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楼主_武当异人传-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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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当夜疏忽,入林之后忘了施禁,梅林虽对着后山,但尽头处隔着一条无底深壑,无可通行,非由自己前山来路绕越,不能人林,深夜之中,怎会有人到来?再者,禁制已设,外人稍在林中走动,必将埋伏引发,陷身危境,寸步难移,除非自己解救,万难脱险。这人却从容走来,又是一个男的,好生奇怪。绿华天性纯厚和善,不喜伤生,只将乌兽逼离花林,兼防风霜肆虐。惟恐鸟兽无心触禁,或有残余留在林内,送了性命,所设禁制虽未发挥全力,但是内中仍有无穷妙用,不论人兽入伏,即行昏倒。似此行动自如,宛如无觉,未免惊疑。有心发动全力,又恐无故伤人。微一迟疑之间,忽然看到来人手上也持有一根玉笛,竟和崔芜所赠的一般无二。想起连夜笛声,必是此人所发无疑;玉笛又和自己所有一样,曲子也是一家传授,必与寄母有点瓜葛。不禁消了敌意,停手相待。
白衣少年好似有什顾忌,欲前又却了两次,方始迎面走来。两下里相隔还有丈许,便即停住,躬身施了一礼,含笑问道:“姊姊可就是芳名有个玉字(绿华前生名凌玉儿,己见前文)的凌家姊姊么?明月梅花,空山孤赏,清兴幽情,正复不浅。适才玉笛虚擪,清吹未起,寒家故物,难得赏音。可能容小弟良宵侍游,一接芳尘么?”绿华见这少年猿臂鸢肩,丰仪朗秀,说话举止极其文雅谦和,又是连夜相见的吹笛人,不觉投缘。笑问:“你是何人,怎知我的名姓?连夜玉笛飞声,可是你吹的么?”少年道:“家母便是照看姊姊的碧梧仙子,此时往见昆仑派前辈名宿崔黑女,尚还未归,姊姊想早知道。
小弟崔晴,本在前山侍母学道,家母因受凌家伯母之托,姊姊来此寄宿,恐起居不便,小弟功课又严,特命后山辟洞修炼。家母素精音律,小弟从小随习,稍窃皮毛。数日前修炼小成,家母远出未归,一时闲中无聊,偶然厚笛遣怀,空山孤吹,不料竟获赏音,以前也曾常见姊姊徘徊明月梅花之下,人花并丽,同此清绝。虽以姊姊瑶岛滴仙,自顾庸俗,未敢冒昧通诚,私心景仰,已非朝夕。不知姊姊可肯不弃顽鄙,使小弟得以常侍清游,结为同道之友么?”
原来崔晴对她长年思恋,倾心已久,只因母命难违,不敢相见。近日素月流辉,梅花盛放,见绿华独自一人淡妆素雅,日夜徘徊花下,日华助艳,月魄添芳,加上满林红雪,十里香光,花容人面,交相映照,越觉玉朗珠辉,丰神绝世。不特尘世画图中无此美貌,便瑶岛群真,月窟仙侣之中,也未必有此佳人丽质,心中爱极。只是从来端谨,又记着母亲日常告诫说:“此女几生修积,父母俱是仙人,异日成就远大。我又从未对凌家夫妻说起洞中尚有一子,稍有嫌疑,不特无以见人,将来兵解时,不但得不到她父母帮助,转而成仇为害,都说不定,丝毫大意不得。并且此女仙骨仙根,志行高洁,似你这等旁门后进,必定鄙薄,何苦自找无趣?”因此不敢冒昧上前通词,更恐解禁入林,她生疑怪,反而触怒,小心翼翼,潜伺林外,遥窥玉人颜色,略解相思。