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沚园-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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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既然已经了解,又何必多事和我打听。”
荆非无奈道:“果然连个更夫都蒙骗不过。也罢。如此种种无非得自方才贺知州教诲。只因他强拉我明日一同前去碧沚园。”
谢三手中忽然一顿:“碧沚园?”
“不错。正是那丰坊府上。明日七夕,江浙一带向有七夕晒书习俗。丰坊万卷楼中劫后余藏并这碧沚园不日便将卖与范钦,明日晒书一场成了丰家几代藏书最后的盛典。贺知州尊书重礼,也不想我误了这盛事。”
谢三不语。
荆非重咳一声,道:“也算是同喝过一窖酒,如今见我要跳进火坑也不留句告诫的话。难不成怕我进了园子串通那纵火之人?”
谢三停了片刻,道:“万卷楼失火,巷间闲言碎语颇多。”
“疑心有人纵火?”
“有闲言道是丰老爷自己放的火。”
荆非沉吟道:“读书人视书如身家性命,更何况丰坊这等藏书世家。如此一把火烧了,怕是他没那勇气。”
谢三道:“火起那夜,丰坊确实失魂落魄。原本不该有这些闲言,祸事出在火后残存的书上。听闻烧去的不少是当世刻本,贵重的宋刻本反剩余不少。更蹊跷的是,火场中发现有宋刻本混杂在当世刻本书柜中。以万卷楼藏书多年,分类本不应如此混乱。事端略平息后,书坊间便有猜疑说万卷楼藏书中混有伪造宋版。只因丰老爷近年家财渐尽,眼看只能靠变卖度日,而那辞官回乡的范钦又显然有意大批购买万卷楼藏书,丰老爷恐家丑外露,便狠下心放了火。造了伪的宋刻本混杂在当世刻本中,本是准备一并烧了干净的,不想却存留了下来。”
荆非道:“听你言语,当夜你所见的八字属火之人却并非丰坊丰老爷。”
谢三眼光移向半开的房门,道:“那时正临近三更,我只见有黑影自万卷楼内出来,随后便见了火光。即便不通诗书,我也知那万卷楼的利害,当即报了火警。那人影去向何处我不曾深究。万卷楼四围住家也有一些,或许躲进了哪家院子。”
“或许趁救火人多嘈杂,混入人群之中?”
“或许。”
“率先赶来火场的自应是丰家家人?”
“自然。当中便有那毕老汉。”
“毕老汉?”
“贺知州尊书重礼,竟未与你夸耀毕老汉?那柜宋刻与当世刻本混杂之书便是毕老汉自火场发现。只因其中有价值不菲的宋版,贺知州感慨之余下令将毕老汉忠义之举记入地方志。丰家住处与藏书转至碧沚园,毕老汉也由门房升至藏书间巡视。毕老汉自然感恩戴德,却不想在藏书间里断了性命。”
“有人八字太凶?”
“或许是毕老汉八字太差。事情不过出在你到的前三日。那日夜半,丰家书童听藏书间有些动静,却只当是毕老汉日常巡视。听闻并无要求入夜再做巡视,反是毕老汉坚持如此。那毕老汉年岁大了,藏书间自万卷楼失火后又禁了火烛,故而老汉夜间在藏书间内磕碰是常事。那书童也是这般想法。次日丰老爷进藏书间查看,却见倒了两排书柜,毕老汉半埋在书中,已是断了气。听官府说法,是被书柜砸中头送的性命。”
“倒了哪些书柜?”
“我并非官府中人,如何知晓。只从传言间知晓此次书本一本未缺。”
荆非黯然道:“听来毕老头之死倒颇似意外。”
“倘若当时无人进出碧沚园,或许如此。”
“偏巧那人又被你见了?”
“我已说过,打更并不寂寞。”
“你见到何人?”
