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剑(新修版)-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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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低声对何红药道:“要是我爹爹真的这般害了你,那确是他不好。”
何红药鼻中一哼,说道:“我给成千成万条蛇咬成这个样子,被罚讨饭二十年,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那日我带他去毒龙洞,这结果早就想到了,也不能说是他害我的。他对我不起,却是他对我负心薄幸。那时我还真一往情深,一路乞讨,到江南去找他。到了浙江境内,就听到他在衢州杀人报仇的事。我想跟他会面,但他神出鬼没,始终没能会着。等到在金华见到他时,他已给人抓住了。你知道抓他的人是谁?”
何铁手道:“是衢州的仇家么?”何红药道:“正是。就是刚才你见到的温家那四个老头子。”何铁手和青青同时“啊”的一声。何铁手是想不到温氏四老竟与此事会有牵连,青青是听到外公们来到北京而感惊诧。
何红药道:“我几次想下毒害死敌人。但这些人早就在防他下毒,茶水饮食,什么都要他先试过,这一来我就没法下手。他们押着他一路往北,后来才知是要逼他交出那张地图来。有一次,我终于找到机会,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说身上的筋脉都给敌人挑断了,已成废人,对头武功高强,凭我一人决计抵敌不了,眼下只有一线生机,他正骗他们上华山去。”何铁手道:“他到华山去干什么?”何红药道:“他说天下只有一人能够救他,那便是华山派掌门人神剑仙猿穆人清。”
承志在床底听着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对金蛇郎君的所作所为,不知是痛恨、是惋惜、还是怜悯?这时听到师父的名字,更凝神倾听。
青青听何红药提到了袁承志的师父,也更留上了神,只听她接着道:“我问他穆人清是什么人,他说那是武功奇高的一位大侠。他虽从未见过,但素知这人正直仗义,要是见到他如此受人折磨,定会出手相救。他说温氏五老的五行阵法厉害,又有崆峒派道人相助,除了这姓穆的,别人也打他们不退。他叫我快去华山,向穆大侠哭诉相求。我答应了。但我上得华山,找到穆大侠的居所,他却不在家,只留着一个哑巴。我跟他打了半天手势,也不知道穆大侠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承志听到这里,心想:“要从哑巴那里问我师父的讯息,可也真难得恨了。”
只听何红药继续说道:“我便在华山顶上闲逛空等,一天见到悬崖峭壁上有个大洞,黑黝黝的长得挺怪,我用树皮搓了根长索,缚在悬崖顶的一棵大松树上,吊下去瞧瞧。那洞里有条山崖的裂缝,像是条过道,走进里面又有个山洞,像一间房那样,晚上我就在那里过夜。过得三天,温家五个老家伙抬着他上了山顶,还有两个崆峒派的道士,你爹爹骗他们说,那张宝藏地图藏在华山上,可偏不肯说到底在哪里。温家五人不断对他上刑罚,他东拉西扯,温家五兄弟大发脾气,可是财迷心窍,怕下手太重,弄死了他,又怕惹得他拼死不说,终究得不到宝藏。我乘他们吵吵闹闹,心神不定的当儿,下了几剂补药。崆峒派的两个臭道士一补就虚火上升,补死了。温家的老三、老四也补得手足麻痹,半天行走不得……”承志心想:“怎么吃补药一补就补死了,哼,她有这么好心,给敌人进补?什么补药,还不是毒药!”
只听得何红药好声好气地说道:“夏姑娘,你精神还好么?我配两剂十全大补汤给你补补身子,好不好啊?”青青道:“呸,你要下毒害我,快快动手好啦!不过我补死以后,你永远见不到我爹爹啦。”她料知何红药心中所企盼的,就是想见她爹爹一面,倘若杀了自己,线索便断,自己命悬其手,非吊住她胃口不可。
何红药续道:“我乘他们心慌意乱,大起忙头的当儿,相法儿把那负心鬼背了出来,躲在穆大侠的屋里,穆大侠还没回山,可是温家五老贼却也不敢进屋搜寻。他们你怪我,我怪你,五兄弟争吵一番,便下山追赶去了。我搬着那负心汉进了山洞,又从穆大侠家里偷了一批干粮食物,跟他在洞过了几天。我心里好快活,说要背他去云南,跟着他过一世。他却唉声叹气,愁眉苦脸,说手足筋络给挑断的大仇不报,就此不想做人了。我们没了粮食,不能在山上多耽,料想温家五贼必以远离追人,我便负他下山,在华阴县耽了下来,我晚间去有钱人家盗了些金银,找了家小户人家住了。
“他身上的伤好了些,我便捉蛇取毒,他跟我学使毒进补的功夫,说要补死温家五贼报仇。他用心地写了两本书,要我帮着将一本书浸透补药,说要让温家五贼好好的补上一补。他使钱去跟一个银匠师傅打交道,请他喝酒吃饭,结成了朋友,请那银匠做了大小两只盒子其中将一个装了机括,可以开盖射箭。他本来就会得这些门道,不过手上筋脉断了以后,使不出力,那银匠依照他的指点,将两只铁盒和暗箭做得十分考究,手工比打造银器还更精致。我问他这两只铁盒有什么用,他说要在其中放了浸有补药的武功秘笈和宝藏地图,引得温家五贼来开铁盒,就算毒箭射他们不死,那秘笈和地图也补死他们了。他说温家五贼贪财爱武,武功又高,除此之外,没别的法子可以报得大仇。”
承志听到这里,这才明白,金蛇郎君所以安排这浸毒的武功秘笈以及毒箭铁盒,实是深谋远虑,用来报复温氏五老的,想不到竟落入自己手中,而自己逃过大难,相差也只一线,实是侥幸之极。
何红药又道:“他说,这两只铁盒和两本武功秘笈、地图,一真一假,一毒一无毒,对付了温家大仇人之后,就不必去害无辜之人了。不知道现下这铁盒、秘本,是不是还在他身边。温家五贼现下还剩四贼,我迟早给他们吃点补药,割了他们的首级和手脚,去给你爹爹瞧瞧,也好让他高兴。”青青道:“那可多谢你啦!”
