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篇第一部 单刀案-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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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所以辩证功夫好不好,大致就是名医与庸医的区别了。其实说起来,名
医跟庸医看的书,还不都是一样?所以我说,这里哪一本书都治,又哪一本都不
……”
看看路无痕早已听呆,清风一转口,又道:“再说你也胡涂,放着先生在这
里,何必自己劳神?你师父既然病了,带他来治就是,其实先生心情不好的时候,
到底还是很少。”
路无痕回过神来,叹道:“他若是肯来,我倒也不费这许多事了。”
“那你慢慢劝他就是。是治病,又不是害他,他还能不识好?若怕这样子迟
延误事,便强架来也成。实话说,这种事我可见得多了,再讳疾忌医的人,让大
夫两句话一吓,自然也就老实。”
路无痕再叹一口气:“他是我师父,我的武功都是他教的,哪里强架得了?
劝也劝不通。你不知道他那性子,只怕比郑先生还倔着些!说起来人都不信,就
那么个名字,我问了十几年,至今还都没问出来呢。”
“名字?”
“是呵,我与师父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居然会不晓得他的名字,你说可好笑
不好笑?”
清风一愣,忽而激动起来,拍手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
“我知道!”清风直点着头儿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师父在很多年前,
必定是个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被朝廷画影图形,所以才会这样隐姓埋名。也所
以呢,你想要知道他的名字,也容易得很,我有个表哥就是衙门里的,几时到他
那里翻翻通辑犯的图形,其中必有一个,就是——你别笑!这么着,我们打个赌
吧,你敢不敢让我表哥去见见你师父?”
路无痕只是笑:“我师父是个文雅人。”
“文雅人就不会犯案了么?”清风道:“那些江洋大盗,可不见得个个生得
横眉怒目。我在表哥那里见过多少!有些人,你根本想都想不到呢。我记得最清
楚的,一个秀才,看,一个秀才!生得那模样,细长长的眉儿,细长长的眼,鼻
子也细长长的,长脸儿,薄嘴唇,好不文气!那时候我就想,怎么这样的人,也
犯下案子了呢?还是那么大的个案子!”
“什么案子?”路无痕起了兴趣。
“烧了学宫!”清风道:“连烧的法子都奇巧,人想不到的,他偏想得出来。
原来趁夜里放了好多个大风筝,每个风筝底下挂着一小罐油,都飞到学宫上面,
怎么着一抖绳子,就高高洒下来。那样深夜,只怕里面住着的人,睡得迷迷糊糊,
还以为是天上下雨呢!后来,就落下一根火炭,那火势,救都来不及,把学官跟
他老婆一起烧死了。”
“他老婆?”
“是呵,就是他老婆跟学官好了,要不然他为什么烧!你还想不出来,烧完
以后,他又干了什么?”
“什么?”
“他又回家,杀掉他儿子,才五岁!然后跑了——到现在也没抓到呵,这都
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路无痕倒抽一口凉气。又听清风道:“那时我还问表哥,就算他老婆不好,
怎么要杀儿子?连我表哥都胡涂,想来想去,说,莫不是他生的?后来衙门里来
往,恰巧碰见那地方办这案子的人,说那孩子跟秀才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
那么,真就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了——看,这就是文雅人干出来的事——我到
现在还记得那双眼睛,秀灵灵的,又像是发愁,又像是……老那么看着你,里面
不知装着多少事……”
“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姓钱,”清风忽然道:“你师父姓什么?”
路无痕定定神,跛着腿把医书又都插回去:“管他姓什么呢,总之不会姓钱
就是了。”
“那可不一定,你师父多大年纪?”
“快六十了。”
清风释然:“那就不是。那人做案时也才二十来岁,如今应该是三十多……
但也有可能,伍子胥一夜白……”正指手划脚,划到一半,手臂忽然痉挛,一下
子僵在空中。
路无痕笑道:“伍子胥一夜怎么了?一夜被人点住了穴,收不回胳膊来?叫
我声好哥哥,就饶了你。”
清风用力去推那只胳膊,却哪里动得了分毫。嘻嘻一笑,正要依言求饶,忽
又想起什么来,却把胳膊伸到郑不健面前:“先生!”
郑不健一路上都懒怠言声,如今也只是一抬手,往上扳开轮椅扶手。那扶手
原来是空心的,这一扳开,露出底下一个长长的柳木扁盒。打开盒子,内里平整
铺着大红丝绒衬垫,垫子上银光闪闪,别满了一整排形式各异的银针,短的可有
寸许,长的竟有一尺。眼看他从中挑了一支短的,约一寸六七分长,在口内含得
温热,叫清风坐在踏凳上,照准他左肩井穴便刺了进去。
路无痕瞪眼看着,便见随着银针的捻动、深入,那只胳膊渐渐松软,终于放
落下来。略顿片刻,郑不健徐徐收针。清风在车厢内活动几下胳膊,只觉关节灵
动自如,还有一股热气从肩井穴直达指尖,贯满整条胳膊,好不舒畅。一时得意
之极,向路无痕道:“怎么样?我家先生本事还不错吧?”