“只瞥见他自碧沚园方向窜出奔城东而去,面目并未见得仔细。”
“顾名思义,碧沚园当建于此地月湖湖中。环境如此闭塞,若非内贼恐难得手。”
“丰坊性情乖僻,现无妻室。加以家境败落,自毕老汉出事,如今家中不过一名书童。那书童年纪尚幼,理应没有这等身手胆量。”
“以书闻名者难免有几个门生。虽说推倒书柜之举太有损斯文,但想来除家人外能熟知丰坊宅第情形的怕也只有这些门生。丰坊现有哪些门生家住明州?”
“钱士清,陈未时,赵平。”
荆非一惊:“赵平岂非那州衙内的小知事?”
“不错。”
荆非笑道:“你与此人有些交往?”
“不过是因杂事打过几次交道。如今衙门里办事通情达理的人不多,他算一个。”
“以他的秉赋,做九品知事未免有些可惜。今日堂上那场闹剧过后,他倒有那心机找出公文核对名姓,否则你家州老爷现在也不会这般客气。可惜,好人不长命。”
谢三眼光一寒。
荆非长叹一声:“自怨自艾罢了。钱士清是何人?”
谢三终于笑道:“正是你偷的那书堂的老板。”
荆非干咳了一阵,道:“陈未时?”
谢三道:“倘若再这样咳下去,迟早你会见到陈未时。”
“为何?”
“陈未时是明州最有名的大夫。”
荆非想咳又忍住,道:“想不到丰坊如此广收门生,那万卷藏书想来也包罗万象。这三人如今各住何处?”
“赵平住州衙内,钱士清城西,陈未时城东。”
荆非略一沉思,道:“火起之后……”
谢三接道:“三人自然先后赶到。钱士清只是帮衬,赵平协助指挥衙役,陈未时自然要尽大夫的职责。”
荆非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原来如此。”
四
出门前荆非刻意整了番衣装。昨日贺知州已婉转告诫:丰坊行事不羁,平生却最忌跳蚤虱子,而衣衫邋遢者难免有窝藏跳蚤虱子之嫌。
碧沚园地处月湖北畔,宋时起便是文人藏书讲学的著名所在。荆非行至园门,不无敬意地抬头望去,一时却误以为自己走错地方、转回了州衙。把守门口的竟是两个衙役。转念想到昨晚听谢三提及丰家已然没落、家中不过剩一书童打杂,便知这衙役是贺知州今日特地支派来帮忙的。遂上前报了名姓。那衙役自是早已得过教训,毕恭毕敬地将荆非引了进去。
花厅内已坐了两人,皆是长髯布衫,一派儒士风范。着褐色长衫一人荆非识得,正是范钦。青色长衫那人荆非却从未见过,但见两人谈笑风生,荆非料想当是园子的主人丰坊。
荆非一脚刚迈过门槛,范钦已起身迎了过来,施礼道:“荆大人近来可好?袁州一别,许久未见了。”
荆非依官礼回了,笑道:“既记得我这旧识,尧卿当知我素来不拘这些礼节,大家仍是如当日一般随意得好。”
范钦淡淡一笑,回身引见到:“这位是钱士清钱澹然,文秀书堂主人,亦是明州藏书大家,于刻印古籍也颇有建树。”
荆非自是窘了。那钱士清却释然笑过,上前重重施了一礼,道:“在下先代下人为昨日之事给大人陪罪。只怪在下平日疏于训斥,纵容了下人。”
荆非忙回礼,口中不迭着“那里那里”。
唯恐钱士清再絮叨昨日之事,荆非作态巡视厅内一圈,道:“却不知丰坊先生何在?”