何红药续道:“又过得几个月,我在华阴市上见到温家五贼寻了回来,说道金蛇郎君失了踪迹,过几天要再上华山去寻线索。我回去跟他一说,他说良机莫失,次日便带了铁盒和浸了补药的书本,再上华山,说要守株待兔,等候五贼上山。我们上山后便躲在那山洞里,这次我带了不少干粮,足可挨得一个月。安顿好后,我心里高兴,轻轻哼着摆夷山歌,他大概多谢我这么帮他,伸臂搂我过去。这些日子中,我知道自己脸蛋儿给蛇儿咬得难看之极,从来不敢亲近他。这时在黑暗中,他跟我亲热,我便也由得他。哪知一挨近身,忽然闻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气,伸手到他衣内一摸,掏出一件软软的东西,打亮火折一看,是一只绣得很精致的香荷包,里面放着一束女人的头发,一枚小小的金钗,我气得全身颤抖,问他是谁给的。他不肯说。我说要是不说,我就不去引温氏五贼。他闭嘴不理,神气很是高傲。你瞧,你瞧,这女娃子的神气,就跟他老子当年一模一样。”
她说到这里,声音忽转惨厉,一手指着青青,停了一阵,又道:“我气苦之极。我为他受了这般苦楚,他却撇下了我,另外有了情人。我还想逼他,却听得山崖上有声,悄悄出去探听,听到温氏五贼上山来了。他们自己商量,说穆大侠也回了山,须得小心。温家几兄弟遍找不见,互相疑心,自伙儿吵了一阵,再到山上到处搜寻。这可就给穆大侠察觉了。他施展神功,将他们都吓下了华山,自己跟着也下山去了。”
“这天晚上,我要那负心汉说出他情人的姓名来。他知道一经吐露,我定会去害死他的心上人。他武功已失,又不能赶去保护,因此始终闭口不答。我恨极了,一连三天,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用刺荆狠狠鞭他一顿……”
青青叫了起来:“你这恶婆娘,这般折磨我爹爹!”何红药冷笑道:“这是他自作自受。我越打得厉害,他笑得越响。他说倒也不因为我的脸给蛇咬坏了,这才不爱我。他从来就没真心喜欢我过,毒龙洞中的事,在他不过逢场作戏,他生平不知有过多少女人,可是真正放在心坎儿里的,只是他未婚妻一个。他说他未婚妻又美貌又温柔,又天真,比我可好上一百倍了。他说一句,我抽他一鞭;我抽一鞭,他就夸那个贱女人一句。打到后来,他全身没一块完整皮肉了,还是笑着夸个不停。”
何铁手道:“姑姑,世上男人喜新厌旧,乃是寻常之事。真正一生不二色,只守着一个女人的,那是千中挑、万中觅的珍贵男儿。所以他们汉人才说:‘易求有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青青忍不住接口道:“男欢女爱,似我爹爹这般逢场作戏,虽属常事,却是不该。我们汉人讲究有情有爱,然而更重要的是有恩有义,所谓‘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不论男女,忘恩负义,便是卑鄙,我们汉人也以为喜新厌旧是无耻恶行,并非你们摆夷人才是如此。”
承志本与宛儿偎依在一起,听到这里,不禁稍缩,跟宛儿的身子离开了寸许,两人肌肤不再相接。宛儿心中一凛:“我此番出来,本是要报答袁相公的大恩,舍命助他寻回夏姑娘,跟他一起躲在床底,乃是万不得已。如果他忽然对我好了,不但我是忘恩负义,连累他也是忘恩负义,他是响当当的大丈夫,我千万不可败坏他品德。” 不由得额头微出冷汗,向旁边缩开数寸,本来两人呼吸相闻,面颊相触,这一来便离得远了。只听得承志微微呼了口气,宛儿心道:“袁相公,对不起!我心里好爱你,但我跟你有缘无份,盼望我来生能嫁给你。”她却不知,承志此时所想的,既不是她宛儿,也不是头顶的青青,而是那个不知身在何的阿九。 何红药道:“你倒通情达理,知道你老子不对!”青青恨恨地道:“忘恩负义,负心薄幸,便是不该。”何红药道:“到第三天上,我们两人都饿得没力气了。我出去采果子吃,回来时他却守在洞口,说道只要我踏进洞门一步,就是一剑。他虽失了武功,但有金蛇宝剑在手,我也不敢进去。我对他说,只要他说出那女子的姓名住所,我就饶了他对我的负心薄幸,他虽是个废人,我还是会好好服侍他一生。他哈哈大笑,说他爱那女子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好吧,我们两人就这么耗着。我有东西吃,他却挨饿硬挺。”
