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卓] 水妖-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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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 第10期 … ’科幻小说银河奖征文
张卓
淅沥的雨被斜阳浸成一种退色的胭脂红色,星星点点、细细密密地从猩红的太阳对面斜落下来。
这些雨丝掉在西子头发里、皮肤上,于是她混身都沾满了血点一样的雨迹。这场太阳雨把西子吓坏了,她拼命地跑,猛然沉进一片暗红、没有边际的大海之中。海里长满了灰色的草,草越长越高,千丝万缕地缠住了西子,企图把她身体的某一部分硬扯出来。
西子拼命抱住一根看起来坚实的柱子,然而那柱子苍白而且冰凉,丝毫不能帮助她。草猛地一用劲,她身体里的一个东西便硬生生地被拽了出来。
“啊!不……”西子猛然惊醒,这次她终于看清了,被扯出去的,是一个肉团儿一样的婴儿。
唐玉进来时,西子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呆呆地蜷在沙发上。
唐玉恼怒地把报纸扔给她:“该死的记者,他们竟然把这件事捅出去了。”
西子没去捡掉在地上的报纸,但她仍然看见了报上用大号黑体字排版的标题:《虚拟影片,主演堕胎;风流导演,殷勤接送》。
“这对我们太不利了。露亚应该是个很纯洁的角色。”唐玉烦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我一直在做梦,每天都做同一个梦……”西子忽然说,声音很小。
唐玉仿佛没有听见,自顾自地说:“明天正式演出前,你千万别露面。那些记者我来对付……”
他回过头,才看见西子的神色。“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这可不行,露亚的脸应该是柔韧的古铜色。”
“露亚?”西子茫然地瞪着唐玉。
“当然。水妖——你的角色。”唐玉捧起西子溢满汗珠的脸,“你没事吧?”
“是的。当然。水妖,我的角色。”西子喃喃地重复着,推开了唐玉的手。
从西子家里出来,唐玉就被许多记者围住了,他只好摆出他一贯高雅的微笑迎接他们。
“唐导演,谣传一个月前你新片的主演西子做了堕胎手术,而且你们的关系一度非常亲密,这是否会影响影片的票房收入呢?”
唐玉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提问的记者。“我从一开始搞这部虚拟影片就知道会顶着很多压力,但是这些造谣者也不该中伤人家一个女孩子嘛!”他顿了顿,没等别的记者插上话又接着说,“其实,虚拟影片也不是那么可怕,电脑技术不会把一切都取代。这只是整个数字化社会中又一个新的尝试。和正常电影的拍摄手段比起来,它不过是个纤弱的新生儿,至少应该给它一个机会。”
“那么,虚拟影片的确切定义是什么?”
唐玉听见有人这么问暗自高兴,终于把话题从风流艳事引向影片本身了。
“我想虚拟世界大家都是知道的,现在就有虚拟银行、虚拟超市、虚拟图书馆等一切数字化的生存方式在网络中运行。事实上虚拟世界、虚拟生存这些词都是由虚拟现实这个词派生来的,它的意思是:对客观世界的如音像、感觉进行全面的模仿,甚至创造出世界上无法产生的东西而超越现实。这恰恰和电影的宗旨是一致的,从某种角度说,电影应该是最早的虚拟生存方式了。因此,利用虚拟技术辅助电影拍摄甚至代替摄影手段也该是符合逻辑的。
“具体地说,虚拟影片就是一切背景、道具、服装、化装和非主要演员都由电脑事先设计程序,而男、女主角只需要穿上虚拟外套进入那个虚拟场景之中发挥演技,而不会因为任何客观原因被喊停机,因为他们本身所处的就是角色所在的环境。然后电脑就会在几乎同一速度之内对他们的表演和背景进行处理,把幻象背景和演员结合起来,完整地反映到屏幕上。
“当然,这也需要一流演员,因为他们没有停机的机会。这么说起来倒有点儿像话剧了,不过它比话剧更完美,视觉效果更逼真。”
“那么由此发展下去,电影会不会演变成一种虚拟游戏呢?”
“这个问题我也曾经问过自己,结论是不会。因为虚拟影片只是用来烘托某种特殊效果、气氛的影片,而那种人物众多、语言复杂的影片,虚拟技术还根本无法取代真正的摄影手段,所以拍摄始终是电影发展的主流。
“而且《水妖》是有严谨的剧情的,演员提前已经进行过多次彩排,演出时,不管他们如何发挥始终要忠于剧本。这也正是虚拟电影同游戏的区别,游戏的随意性在影片里是绝对看不到的;游戏是娱乐,而虚拟影片是为了创造艺术上的自然和完美。”
“《水妖》是否与某种宗教有关?”
