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短篇科幻小说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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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老是呆在地面,自下而上思考事物,他就什么都不会发现:因为地球的引力总是吸引思想的活力。”苏格拉底忍不住笑了。
他将双手放在面前细细研究着:短而粗的手指,结实有力的手腕。这就是他的手。这双长满老茧的手使他一生受益无穷,他像父亲一样干过石匠,参加过雅典自卫战,在运动场上受过训练。然而,现在他用手摸脸,却什么也感觉不到。这里应该是下巴、前额、塌鼻子、厚嘴唇,可却一无所有。他摸着的是空气。本来是脸的地方,他的手却对穿对过。他双手用力互压,却毫无感觉。
他自忖: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也许,这是年轻的柏拉图喜欢驻足凝思的一方净土,这里的一切都是尽善尽美,都是虚无缥缈的。我周围是理想之云,并非实实在在的云。我踏在上面行走的是理想之空气。连我苏格拉底自己也是从我那卑俗的肉体解脱出来的理想。是这样的吗?有可能。
他伫立一会儿,思索可不可能。他转念一想,这说不定是死后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许会遇见神。也许诸神愿意屈尊和我交谈。雅典娜和我谈智慧,赫耳墨斯和我谈速度,阿瑞斯和我谈勇敢,还有宙斯和我谈——谈什么都行。不用说,我在诸神面前会像个傻瓜,但这不要紧:凡是奢望与诸神平起平坐交谈的人都是傻瓜。我不抱幻想。
苏格拉底举目仰望,只见天空金灿灿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微笑,穿行在波谲云诡的世界中,去寻找诸神。
坦纳说:“现在你有什么想法?仍然悲观吗?”
“现在还难说。”理查森满脸愁容。“他看起来像苏格拉底,是吗?”
“这是最容易做到的。我们掌握了大量对苏格拉底的描写:扁平大鼻子、秃顶、厚嘴唇、短脖子,这些描写都来自认识他的人。正如人人都能认出福尔摩斯或者唐·吉诃德一样,这张标准的苏格拉底脸人人都能认出。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脑子里的所想所思,那才决定我们是否真的合成了苏格拉底。”
“他在那儿漫游的时候,显得平静、幽默,十足的哲学家风度。”理查森阴郁地说:“我仍然很怀疑。我们已经试了新的视差滤波器。但恐怕我们要遇到从前法国人实验唐·吉诃德、我们实验福尔摩斯、摩西、恺撒时所遇到的同样问题。神话与幻想对数据的污染太大了。苏格拉底穿过历史的迷雾向我们走来,已经是半真实半虚构的,说不准全是虚构的了。就我们所知,我们对他的了解全部来自柏拉图对他的虚构,正如柯南道尔对福尔摩斯的虚构。所以,我担心我们将得到的是一个二手货,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一个缺乏智慧闪光的东西,而我们追求的恰恰是智慧。”
“可是新滤波器——”
“也许,也许。”坦纳固执地摇摇头:“福尔摩斯和唐·吉诃德是百分之百的虚构,他们是作者为我们杜撰出来的,是以一维的方式存在的。只要拨开后来读者与评论家误读曲解的迷雾,就会真相大白:原来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也许柏拉图出于自己的目的虚构了许多关于苏格拉底的东西,但还有许多东西不是虚构的。他真正存在过,他确确实实在公元前五世纪参与了雅典的事务。除开他与柏拉图的对话录外,他还在他的许多同时代人所写的书中占有显要位置。这就给我们提供了你所追求的视差效果——从多种角度审视他,是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们实验摩西就毫无进展。难道他是虚构的吗?”
“谁说得准?你能得到的依据只有《圣经》以及《圣经》评论,显然信息有限。”在坦纳看来,理查森的悲观失望肯定是一种防卫机制,用来避免新的失败可能。苏格拉底毕竟不是他理查森的选择,再说,这次他已经使用了新的加强增强型方法即视差程序,视差程序是人工智能程序的最新改进版。
“干吧,”坦纳说,“把皮萨罗索调出来,让他俩对话。到时候,我们就会发现你设计的苏格拉底究竟怎么样?”
远方又是一阵骚动,珍珠色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朦胧的小黑点,在微光闪烁的白色背景里犹如一块污垢、一个瑕疵。
皮萨罗索心想又来了一个魔鬼,也许和前一个一样,是个美国人,只想露出一张脸:短头发,没有胡子。可是,当这个人走近时,皮萨罗索看出他不像前一个。短而粗的身材,宽肩膀,厚胸膛,几乎秃顶了,胡子又浓又密,乱蓬蓬的,显得苍老,至少60岁,说不定有65岁了。相貌丑陋,鼓眼睛,塌鼻子,鼻孔张得大大的,脖子短得仿佛他那颗硕大的头是直接从躯体伸出来似的。穿了一件破烂的棕色薄长袍,赤着一双脚。
“喂,”皮萨罗索叫道,“你!魔鬼,魔鬼!你也是美国人吗?”
