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落花帘不卷(中篇小说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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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人家慢热。〃
〃再慢也不能这么慢。〃开头我也乐观过。
〃你要快,也有呀,今晚跟我到的士可去,保证一打以上的男人来约会你。〃
我说:“少废话,坐下来别动。〃我按动快门,捕捉他神情。
〃那男人不错,仪态高贵。〃
〃别说话。〃
等我们拍完照,老柏已经走了,他客气地替我们付过账。
这家伙,神龙见首不见尾。
尊尼间:“为什么我没有那样的气质?〃
我说:“你太刻意、太造作、太经营,尊尼,你不能挥洒自如,自然地表演你的仪态。〃
〃你说得太玄,我不明白。〃
〃换句话说,别太用心,顺其自然。〃
〃我还是不明白,我又没有强逼记者对牢我拍照,是他们拍了去登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出席那种有记者的场合呢?〃我叹口气,他这个人如牛皮灯笼。
〃人家请我去呀。〃他理直气壮,“我故意不去,且非更加造作?〃
由此可知他性情是个俗人,无药可救。
我收拾道具。
尊尼说:“说了半日,伶玉,我保证你交给我的又是行货。〃
〃当然是行货,不然还呕心沥血不行?〃我大笑,“我哪来那么多血?〃
〃真拿你没折。〃
〃只要我的行货比别人的行货精,你老就包涵包涵吧,这是一个比较性的社会,只要你认为你已经得到比人家好的,就应该满足。〃
〃是,小姐。〃他不悦,“再见。〃他走了。
没想到一回家就接到老拍的电话。
“是你?〃奇怪,有话他刚才为什么不说?巴巴打电话来,而这个电话,他偏偏考虑了一个月才拨。
〃出来吃晚饭好吗?〃他问。
“好。〃终于动嘴了。
“七时正来接你。〃
我洗刷得特别用心,头发梳得光亮,服装端正,还在柜底翻出小皮包,拿在手中,正如淑馨所说:所有梁山泊好汉的风情全部收拾得密密的。
他把我接到极富情调的法国饭店,有人在你桌子边拚命拉提琴那种地方。
在吵耳的环境下,他的话题渐渐入港。
这一刻就要来临了吗?我觉得滑稽,像电影情节般呢。
他说:“……我没有什么朋友,生活很单调。〃
我礼貌的说:“每个人都如此,大都市普遍的现象。〃
他嚅嚅的说:“你会明白吗?伶玉,看上去,你是一个很智慧的女孩子,你会了解吗?〃
我很耐心,温和的说:“你可以向我倾诉,我并不是大嘴巴,你可以放心。〃
“我孤独了许多日子,为了一个人,我回香港来,现在我觉得创伤已无痕迹,可以从头开始。〃
〃没问题,人总要活下去努力将来。〃我啜饮拔兰地。
他很为难,耳朵涨红,几近透明。
我心中存着一个老大的疑团,对我,他同必这样?
他把杯子转来转去。
我说:“你可以相信我。”我按捺不住。
〃你的朋友尊尼。〃他没头没脑的说。
〃尊尼如何?〃我摸不着头脑。
〃我想……〃
〃你想什么?〃我微笑问。
〃我想你介绍尊尼给我认识。〃他冲口而出。
我抬起一道眼眉,忽熟之间灵光一现,我明白了。
我们之间有一刹那的死静。
在那一刹间我内心错综复杂,但廿秒钟内我平静得无可再平静,原来他是那种人。
多么可惜,世上好男人已经够少够少,而他却是尊尼的同路人。庸俗的尊尼与脱俗的他?