二人相视一笑。钱士清道:“先生怕是仍在内院忙碌。承蒙知州大人体恤,知先生府中人员短缺,派了衙役来协助搬书曝晒。先生却恐这班衙役手粗不知轻重,亲自监督去了。我等来时也只有那书童相迎,留了壶茶说先生吩咐来客自便,不必拘礼。”
三人分让座捧了茶,正言谈间只听门外锣声一片,须臾便见贺知州带了一人进来。那人正是昨日堂上审过荆非的赵平。今日二人皆换了官服,亦是布衫打扮。赵平手中还捧着一蓝布包袱。
昨日午后荆非已与赵平重在州衙见过,本不至太过尴尬,但此地毕竟碍着钱士清。避了赵平的目光,荆非操起几年练就的厚颜工夫,与知州礼数如常。
贺知州又为诸人做了番引见,一通寒暄后,亦不免问起主人的去向。钱士清略一皱眉,拊掌几声,内院却不见动静,想是那书童不曾听到。钱士清无奈,告退自去寻了。
不多时,见一老人弓着身子自内门进来,身后跟着钱士清。若非早知这碧沚园内并无更多下人,荆非险把这人当作了管家。
老人还不曾让礼,贺知州已恭敬迎上,礼毕问道:“下官的衙役还合调遣?”
老人一摇头,道:“识字太少,手太重。”言语间目光却盯定了荆非。
贺知州忙道:“这位是京师大理寺护卫荆非,此番来明州公干……”
老人不屑道:“大理寺的衙役?为何不去内院搬书?”
贺知州汗颜,瞥眼荆非道:“下官调派不起。荆护卫虽以断狱见长,但于诗书经传也颇有心得。”闻听至此,荆非已暗出了两身大汗。
老人转向荆非,凸眼一横,厉声道:“大学之道?”
荆非猛一定神,接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心下庆幸还未曾忘了早年的功课。
老人似是略满意了些,挺直身子,任那知州介绍道:“这位便是丰坊先生,人称南禺外史。”
宾主方行了拜会之礼。
丰坊又凸着眼扫视厅内众人一圈,斥道:“日昳去哪里了?”
荆非颇有些疑惑,暗想眼下不过隅中时分,不知厅中何人昨日日昳时分做了讨这老头骂的倒霉事,却听角落中一声音回应道:“想是又有急患耽搁了。”回话的是赵平。
荆非方悟到那“日昳”指的是陈未时陈大夫。
听是有“急患耽搁”,丰坊的脸色反和缓了些,向众人点点头,道:“去内院吧。”
众人分序鱼贯而出。趁那贺知州忙着与丰坊攀谈,荆非刻意落到队尾,与赵平同行,压低声音问道:“敢问‘日昳’可是陈未时陈大夫别号?”
赵平不动声色道:“陈大夫字日昳。”
荆非乍舌道:“天下还有这等起名偷懒的父母?”
赵平瞥眼荆非,道:“陈大夫与在下的字皆是先生起的。”
荆非益发奇了,道:“却不知赵兄表字?”
“双九。”
荆非一时忘了走路。愣了两步方追上笑道:“双九一十八,倒正是个‘平’字。亏你们先生能想得这等别致。”
赵平道:“先生最恨伪充道学。本是一介武夫,反以清静无为之类作字,岂不可笑。倒不若这等直白来得痛快。”
荆非颔首道:“不错。只可惜不曾与你同门,我这‘非’字倒恰好可拆作‘二三’。”
赵平唇边忽浮出丝笑意:“大人可知先生书童的名字?”