“对不起。你是说‘雅典人’吗?”
“我说的是美国人,先前那个人就是。魔鬼,你也是从美国来的吗?”
来人耸了耸肩:“不是,我想不是。我是雅典人。”魔鬼的眼睛闪射出好奇、嘲弄的光芒。“是希腊人吗?这个魔鬼是希腊人吗?”
“我是雅典人,”丑八怪重复道,“我名叫苏格拉底。我不能告诉你希腊人是什么人,除非希腊人是你称作的雅典人。”他说得很慢,而且老是重复,就好像痴人呓语。
皮萨罗索以前遇到过这种人,根据他的经验,这种人实际上是大智若愚。于是,一种好奇感油然而生。
“再说,我不是魔鬼,我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得你一眼就看出了。”
皮萨罗索哼了一声说:“你喜欢咬文嚼字,是吗?”
“这不是什么低级趣味,朋友。”来人说着就随便将手抄在背后,安详地伫立着,脸上挂着微笑,凝视远方,身子悠闲地前后摇晃。
“怎么样?”坦纳说,“这是不是苏格拉底?”
理查森抬起头来,点了一下。他似乎既如释重负,又有些疑惑:“我得承认,还不错,他显得栩栩如生。”
“他很有性格,不是吗?”坦纳说,“我很欣赏他走到皮萨罗索面前的风度,落落大方。他一点也不怕皮萨罗索。”
“有什么好怕的?”
“难道你不怕吗?假如你来到上帝才知道的鬼地方,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怎么来到那里的,突然你看见 皮萨罗索这样凶神恶煞的怪人,身披铠甲,手持长剑,站在你面前——”坦纳摇了摇头,“也许不怕。他毕竟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什么都不怕,只怕枯燥。”
“再说,皮萨罗索仅仅是模拟人,仅仅是软件。”
“这个你一直在讲。可是苏格拉底并不知道。”
“是呀,”理查森说,他似乎沉思了一阵,“也许这里有名堂。”
“什么?”
“如果我们的苏格拉底像柏拉图所描写的苏格拉底——而且也应该像,那么他就可能招人讨厌。也许皮萨罗索不喜欢苏格拉底玩的语言小把戏,如果皮萨罗索真不想玩的话,那么我想从理论上讲,他就有可能做出攻击性的反应。”
坦纳大吃一惊,他猛然转过身来说:“他能够伤害苏格拉底吗?”
“谁知道呢?”理查森说,“在现实世界中,一个程序肯定能够毁坏另一个程序,说不定一个模拟人能够对另一个模拟人构成威胁。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全新的领域。”
头发花白的高个子咆哮道:“你说你是雅典人,不是希腊人,我越听越糊涂。也许你是个傻瓜,对吗?或者说,你认为我是个傻瓜。”
“我不知道你是谁?你有没有可能是个神呢?”
“神?”
“是的。”苏格拉底说,他端详对方。皮萨罗索满脸凶相,目光冷峻。“也许你是阿瑞斯。你有一副战神的凶猛相,而且还穿着铠甲,不过你的铠甲与我看见过的不一样。这个地方太怪诞了,很可能是诸神住的地方,你穿的可能就是神的铠甲。如果你是阿瑞斯,我就向你致敬。我是雅典的苏格拉底,石匠的儿子。”
“你在胡言乱语。我可不知道你的什么阿瑞斯。”
“他是战神,那还用说!人人都知道,除非是野蛮人。那么,你是野蛮人吗?我敢说,你说话听起来就像野蛮人——不过,我说的话听起来也像野蛮人,我可是说了一辈子典雅的希腊语呀。这里的怪事的确多。”
“又是你的语言问题,”坦纳说,“难道你就不能将古希腊语搞正确吗?再不然他们俩彼此讲的都是西班牙语,是吗?”
“皮萨罗索以为他们讲的是西班牙语,苏格拉底以为他们讲的是希腊语。不用说,希腊语当然走样了。我们无法知道录音时代之前的任何一门口语,我们只能猜测。”
“难道你就不能——”
“别扯了。”理查森说。皮萨罗索说:“老兄,我也许是个大坏蛋,但不是野蛮人。所以注意你的嘴巴,我不想再听到亵渎的话。”
“如果我亵渎了你,请原谅我。我是无意的。你说一说我冒犯你了什么,我就不会再犯了。”
“胡说我是什么神呀,只有异教徒才会说这种话,希腊人是不会的。不过,也许你是个希腊异教徒,那就不怪你。异教徒处处都看见神。我看起来像神吗?我是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索,是大名鼎鼎的军人,陆军上校萨洛· 皮萨罗索的儿子。我父亲参加过西班牙帝国战争,我也打了一辈子的仗。”
“这么说来,你不是一个神,只是一名士兵吗?很好,我也当过兵。我想我与士兵在一起比与神在一起更随便些,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士兵?你?” 皮萨罗索笑了。这个比马夫还要邋遢的凡夫俗子居然当过兵?“参加过什么战争?”