连功课也无心去做,接连看了二三夜,越看越爱。想起绿华近年曾从母亲学笛,上月尚听吹奏,发音清妙,想必心爱。那玉笛原是两枝,分挂在前后洞。自己前曾精习,已得母亲所传十之七八,仅降龙、伏虎两曲未会,她便来此寄居,惟恐惊动,此调不弹,已好几年。何不乘月吹奏,如能引她自来,不是自去寻她,免得母亲回来责怪。相思情切,也未细想,忙将笛取出,去往后山,便于遥望之处吹奏起来。梅花明月,玉笛飞声,果然看出绿华似有赏音之意。只是月明林下,玉人依旧徒倚花间,不见行动,吹了大半夜,人也未来。
刚刚停吹,去往林外,隐身偷觑,人便栅姗归去,就在身侧走过。这一隔近,越觉风鬟雾鬓,缟袂单寒,仪态万方,照眼生缬,令人不敢逼视。却又万分不舍,一直尾随到绿华进洞安歇。
此夜仍旧擪笛清吹,吹上一阵,又去林外偷看,看上一会,飞回后山再吹,循环不已。接连好几夜过去,渐渐看出玉人不特赏音,并还带了笛来,大有从学之意,越发欣喜欲狂。于是改吹新曲,果然对方也在厚笛虚吹。似这样接连好几夜,只想对方一发声吹奏,立可进身。哪知所会的曲已完,对方始终不曾发出清吹。眼看月近下弦,凭着山居经历,不久天色便有剧变。梅花也早开到了极烂漫的时期,如非有人行法爱护,早已调残。再过几日,花落人去,晤对无期,咫尺天涯,其何以堪!当夜重奏明月梅花之曲,想到这里,正切相思,忽然瞥见两只白兔在林际追扑,虽未深入,并无异兆,心中奇怪,掩将过去一看,梅林竟未封禁,误以为玉人故意撤禁相待,不由喜出望外,忙即掩进林内。毕竟拿不定玉人心意,又以对方父母俱在名人门下,闻说法力甚高,不知深浅,恐被警觉不敢走近。小心翼翼掩向梅花丛中,屏立偷觑,渐渐看出对方事出无心,学笛之心却是甚切。有心回去再吹,因己无曲可传,加以越看越爱,一味偷餐秀色,不舍离去,几次想要现身通词,均以母命严厉,欲前又止。后见绿华起立徘徊,行去封禁,待要归去,觉着良机不再。又想:“心虽爱慕,不过想与玉人结个知友,常相往还,刘樊、葛鲍,原是双修,何况并无燕婉之求,同道相交,有什男女嫌疑可避?”当时心横胆壮,再也按捺不住。犹恐玉人怪他偷觑,故意走向远处,现身走来。
绿华山居幽寂,天真无邪,哪知对方早具深心,一看出是连夜吹笛人,已生好感。
再听说碧梧仙子崔芜之子,越发欣喜。闻言笑道:“只听寄母说后山瘴多,不知大哥就住在彼。连日偷学妙音,正烦指点,本是自家人,焉有见怪之理?妹子愚昧不学,以后还要常请教益呢。”崔晴见她音声清婉,珠玉丰神,接谈以后,越发心醉,闻言大喜。
勉强压着心跳,仍然故作从容,答道:“姊姊玉质仙根,分明瑶姬青女,天人谪降。小弟何人,能得常侍左右,结为同道之友,真乃三生幸事。家父母昔年海岛双修,原生愚兄弟两人。只因家母见先父遭劫兵解,长兄又误入旁门,为左道妖邪诱迫,与小南极四十七岛妖人为伍,时违母教,想起痛心,才带小弟来到这仙都后山锦春谷中,隐迹清修。