老柏紧张得如竖起毛的猫儿,他急需安慰,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连忙用自己的手按住他的手,“不要紧,柏,我会替你安排,我会叫尊尼跟你联络,我跟他很熟很熟。〃
他感激得几乎落泪,“伶玉,我早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当然。〃我喃喃说:“当然。〃
真倒霉,心中酸甜苦辣齐齐冒起。
这场幻象之后,我又恢复同李陈淑馨的邦交——在中环午餐。
我例牌用手撑着下巴,万念俱灰的样子。
李陈在说:“……成熟女人应该像你这样——〃
成熟,熟得烂透,皮都皱了,早掉地下了,称赞一个女人成熟并不是什么好字句。
有一个人走过来,手搭在我肩膀上,“表嫂,伶玉,好久不见。〃声音亲昵无比。
我一抬头,是柏德烈,是,又遇上了,他身边跟着名模尊尼,尊尼老实不客气的吻我面孔。
淑馨睁大眼睛瞪看他俩。
他俩打过招呼后潇洒地离去。
淑馨问:“怎么回事,喂,怎么回事?〃
我苦笑,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男朋友多着呢,对我又好。
唉。
邂逅
我有一个朋友,喜欢晚上喝咖啡,也不一定是喝咖啡,他就是喜欢在那些地方兜来儿兜去,各人的兴致不同,他就是喜欢这样。
这人,小丁,是我的同学,毕了业也便出来跟父兄学做生意。我呢,念了三年大学,没考上毕业试,索性退学了,现在职业是──说出来很难相信──写稿。
今天小丁在晚饭时间打电话给我,让我出来,我推说没空,但是喝茶可以,我还有几千字得赶一赶。
结果越想赶,越赶不出来,出来的时候,才写了一半。
做这种事就是这样。看来轻松,做起来还真不容易。
我到了咖啡店,看见小丁坐得端端正正的。
我进去,向他笑了笑,坐下来。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发觉小丁实在不应该在晚上到处兜了,他的脸色极其苍白,有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他最多只有比我大一岁,大家都是年轻人,实在不应该憔悴得这样子。
我向侍者叫了一杯茶,看着他。
他还是不出声,像那种传统文艺小说里的男主角。
我心里暗暗好笑。
这是一间他常来的咖啡店,这时候人不怎么多,很清静,除了杯子碟子相撞的轻脆声之外,没有什么其它的声音了。我们两个人都没出声。
我要看看是谁先忍不住开口。
这家伙,把我百忙中叫出来,这样瞪着眼朝我看,空空洞洞的,神经病。
终于他说:“伟,你来啦。”
“废话。”
我坐在他面前,当然是来了,否则怎么办?
“什么事,你?”我问。
他的手指了一指,“看见那个女孩子没有?”
我并没有转过头去,“什么女孩子?”
“你看呀。”
“不看,”我告诉他,“无端端的乱看人,疯了?”
“可是你非看不可。”小丁说。
我只好微微侧身一看,见到近窗口处坐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打扮很浓,脸一大半被长发遮着,看不清楚。她低看头,拿着杯子在喝茶,手指尖长长的,搽着银红色。
这样的女人,我绝对不感兴趣,这样的女人,在这一区,一个晚上可见到几百个,站在街角,稍微有一点耐心便可以了。有什么好看的?
“看到了。”我回过头来说。
“怎么样?”
“叫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女人?”我反问。
“是的。”
我冷笑,“你真疯了,下次叫我出来,场天救命都不会答应你。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么空?”
“你看仔细了没有?”他不理会我,“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每个晚上,都在这裹喝茶,都在固定的位子上,满意吗?”
“庸俗不堪,现在真的不流行这种方式了,一九一八。年还可以显得别致。”
小丁笑,“你真刻薄。”
“为什么不过去问问她呢?可能写小说有题材。”
“我不高兴写社会小说,也没有兴趣与陌生女人说话,你一向有这种胆识,应该你去。”
小丁问:“你支持我吗?”
“不支持,假如你要去,人家叫起救命来,我会装作不认得你。”
“算朋友吗?你!”
“不算也没关系。”我耸耸肩。
“她抬起头来了,你可以再看她一眼。小丁说。
“我劝你早点睡觉,多点休息,”我怜悯地说:“当心一点身体,对你有好处。”
“知道了。”他用一只手支撑着下巴,无精打彩的说。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走到那里去?”他问。
“回家。你替我付帐吧。”我告诉他说。
他摇摇头,“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一个人。”
我笑了,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他会是那样的人。
一个人跑到咖啡店来坐着,作其欣赏陌生女人状,想起来都皮肤起疙瘩,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我开了车回家,看着剩下的一叠稿纸,不由得叹口气。不是小丁这个断命电话,我早就写好。算了,明天再写好了。
我合上稿纸,跑到浴室,放了一缸满满的热水。
我脱衣服的时候想,小丁平时的眼光也不错,我见过他几个女人,都长得蛮好看。
只是都同一式的打扮,同一式的谈吐。我讨厌画黑眼圈的女人,搽银色手指当然也不会好到甚么地方去。
奇怪的是,这一类的女人还真有不少人喜欢。
除了我,我是觉得女人化装过浓,有点脏脏的。
我叹口气,可惜秀兰不在,秀兰是个美女。每一寸都是活的,活的头发,清洁而闪亮;活的眼睛,明媚动人;活的笑容,令人难忘。
她跟看家人到外国念书去了。
她并不十足十是我的女朋友,但是我很喜欢她,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不多,这些年来,我并没有见过第二个她,所以才会额外的想念她。
我喜欢那样的女孩子。那样的女孩子,才真是值得看的,刚刚那个女人,算什么呢?
