顺地获得自由,让术客也没法多说一个字。我乞求那只虎来找我,好让我杀了它。”
黛依旧一声不吭,专心等待着下文。
我回忆起光滑的骨雕躺在手中的触觉。我曾经无数次抚摩它,对它低声细语。每当这时,我会努力忘掉身边马粪与山羊的恶臭,忘记鞭子扫过脊背的感觉,忘记灵魂深处的刺痛。那刺痛来自一个男孩的自尊,——他想成为男子汉,却只被人当作牲口使唤。
但是,这一切我怎么忘得掉?我反复梦见那只属于我的虎,以及它将赐予我的自由。
“虎真的来了,”我说,“虎出现在赛尔赛特人面前。一开始我很高兴:它带来的是自由的味道。但稍后,我就看到了自由的代价。”我胃里泛起一阵夹杂着恶心的眩晕。这种感觉很熟悉。“虎是因为我的呼唤才出现的。一只活生生的沙虎,和我想象中一样凶残,一样庞大,而且无比饥饿。为了填饱肚子,它抓到什么就吃什么。”黛直视着我的眼睛,而我也没有转开视线,“孩子,巴莎……它吃了孩子。”
她唇间轻柔地呼出一口气,算是表示理解。
我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虽然帐篷里很热,但我还是浑身发冷:“赛尔赛特人完全不擅长战斗,更不习惯杀戮。他们牧羊为生,靠与人贸易过活。沙虎偷他们的孩子,长老们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捕杀它。他们不是没试过——有两个人跟着虎进了虎窝,想用刀捅死它,结果反而自己送了命。术客把所有法术全试了一遍,不过没一种奏效。于是,他告诉我们,有人犯了罪,这场灾难是天降的惩罚。杀掉野兽的人将永远受到部族诸神的祝福。”我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话。老朽而偏激的术客怎么也想不到,最后杀掉野兽的人会是个楚拉。“我的机会来了。我悄悄做了那木矛,——对于部族成员来说,身为一个楚拉,打这种东西的主意可不讨人喜欢。我一找到机会,就自己去追踪虎了。”
她的手放在我紧握的拳头上:“你的脸——”
我苦笑着,用开裂的指甲抚摩着疤痕的走向:“这是我付出的代价。你也见过沙虎,黛。你知道他们有多快,多要命。我跟在那只唤来的虎身后,手里只有一支矛。好在——我召唤那只虎时,没有祈望它一定是凶暴残忍的。很走运,它只给我留了这些疤。”我叹了口气,“不过,它到底吃了四个孩子,还杀了三个人。光凭这条,也完全值得我去冒险了。”
有什么东西模糊了黛的眼睛:“你不知道它是不是你唤来的!可能不过巧合罢了。那老巫师对你说的话是人都会说,——只要足够自信,你就能实现梦想。沙虎在庞加不是很常见吗?还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可能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别自责。”
我顿了顿,笑了起来:“你是个女巫,巴莎,你知道巫术是怎么回事。它是扭曲而危险的。只要手段对头,你就可以利用它,达成自己的愿望,但同时也必须付出代价。”
黛咬紧牙关:“你为什么说我是女巫?”
“你的剑,巴莎,——你那把离奇,难以置信的玩意儿,剑刃上还带着符文。”我抬起手,第一次将掌心上的烙印展示给她看,“它可狠狠亲了我一口,黛……我能感觉到它的力量。我能闻见巫术的味道,……或者说,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别哄我。那把剑上到处都是北方巫术的味道。”
黛转过脑袋,直直地盯着帐篷盖布,我看见她喉咙那儿动了动。“不止‘北方巫术’,”她不安地说,“它和我一样,都散发着罪与血的味道。和你一样,我将为此付出代价。”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盘问下去,她就要求我继续刚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