因家母所习颇杂,不是玄门正宗,惟恐小弟步了家兄故辙,一时又无正宗名师可投,便令小弟暂时随侍膝前,除勤修道法,静俟机缘外,不许出门一步,平日管教极严。来居中土不久,想起前事,时常痛心,故此从未把身世一切告之外人。小弟又独居后山,不见来客,功课甚紧。以前晨昏定省,本常往前洞见母。自从姊姊来此,家母因先前忘了对凌伯母说起小弟,恐有不合,好在道家三数十年光阴,一晃即至,意欲就此隐藏下去,便不准小弟再往前洞一步。家母每隔些日,也往后洞查看功课。日前课后,空山孤寂,一时无聊,偶理;日曲,不想竟获知音,可谓平生快事。后洞经小弟频年修治,良友往来,颇堪小坐。那瘴多毒重的话,实是家母托词哩。”
绿华一听,崔氏母子竟因自己寄居,竟至不能常时相见,越觉过意不去。两下越谈越投机,渐渐亲近起来,二人各寻梅桩,对坐说笑,直到残月西堕,阳魄将升,方始订约,各自归去。
绿华开始只觉此人甚好,又是崔芜之子,爱屋及乌;加上同有玉笛之嗜,空山孤寂,难得有此益友,可共晨夕。只管无形之中日益亲密,却一心只想学笛,并从他学习道法,中心纯洁,全是天真,并无他念。因疑崔芜不令相见,借口毒瘴,再四叮嘱,也许想乃子勤于修为,惟恐往来嬉游,荒了功课之故,特意把约会订在夜来梅林之内。崔晴却是情有独钟,顶好终日厮守,才称心意。只因初次见面,觉出对方不特美绝天人,并且端庄娴雅,温柔妩媚中,别具一种高洁之致,令人心中爱极生敬,不特不舍违杵,也丝毫读犯不得。又误以为绿华也是修道之人,平日用功必勤,所以把约会订在晚间,惟恐见轻,连声应诺。哪知绿华虽和他心思不同,但是每日独居洞中,除照例坐功外,无事时多,本就寂寞。忽然来了一个极善体贴顺从的投机朋友,又当极欲学习道法之际,也恨不能常在一起,可以伺机请益,只是不愿误人正事罢了。好容易挨到黄昏月上,赶往梅林一看,禁制好好,毫无痕迹,崔清已然先在,越发欣喜。谈了一阵,便各取玉笛吹和,吹完又谈,俱都高兴非常。绿华笑道:“可惜今晚月色不佳,常被浮云遮蔽。似前几夜那么月圆花好,万里晴空,你来和我一同吹笛多好。我要知道后山吹笛的是二世哥,我早寻去了。”
当晚崔晴故意老早前往,择好一段可容两三人并坐的梅树桩坐定。绿华一到,便即起立让座。那地方本是一株古梅花树,不知何年被狂风吹折,但未断落,地脉灵腴,生气未绝,依旧开花,只折处一段委地不起,铁干横斜,宛如一条虬龙,突伸出七八尺,重又昂首夭矫而起。梢头上群枝茁发,花开甚繁,近梢还有倚背扶手之处。崔晴先请绿华斜倚近梢梅干之上坐定,自己也在相隔二三尺处坐下,比起昨晚相对自然近得多。见绿华手扶横枝,玉指纤柔,身子斜倚香雪丛中。有时云破月来,照见花光人面,分外鲜妍,玉艳珠辉,几同一色。再听语音清柔,吹气如兰,属词又是那等亲切。深悔日前过于持重,空自相思,不敢冒昧通词,白耽延了好些天。越看越爱,并不敢存什别念,只想能够跪拜在玉人面前,把那裙边衣角亲上一亲,再怜他痴情,并不生气嗔怪,死也甘心。
崔晴只顾寻思,闻言竟未及答。绿华见他目光注定自己,似在想事情景,并未在意。
笑问道:“二世哥,你想什么?”崔晴情发于中,接口答道:“我想姊姊。”话才脱口,猛想起底下话不好说,停了一停。绿华道:“想我什么?你比我大,不要叫我姊姊,叫我妹子好了。”崔晴听了头一句,只当绿华看破心思诘问,不禁惊惶。及听底下语气照旧亲切,笑靥未敛,不禁心又一荡,暗道:“不好!”连忙定神,改口说道:“我想姊姊仙根丽质,天生灵智,照学苗时那样聪明,只等伯父伯母把雪山开辟出来,不久便是神仙中人。像我这样旁门下士,就算姊姊不弃顽鄙,恐也不能仰附交游呢。”绿华笑道:
“你这人样样都好,就是说话老过甚其词,我们不比外人,何用恭维?休说我薄质钝根,什么也不会,就算托着父母福荫,幸而随侍膝前,有点成就,似我们两家世交至谊,交情只有更深,有什分别?倒是你太客气,不肯听人的话,连称呼都不肯改,自己见外,还说人哩。”崔晴慌道:“姊姊的话,我奉若纶音,从此改过,叫你玉妹如何?”绿华微嗔道:“才说改,又叫了一声。我不喜人叫我名字,你不会叫我世妹么?”崔晴见她一喜一嗔,无不妙绝天人,由不得心醉神摇,强自按捺,赔笑答道:“我觉叫你世妹,不显亲厚。算我痴长几岁,叫你妹妹可好?”绿华笑道:“由你,换一个字,有什么相干?也值一说。”由此崔晴改口称妹。当夜二人又谈到了天明,才行分手。
绿华虽想习炼道法,无如少女多是自尊心重,不肯开口向人。绿华更是爱好天然,又以见面不久,羞于启齿。接连几夜过去,绿华也曾几次示意,想对方也和学笛一样,迎合己意,自行吐口,崔晴偏是矜持太甚。又因绿华前服极乐真人灵药,连照母传坐功,勤习多年,虽然无什法力,根基已扎稳固,看去仙骨姗姗,道气盎然,极似此中高手。
再有乃母平日所说先人之见,只当客气,如何敢于卖弄。
有一次,绿华日里无聊,出游稍远,遇见一伙前山打猎土人,见她装束不似常人,貌又美如天仙,恰巧连日山中失去许多猪羊,疑为怪异幻化,齐声暴噪喝打。本意只觉后山荒僻,不应有此孤身美丽少女,虚声恫吓,试她一试,井拿不准是人是怪。绿华未上过阵,却着了慌,忙施母传防身隐遁之法,逃遁回来。崔晴正在后山,忽听破空之声甚急,先还疑是母亲对头。正待戒备迎敌,哪知来势神速异常,也未看出如何下落,只见隐隐光霞一闪,人便现身,却是绿华,往前洞走去。看出法力甚高,又欣羡,又佩服,越发不敢献丑。
最末一次,绿华见他百事顺从,从无拂意,只是自己一谈到想习法术,便无心传授,老是微笑,不加可否。心想:“你这样聪明人,还理会不到我的心意?既对我好,便应教我。在把你当作自家兄长,连法术都不肯教。”当时一赌气,便犯了小孩脾气。因是素日性情温和,心事不能明言;崔晴又一味体贴恭顺,实说不出此外有什过处,表面不好意思发作。勉强坐了一会,便推有事,老早回洞。崔晴留她不住,当晚回洞,已是恋恋不安。第二日黄昏前便去梅林相候,只说昨晚别早,没有畅谈,绿华必也早去,哪知人并未来。相见已违母命,再往前洞,其罪更大,不敢往探。先以绿华分手时词色看不出有什得罪之处,心虽苦盼,还未在意。久候不至,心疑连日形迹亲密稍过,也许词色之间失了检点,引起疑虑,看在居停分上,不肯翻脸,人却就此疏远下去。再一回忆连日相对情景,越想越对,急得通体汗流,心凄不已。独个儿在林中自怨自艾,又悔恨,又相思,眼巴巴盼到天明,玉人终是不至。没奈何含恨回去,苦盼凝想,自不必说。
男女相爱,用情越专,处境越苦,猜疑也越多。哪怕日常缠绵,情若胶漆,稍有误会,便疑对方变心薄情。在别人眼里极寻常的一件事,而局中人却认为问题十分严重,仿佛要命神气。及至事情揭穿,或是双方对面,彼此相处无言,就此恨释冰消,无端神魂颠倒,白赔上许多精神眼泪,不知所为何来。可是冷热循环,愈演愈烈,每经过一次波折,情爱也必随以增进。人情未得者多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