“雅典战争。我在波绨达打过仗,当时科林斯人闹事,拒绝向我们纳贡。那里冰天雪地,久攻不下,但我们还是恪尽职守。后来,我又在德里尔姆同皮奥夏人打了几年仗。当时拉基斯是我们的统帅,我们打了败仗,但我们在撤退中还是英勇杀敌的。后来——”
“够了,” 皮萨罗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些战争我不熟悉。”这家伙准是一个私人雇佣兵,一个出身低贱的人。
“那么,我想这里就是他们运士兵尸体来的地方。”
“这么说,我们是死人吗?”
“早就死了。现在的国王是阿方索,教皇是庇护,你不会相信他们是多少世。庇护十六世,我想是那个魔鬼说的。另外,美国人说今年是2130年,我记得去年才是1539年。你认为呢?”
那个自称为苏格拉底的人又耸了耸肩:“在雅典,我们使用不同的年历。就算我们死了——我想这很有可能,因为这个地方怪兮兮的,我的身体轻飘飘的。我估计这是阴间生活。这是有德行的人还是无德行的人死后才去的地方?不管有没有德行,所有人死后都要往那地方去的。你怎么看?”
“我还没有想出来。”皮萨罗索说。“你生前是有德行还是没有?”
“你是说我有罪孽吗?”
“是的, 可以用这个词语。”
“他想知道我是否有罪孽,”皮萨罗索吃了一惊,“他问我是不是有罪孽,我的一生有没有德行,关他什么事!”
“我觉得有趣,”苏格拉底说,“为了争论的缘故,请允许我提几个小小的问题——”
“瞧,开始了,”坦纳说,“你看出没有?你成功了!苏格拉底一步步地将他拖进争论!”
理查森兴奋得两眼发光:“可不是!真是太神奇了,哈瑞!”
“苏格拉底要把他驳得体无完肤。”
“这我倒说不准。”理查森说。
“我既索取也给予,”皮萨罗索说,“如果我受到伤害,我就还以伤害。这有什么罪孽可言,不过是常识罢了。一个人要在世上活下去并且立住脚,就得做必要的事情。我偶尔忘记了戒斋,或者妄称上帝之名——这些我承认是罪孽——但这就表明我是罪孽深重吗?我一有时间就忏悔。这是一个罪恶的世界,我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为什么非要对我过不去呢?为什么? 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上帝创造的,上帝是按他的形象创造我的。”
“那么,你是个有德行的人,对吗?”
“反正我不是有罪的人。我告诉过你,即使我有罪,我也进行了忏悔,从而将我的罪孽洗刷得干干净净的。”
“是这样的。”苏格拉底说,“这么说,你是个有德行的人,我们来到了一个好地方。但我想弄个水落石出,请再告诉我一遍:你的良心是完全清白的吗?”
“你是忏悔牧师吗?”
“我只是一个在追求知识的愚昧的人。你可以帮助我,和我一道探索。如果说我来到了这个有德行的人的地方,那就意味着我自己生前一定是个有德行的人。因此,为使我放心,请让我知道你做没有做过什么悔恨的事,使你的灵魂至今仍然感到不安。”
皮萨罗索不安地躁动起来。“这个,”他说,“我曾经杀过一位国王。”
“是坏国王吗?是你们城市的敌人吗?”
“不是,他是一位贤明善良的国王。”
“那么,你就应该悔恨了,因为杀贤君肯定是一种罪孽。”
“可他是一个异教徒。”
“一个什么?”
“他否定上帝。”
“他否定他自己的上帝吗?”苏格拉底说,“那么,杀他就不怎么错。”
“不是。他否定我的上帝,他信他自己的上帝。所以说,他是一个异教徒。而且,他的人民全都是异教徒,因为他们效仿他。这怎么行?他们效仿他,就是冒着下地狱的风险。我杀他是为了拯救他的人民的灵魂,我杀他是出于对上帝的爱。”
“可是,你不是说所有的神都是一个上帝的化身,是吗?”
皮萨罗索想了一下。“我想,从某种角度说,是这样的。”
“而且,侍奉神本身难道不就是敬畏神吗?”
“苏格拉底,不是敬畏神还会是什么呢?”
“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根据他的神的教义忠实地侍奉他的神,那么他的行为就是敬畏神,是吗?”
皮萨罗索皱着眉头说:“这个,如果你要这样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