唐玉笑笑说:“与其说是宗教,不如说是古老的神话。传说,很久以前横跨非洲和南美的亚特兰蒂斯大陆载着它上面三百万人沉到海底演变成了由大理石和珊瑚礁砌成的亚特兰蒂斯城。而水妖的女主角露亚就是这座城里人鱼族的一员,她的鱼尾和幽灵般的歌声都是虚拟合成的,再加上电脑设计的海底特有的朦胧光线将会创造出电影史上最完美的人鱼形象。
“露亚为了寻找自己被潮汐卷上岸的孩子浮到水面,被渔民们误认为水妖。而男主角丹是个英雄式的人物——勇敢而英俊。他爱上露亚,但露亚并不理解,她生活在习惯与生存方式完全异于陆上人们的深海之中,她的种族有严厉而神秘的宗教,但不存在爱情。人鱼们在某个季节交配,然后产卵,孵化成小人鱼,他们野蛮而诡异但又如鱼一样纯洁。
“最终露亚在丹的帮助下找到了孩子,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她找到他只是为了要杀死他;那是他们祭神的一种仪式,她必须用第一个孩子的血来祭祀大海,这是他们部族与海神的约定。
“最后丹带着遗憾看着露亚逐渐远去。
“婴儿被杀的场面十分逼真,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将被尖锐的锋刃一点儿一点儿地刺死。不过大家不必担心,那个孩子也是电脑设计的虚拟产物。
“这部影片就是想反映不同文明之间的差距造成的遗憾和残忍的美。总之,明天就是首映式,你们大家都可以去看看。”
经过一阵轮番轰炸,记者们终于给唐玉让了道。他坐在敞篷的绿色宝马车里,心不在焉地把着方向盘,最近需要考虑的事太多了。
对付记者,唐玉绰绰有余,让他担心的却是西子,她那副若有所失的样子,让他很不舒服。不过他自己一开始迷恋的也就是这点:像只迷路的小羊那种令人疼惜的神情和总是躲在长发里的一脸朦胧。这也正是他选她做这部影片女主角的原因,唐玉觉得露亚这个角色最重要的是纯洁,接近于迷乱又很神秘的纯洁。但不是疯狂。最近西子眼里的某种东西让唐玉产生恐惧和负罪感。
不过这种感觉也不是很真切,只有他看见她时才隐约察觉到。但他是个很忙的人,特别是现在——所以他几乎不怎么见到她,于是这感觉也就很巧妙地被忽略掉了。
其实自从西子去过医院之后唐玉也曾考虑过更换角色,但那些风言风语束缚住了他的手脚,他怕人说这是不打自招。
唐玉翻来覆去地斟酌着每一个细节,无可奈可地摇摇头,胜败就看明天了。
第二天下起了绵绵细雨,阴霾的天气扰乱了唐玉的心情,然而一看到影院门前人山人海争相购票的人们他便兴奋起来。清冷的街道把影院门前的喧闹衬托得更加热烈了,唐玉感觉自己站在了成功的边缘。
西子尽量不让湿漉漉的雨丝掉在自己身上,她害怕它们接触皮肤的冰凉的感觉。
自从到了后台,西子就没接触到唐玉,她只是远远地看到他被人群簇拥的背影,她也曾努力靠近他,然而不久她自己也被记者包围了起来。
窗台上有一只米粒大的甲虫。西子偷偷从人群中跑出来之后,就在休息间静静看那甲虫翻身。
那是一只长着翅膀的黑色甲虫,不知为什么它被掀了个个儿,长着八支爪子的青白色腹部仰面朝天,而翅膀和厚厚的甲壳反被压在了身体之下。
它八支细长的爪子来回交替紊乱地蠕动,翅膀仿佛伴随着某种节奏一下一下费力地张开,笨重的身体在坚硬的水泥板上来回摩擦。西子很有耐心地看它挣扎,它身上如溺水人一样爆发的绝望的力量,让她感到满足。然而当她的目光接触到旁边已经干瘪了的同样被翻了个个儿的另一只甲虫的尸体时,她怔住了。
很明显,它曾经努力过,很用力很绝望地努力过,但它始终无法翻转身子,它永远也逃不出去。
西子疯狂地从休息室跑了出去。
在会客室西子找到了唐玉。唐玉正很温驯地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讲话,看见西子便介绍道:“西子,这位是孟夫人——咱们的投资商。”
“不用介绍,我认识——她是‘露亚’。”孟夫人拉住西子的手,“早闻大名。
“你、你好……”西子抽出手,慌乱地搜寻唐玉的目光。
唐玉扭过身,指着电脑屏幕说:“你来得正好,孟夫人正和我讨论亚特兰蒂斯城的背景设计……”
“非常逼真,特别是这些柱子。”孟夫人随声附和。
西子用力地捋了一下头发,尽量装作用心的样子看那屏幕。
高耸的柱子苍白地排列着,支撑着那座虚幻的宫殿。
西子恐惧地朝后退着,那柱子竟然与她梦中的柱子完全一样。她无力地想抓住什么,然而刚触到唐玉的手她便像触电一样躲开了。
这时男主角走进来:“咦,西子?你怎么在这儿?还差十几分钟就开演了,快跟我走。”
目送两人离去的背影,孟夫人笑了一下说:“很不错的搭档嘛!”