路无痕连连点头,正找不出赞美辞儿,车厢前壁“通通”两响,却是驾车的
老七在外面用鞭柄直捅,边捅边问:“什么?点穴也能解?”
车厢里无限幽怨地叹了口气:“是——呵!”
年轻人总是容易相处,况又在人地生疏的旅途,不要一两天,三人早打得一
团火热。老七被两个小的追喊为“七哥”、“七哥哥”不提,连路无痕,也变成
了“路兄弟”、“路大哥”,就只有郑不健食古不化,在这样欢快的青春气息中,
依旧整天价平板个脸,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闲话不说,这日下午,四人终于行到地头,自南门钞关驰入天下闻名的古城
扬州。说起扬州,自然不能不提运河。流经此地的京杭运河,自春秋末年,由吴
王夫差凿开第一段邗沟,沟通江淮水运以来,历经隋、元二朝的大规模开挖,贯
通海、黄、淮、江、浙五大水系,自北京至钱塘,纵横数千里,早成为南北交通
的巨大动脉。正所谓“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扬州正
当此路要冲,地势兼南北,北货不得不由此而南,南货亦不得不由此而北,一来
二往,怎能不富甲天下,名震一方。
虽然三人此来,都不是为的扬州富裕,但繁华世界中那种挥金如土的气质,
却未免深深浸透在居民的每一口气息之中。尤其从钞关进城,一路直行,过埂子
上,南、北柳巷,都是扬州城的繁华所在,但见店铺相连,商品繁丽,行人接踵,
穿戴奢华,玻璃窗外,更时有高门大户的朱门石狮、飞檐翘角,曳着日影流光,
从众人眼前一闪而过。
一直驶入百草堂所在的天宁街,这些飞逝的光影才蓦地顿住了。路无痕跟清
风心醉神迷,趴在窗口看了好一会,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下。远处锁呐声声,夹
着几声哭嚎,透过板壁隐约传来。街道两旁的行人,包括车马,都纷纷往两边店
铺的檐口下靠去,腾出中间一条大路来。两人往前一看,一时间头顶上的太阳都
觉得失去温度。
只见前方一片白茫茫的魂幡飘摇,纸钱纷飞,一长串人马几乎看不见首尾,
抬着棺材纸马,一色的麻衣如雪,挽歌哭嚎,逶迤行来,却是撞上了好一支浩大
的出殡队伍。
“晦气!”清风呸道。
然而晦气的还不止此。队伍走到近前,那些繁复的葬仪家生才看清楚了,原
来并不全是魂幡,最前面是四杆大旗迎风招展,上面白底黑字,墨汁淋漓写了几
句让人油然惊悚的文字。最左边一杆白旗大书道:死不瞑目!后面几杆旗子,意
思层层递进,依次为:仇深似海!血债血偿!直到最后一面旗,才总算平静了些,
却是在叹惋着:魂兮归来!
两人瞪眼看着,只见大旗后无数出殡人众,呼应着旗上字句,无不一脸仇深
如海的沉重,冤仇待雪的凛然,腰间鼓囊囊地,全都真刀真枪,带着硬戳戳的家
伙兵器。
这种出殡自然为两人生平仅见。清风看了一会,直是摇头:“看来这人是被
仇家整死的,嘿,真是笨!卧薪尝胆是要秘密的么,这样大张旗鼓,不是让仇家
……”正说着,队伍里忽有个汉子蓦地转头,两道眼神电冷光寒,朝玻璃窗内直
射过来。
清风吃了一惊,顿时住口。眼看这汉子就要走过去,又觉得不甘心,正要再
说两句,队伍中忽有一把纸钱被风吹转,扑簌簌扑上窗口,一时千片万片,都轻
悠悠打上玻璃,一下子撩乱了世间万象。
刹时间连心情都异样地有些迷乱了。清风怔了下,再没说什么。未几,纸钱
飘落下去,又看见大旗后面的铭旌,这死者原来竟是个离乡背井的陇西人。一个
外地人过世,而能在数千里外的扬州掀起一场如此规模的出殡,自然又是一桩异
事。然而车厢内也再没什么评论,不多久,等这队伍过去,马车重新起行,往西
拐入一条小巷,叫作坡儿下的,鸾铃声中深深走了一会,这才“吁”地一声,在
一扇半旧的木头门前停将下来。
这便是百草堂的后门。门内听得车声,早有个十七八岁的伶俐小厮过来开门,
看见老七从车上跳下来,“呀”的一声:“是七爷回来了!天宁街上陇西金刀王
大爷出殡,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时候过去的?”