“不知。”
“去蚤。”
荆非禁不住想大笑:“这名字实际。”
赵平又道:“先生家中尚缺人手,大人若有屈尊问礼之念也不妨来此当个书童,现成有个名字:‘灭虱’。”
荆非愕然。却见众人已停了脚步,再看身边,不经意间已置身书海之中。书柜上卸下的木板齐整地铺了一院,房舍间通道上亦横了不少木板。书册皆在木板上堆着,四五名衙役正在那名唤“去蚤”的书童的指挥下将书一本本打开,倒扣在板上。
荆非一时忘了刚被取笑,不由感慨道:“原来晒书并非晒字,却要晒这书背。”
赵平唇边笑意早已敛了,冷冷道:“书背多以浆糊裱糊,日久最是易遭虫蛀。”话音刚落,却听知州召唤,略整一番手中包袱,撇下荆非自去了。
荆非不免好奇跟上。知州见荆非跟来,先让出个位置,复自赵平手中取过包袱,细细展了,现出个锦装书匣。
知州将那锦匣双手呈与丰坊,道:“此乃本州今年地方志首卷,次卷待年底刻印。下官素知先生收藏地方方志,特将这首版精装本送上。毕钟毕老汉的名字……”知州略看眼丰坊脸色,继续道,“也记录在其中。”
丰坊看眼那锦匣,也不接过,一声怪叹,反转向遍地的书册,道:“想我万卷楼当年晒书盛况,每每必借用祠堂空场。如今却只曝了这小小一个内院。”
荆非看眼院子,心下只想自己平生喝过的酒一壶壶摆开也铺不满这一院子。
知州见丰坊不接书,手里捧着益发尴尬起来。赵平见状冒出一句:“大人深知先生爱书,此次地方志特命学生连夜监督精刻,还用了时新的锦盒装匣。”
丰坊终于回首,接过那锦匣,掂了掂,道:“不成器的学生!”
赵平脸色一变。久立一旁的钱士清忙上前接道:“锦匣玉装,自不如古书朴素。但学生曾听闻这锦匣便于护书,想来知州大人也是用心良苦。”
贺知州顺势陪笑道:“正是。下官学识浅薄,只知古书收藏多依保护有方。前人刻书也未必全无金装玉裱,不过是如今华表散尽,流传千古的实是书内文字。”
丰坊似是心有所动,打开锦匣,翻阅起来。
贺知州适时补道:“若先生嫌墨新刺眼,不妨借今日晒书,也将此书曝晒一番,或许也能沾些前人书册的灵气。”
丰坊长叹一声,看眼脸色青白站在一旁的赵平,忽拍拍他肩膀,道:“收入地方志类。”
赵平低头应了一声,捧了匣子急急去了。
见贺知州颇有些得意的神色,荆非似有些感触。刚郁闷了半截,又想到有个声音有阵未曾听到。四下看了看,见那人正在距众人四五步远处俯首察看板上书册。正是范钦。
五
看范钦神情,荆非料想他在寻觅什么。只可惜那眼神专注中隐了些锐利,不似穷首皓经的读书人,反似清点货物的生意人。
又听花厅方向有脚步声传来,荆非想是陈未时陈大夫到了。随众人礼迎上前,不由被那大夫的年纪惊了一道。早前听丰坊的口气,荆非猜到陈大夫并非年长之人,却未料及年纪竟如此之轻,仿佛倒与那赵平同年。
陈未时与众人拜过,寥寥几句说明迟来的缘由。“大理寺”三字似也不过在他耳边轻轻滑过,只淡淡地与荆非互尽了礼数。唯有见赵平赶来,陈未时眼中方略浮出些暖意,随即又微一蹙眉。
丰坊倒不怪罪陈未时迟到,兴致反高了许多。贺知州趁势试探道:“却不知那柜宋版书现在何处?倘若只如这般摊在院内曝晒,恐怕……”
丰坊一翻眼珠,道:“老夫自有分寸。早料想衙役手重,今日一早便与去蚤一道将那柜书搬至书房了。”说罢便弓了身向书房方向晃去,众人紧随其后。
穿过曝书的院子,又绕一段短巷方到了书房。丰坊随手推开门,门上显是不曾挂锁,门外也不见有衙役看守。荆非听得身边有人叹气,略斜眼角只见那范钦在微微摇头。目光正欲收回,无意间瞥见陈未时与赵平并排站在斜后,衣袖遮掩下,陈未时一手竟搭在赵平腕上。虽略知其中奥妙,荆非仍觉喉间一阵怪痒,又怕咳出声来反惹那大夫注意,最终只颇不自然地扭了扭脖子。
书房内挤着几张大桌,看情形是临时拼来的。桌上也如院中一般架满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