唐玉暗暗琢磨她的笑是否暗示什么,讪笑地说:“到点了,咱们也入座吧。”
唐玉为了强调演出时的新鲜感,从没让西子试穿过这套与电脑相连的虚拟外套。西子第一次穿它有些紧张,手心里的汗粘粘腻腻地粘着手指。
四周的场景开始模糊,白色的墙壁逐渐变蓝,冰凉、腥咸的海的味道越来越浓,西子吃惊地看着自己的腿变成布满鳞片的鱼尾。周围隐约浮现出遥远寂静的大理石建造的雄伟宫殿。
转瞬之间,西子便置身于古老的深海之底——亚特兰蒂斯城了。
唐玉吩咐工作人员把剧本影印件发给观众——他们中间有许多记者或圈内人士——他要让他们知道就像他说的,这不是游戏而是电影,一切都将忠实于剧本。
冰凉的海水刺得皮肤硬生生地疼,太强烈的逼真感反而让西子觉得一切都像一场虚幻的梦的一部分。西子已经彻底无法把握剧情,完全是情节推着她走,一句一句熟练的台词机械地从她嘴里僵硬地吐出来。然而当她终于相信这场梦,并且完全沉浸于其中时她开始疯狂……
长老从嶙峋的珊瑚礁后走了出来,睁着惊恐的眼睛颤抖地对她说:“神说:没有那个孩子,我们将——灭亡!你要找到它,一定要找到!”
西子诧异地盯着长老鼻子上的汗珠和衣角生动的褶皱,她无法相信这个被吓坏的老人只是电脑设计的幻影。
“这是真的吗?”西子朝长老走过去,她觉得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比什么都来得重要,或者她根本就是露亚,关于西子和西子的经历才不过是场梦;而现在,她醒了。
什么东西凉凉地撞了她的鱼尾,西子回过头。是柱子,白色的柱子,她回身摸了摸,凉的——冰凉,就像梦中的一样。
西子终于明白了,原来她根本就是露亚,而西子才是个梦影,所以她的梦中之梦才会梦见什么东西夺走了她的一部分,那是因为她的孩子丢了。
露亚穿过珊瑚群朝海面浮去。她要找到她的孩子,必须找到。
唐玉擦了擦头上的汗,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虽然开始时西子有些生硬。时间像淅沥的雨细细碎碎地流走,电影眼看要结束了。
露亚怀里的婴儿睡着了,柔软的小手捧着她的乳房,弯弯的嘴唇是肉红色的,轻轻巧巧地翘着。孩子的身体又滑又嫩,触到露亚的皮肤,让她感到温暖而舒适。她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孩子,生怕一用力就会碰碎了他。
放映厅传来人群骚动的声音,银幕上的西子坐在礁石上的背影已经定格了十分钟,仍旧不见她回身。
导演室里的唐玉冷汗掉了下来,他用通话器对事先装在西子耳朵里的接收器说道:“西子,听见吗?转过身来……”
露亚猛地听见一个声音从空中传来。
“西子?”
是谁在咕她梦中的名字?
对了,是海神。神知道一切。露亚想起她必须杀死怀中的孩子,以婴儿的血平息海的愤怒。
孩子仿佛将要惊醒,在露亚怀里时运着翻子个身又睡了。
“西子,你得按剧情发展进行,观众手里有剧本。”唐玉的声音变得粗暴,“快点,快杀死那孩子!”
夕阳斜挂在海面上摇摇欲坠,海面一片猩红。环绕排山倒海地就要扑出来。观众席猛然静止,露亚的头缓缓、缓缓地转过来。
“不,绝不!他是我的!”
疯狂的夕阳在西子眼中爆出一朵鲜红的火花,背后的海衬着紫色的天空呼呼地燃烧起来。
第二报纸登满了《水妖彻底失败,西子精神失常》、《美丽的女水妖被送进疯人院》、《虚拟电影,无形的精神杀手》这样的标题。
墙上的影片宣传画被一阵风掀到人行道上,西子失神的眼睛透过画纸费力地凝望着灰蓝的天空,不一会儿便被一只黑色皮靴踏在了脚下。
婉玲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