“就是今天凌晨。这种天气,不好久放,所以立刻也就要下葬了。”
“梅先生呢,怎么样?”
“听前面人说,不是很好呢,从凌晨起,到现在也没吃一口饭,”小厮说着,
见老七将郑不健从车厢里放下地来,慌忙上前道:“这就是郑先生吧?小的宝象,
听说先生不耐吵闹,所以这里就是我一个人服侍了。这位自然是清风小弟了?这
一位……”
“是我兄弟,姓路,”老七道:“路途上挨了孟思远一箭,待会儿,你要记
得换药。”
“知道了,”宝象一边答应,一边推着郑不健的轮椅,小心翼翼越过门槛:
“呸,孟思远什么东西,也敢射路爷一箭!咦,他是河南人,怎么往东边来了?”
“还不是为着这件事。照这样看,他们也是毫无头绪,”老七一壁说,一壁
跟着轮椅跨步进院。
这院子却是个背阴的小院,规模不大,玲珑有致的,朝北三间正屋,两廊下
各有一间披厦,东边是厨房,西边住仆人。院子里剩下的地方差不多都搭了葡萄
架,这时候藤牵蔓扯,招来一院子的荫凉。时正七月,恰是葡萄成熟的季节了,
满架子绿叶中间,难免镶珠嵌玉,透亮晶紫,一串一串,挂得累累垂垂,看去好
不诱人。
一行五人从葡萄架下依次穿过。前面三人也还罢了,只后面的路无痕与清风
都是少年人家,看着满架熟透了的葡萄,各各吞咽一口口水。正满眼紫色,不图
已到正屋,两人一掸眼,都是一愣。
这正屋里的摆设却是好不眼熟。当门一张榆木翘头案,案上简单设着笔砚。
斜对面则搁着架黄檀座钟,镀金边玻璃门上一个西洋小天使拿着小弓小箭,正在
天空中鼓舞翅膀。
清风奇道:“怪哉!这跟我们家的东西倒差不多。”
宝象笑道:“这是梅先生怕你们想家,特别布置的呢。不信你再到两边卧室
去看看。”
清风果然都跑去一看,那卧室跟正屋差不离,虽不完全等同于他们在乐清城
的住宅,气氛之中,总有几分相类。这一来更奇了:“大家平时又不往来,梅先
生怎么知道我们家里的布置?”
宝象正不好回答,难得郑不健在旁插了句嘴,冷笑道:“他是什么肯上心的
人!这些琐碎事儿,也都是别人的心思吧?天知道他是碰上什么烂事,莫不成才
刚出殡的那人,嗯,从天宁街出的丧,就是他治死的?却在我面前这样弄鬼。”
“如果是为着这个,那先生现在才来,也已迟了。”
“不迟,”宝象忽而插口道:“才刚去一个,后面的还多着呢。”
清风大惊:“什么?后面的还多?那是……瘟……瘟……”
“都胡扯些什么!”老七在宝象肩头重重一击:“郑先生不过是来散散心,
四下里玩一玩罢了。等有闲时候,又有精神,或者会跟梅先生探讨些医理,至于
后面什么什么的,干先生什么事?嗯,大家看这里两间卧室,郑先生一间,路兄
弟一间,现在就安顿下来吧?如果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宝象,有什么不妥帖,我
是要揍他的。”
宝象让他这一打,疼得肩膀一缩,由不住鼓起嘴来:“好主子!才一来,什
么事都还没有呢,威风就摆出来了,要揍我!”
清风听着不对:“那七哥哥你呢?还是跟路大哥住一起?”
老七盘着手里那根长马鞭子,却是答非所问:“我去看看梅先生,治了这几
个月,人毕竟还是去了。就算见惯的,心里总也……你们自己安顿吧,等有闲了,
我过来找你们。”说完,也不等众人答话,径自出门,跳上马车,但听鸾铃声响,
依旧赶着去了。
院内众人面面相觑。不过人已走了,急也没有用。半晌,清风问宝象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真是瘟疫?”
路无痕倒一时聪明起来:“如果是瘟疫,那旗子上应该不会写什么‘仇深如
海’——咦,难不成是没治好,他跟大夫仇深如海?”
宝象被老七说了一通,却不敢再胡乱开口,只道:“大家也别尽是问,等住
下来,一边玩,一边散心,到时候自然也就知道了。”
清风见他不说,哪肯甘休,自顾点头道:“好吧,待会儿等七哥哥回来,我
一定要问个清楚!”
然而这日老七竟没有再来。众人吃过晚饭,沐过浴,直等得月升月又落,长
途旅行后无不人困马乏,支撑不住,只得各自歇息去了。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