何铁手黯然道:“姑姑,你就这样弄死了他?”何红药道:“哼,才没这么容易让他死呢。过了几天,他饿得全身脱力,再将他狠狠地鞭打了一顿。”
青青惊叫一声,跳起来要打,却被何铁手伸手轻轻按住了肩头,动弹不得。何铁手劝道:“别生气,听姑姑说完吧。”
何红药道:“这华山绝顶峻异常,他双足坏了之后,必定不能下去,我就下山去打听他情人的讯息。我要抓住这贱人,把她的脸弄得比我还要丑,然后带去给他瞧瞧,看他还能不能再夸她赞她。我寻访了半年多,没得到一点讯息,担心那姓穆的回山撞见了他,那可要糟。那天我见那姓穆的显示神功,驱逐棋仙派的人,本领真是深不可测,要是那负心贼求他相助,我再上华山,可就讨不了便宜。待得我回到华山,哪知他已不知去向。那山洞也给人封住了,密不通风,他不能还在里面。我在山顶到处找遍了,没一点踪迹,不知是那姓穆的救了他呢,还是去了别的地方。十多年来,江湖上不再听到他的信息。我走遍天南地北,也不知这没良心的坏蛋是死是活。”
袁承志听她满腔怨毒地说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金蛇郎君所以自行封闭在这山洞之中,定是知道冤家魔头必会重来,他武功全失,无法抵敌,想到负人不义,又耻于向人求救,于是封了洞口,入洞待死。何红药却以为他已走了,出去时封了洞口。
忽听得何红药厉声对青青道:“哼,原来他还留下了你这孽种。你爹爹在哪里,他身上的伤好了没有?他现今有没老婆?谁在服侍他?”
青青笑道:“没老婆,也没人服侍他,他孤苦伶仃,独自一个儿,可怜得很。”
何红药道:“他在哪里?我去服侍他。”何铁手道:“姑姑,咱们有大事在身,你却总是为了私怨,到处招惹。仙都派的事,不也是你搞的么?”
何红药道:“哼,那黄木贼道跟人瞎吹,说认得金蛇郎君,我听见了,当然要逼问他那人的下落。”何铁手道:“你关了黄木这些年,给他上了这许多毒刑,他始终不说,多半是真的不知。难道要关死他吗?”
承志和宛儿暗暗点头,心想仙都派跟五毒教的梁子原来由此而结,那么黄木道人并没死,只不过给扣住了。
何红药叫道:“那姓袁的小子拿着咱们的金蛇剑,又用金蛇锥打咱们的狗子,那地图想必也落入了他手里。咱们定可着落在他和这姓夏的身上,取回三宝,我死了也对得住五仙教内的列祖列宗。你身为教主,更为本教立下了大功。否则的话,教内有不少人要反你。这几日来议论纷纷,大家对你的行为很是不服。眼前正是天大的良机。”何铁手笑了笑,并不答话。何红药道:“你出来,我还有话跟你说。”何铁手道:“在这里说也一样。”何红药道:“不,咱们出去。”
两人出房,渐行渐远,承志和宛儿忙从床底钻出。
青青怒目望着焦宛儿,见她头发蓬松,脸上又沾了不少灰尘,哼了一声道:“你们两人躲着干什么?”宛儿一呆,双颊飞红,说不出话来。
承志道:“快起身。咱们快走,这儿危险得很。”青青道:“害死了最好,我不走。”承志急道:“有什么事,回去慢慢儿再说不好么?怎么这个时候瞎捣乱。”青青怒道:“我偏要捣乱。”承志心想这人不可理喻,情势已急,稍再耽搁,不是无法脱身,便是皇帝身边发生大事,忙道:“青弟,你怎么啦?”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拉她。
青青一瞥眼间,见到宛儿忸怩腼腆的神色,想像适才她和承志在床底下躲了这么久,不知是如何亲热,又想自己不在承志身边之时,两人又不知如何卿卿我我,越想越恼,左手握住他手,右手狠狠抓了一把。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