洗完澡,我看完一叠报纸,便睡了。
我的生活其实相当健康,像小丁那样,大概现在正在个第三杯咖啡吧?
我打了一个阿欠,转个身,睡着了。
我从来不拨闹钟,随便自己睡到几点钟就几点钟起来。
这是自由职业的唯一好处。所以有时候我起得早,有时候很迟,今天属于比较早的。
起来也没有事情做,昨天写剩的稿并不太多。在近周末的时候,我总是比较空的。
小丁昨天吵过我,今天大概不会吵我了吧?
我洗完脸便自己弄了早餐吃。我的功夫不错,王老五这么些年,到底惯了。
吃了一点东西,我便坐下来写稿,看着钟,一定要限自己在几个小时内赶好,不得延迟。
结果我花了两个钟头便写好了,觉得肚子有点饿,头发有点长,而且要去买点笔。
我穿好衣服出门。
我吃了一碟牛肉面,到那间老店去剪了一点头发,买完东西,时间还早得很。
这时候看电影是不错的,但是约女孩子却来不及了,这是很扫兴的事,我不喜欢一个人看电影。
女孩子应该像男孩子一样,随时打电话去都肯出来,可是她们不肯,那真没有办法。
我只好一个人买了一张票子进戏院。
幸亏那套电影不错,看了倒也不觉得寂寞。
看完电影当然是吃饭了,我的天,又是一个人。
今天我早知道有空,一定可以约到人。我有几个普通的女朋友,都很谈得来的,今天真真自个孤单了。
我一路走去,不知不觉,倒来到昨天小丁请我喝东西那间店。我想倒不错,就是它吧。
进去我叫了食物,坐着真是觉得冷清。
在学校里念的是建筑。爸一直要我念建筑,我勉为其难地念了三年,实在吃不消了,只好退学。
自从那时候开始,爸见了我就气鼓鼓的,我呢,也有点尴尬,所以,老不想回家吃饭。
有时候妈倒是来看我的,她为我弄好一点菜,然后走了,我们俩谈谈爸的坏脾气,也蛮好笑。
今天晚上也许应该回家的,我想。
然后我笑了,笑自己的三心两意。
侍者端食物来,我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我相信用脑的人得多吃东西,否则精神真的很难支持。
吃完东西,我叫结账。
我不喜欢在街上多逗留,吃完了也该回家了。
我一抬头,又看见了昨天小丁叫我看的那个女人。
我一呆。这真是巧合。偏偏我今天又上这儿来了,如果不是昨天小丁那番话,我也不会留意她。
这么说来,她倒真是每天来的了。
我看着她。
她还是低着头,我看到她的鼻子与下巴,两样都是尖尖的,倒有点秀气,不太难看。
看女人,最重要的还是看一双眼睛,一双眼睛长得好的女人,是无法抗拒的。
我呆呆的坐着。
侍者拿来了胀单,他看见我的神情,便压低了声音说:“每天这时候都来的。”
我知道他指谁,于是点了点头。
我付了钞票,便站起来走了。
她没有抬头。
我开始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怪怪的。我匆匆忙忙的一眼瞥过,发觉她穿着一双很漂亮的漆皮鞋。
不晓得小丁今天晚上会不会来这里,我想。
这傻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回到家里,我听唱片,与母亲通了个电话。
时间也不早了,我想,应该趁早休息,明天还是空闲的,后夭?后天可得忙了。
其实工作分开来做,会平均一点,但是我不乐意,我觉得反正是做了,多与少都一样,一星期非放两天假,好好的闲一下不可。
明天下午我也许会回去看看母亲。
我扭亮了电视,没有什么心思。
然后电话铃响了,我怕电话铃。不用说,十个倒有九个电话是催稿的,我拿起听筒。
“天,你在家吗?”是小丁的声音。
“今天我没空。”我赶紧说。
“